第37章
第37章 第52章
五十二、殇別離
(1)
高三的寒假只有短短兩個星期。
但我依舊覺得開心——秦沐回來了。
烏飛兔走,歲暮天寒,明明前段時間還烈日當頭,眨眼間又到臘月。
公園裏的風很大,寒氣布滿每個角落。世界好似一個巨大的冰箱,把我們都籠罩其中。
秦沐站在一株落滿雪的松樹旁。
數月未見,他好像更挺拔了一些。如水的笑在他臉上蕩漾開來,他的眸光清澈,不摻雜任何一點雜質,像王爾德童話裏的快樂王子。
我們沿小徑走着,一路上聊了很多很多。聊他的大學生活,聊他的新室友,聊他才華橫溢的專業課老師。
也聊我,聊秦訣,聊暗無天日的高三生活。
“還有半年的時間,再咬牙堅持下,很快就過去啦。”
“可是真得好難啊!”我仰天長嘯,“要不……你來替我參加高考吧,反正你長得好看,喬裝成女生肯定也不會被發現的。”
他掃了我一眼,“某些人啊,現在真是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我傻笑,呼出的熱氣遮住了眼睛,像灑在空中的淚。
我們走到游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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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淨的湖面上結了層厚厚的冰,龜背般的裂紋縱橫交錯,似某人淩亂多舛的手掌。冰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刺得人眼睛發痛。很多人在玩冰爬犁,左右手各執一根鐵簽,奮力地滑動着,兜轉在無法通向遠方的路。
“我們也去玩吧!”
我興高采烈地撲上前去,選了個雙座位的爬犁坐下。
秦沐喘着白氣随後趕到,背對着我,将鐵簽的尖部朝冰面戳去,戳出一個小小的洞,好似破碎的玻璃。
“坐穩啦,出發!”
下午很快就過去了。
臨別的時候,他從書包裏掏出一本石川啄木的詩集。
“跑了很多家二手書店,終于淘到了這本,以後你就不用再看網上的摘錄了,直接看原本就行。”
我欣喜若狂,打開詩集,看到扉頁上漂亮的八個字:初歲元祚,吉日惟良。
泛黃的紙張微微發苦,沉澱着時光的墨痕。
“好好考,我在北京等你。”
他的聲音在寒風裏洇開。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相遇。
(2)
收到秦沐的死訊是在一模結束後的第二天。
無比平常的一天。
草長莺飛,萬物吐綠,陽光和煦而溫暖。
春天就快要來臨。
我不停地翻着手中的《五三》,對着裏面的錯題看了又看,用金黃色的記號筆将它們備注好,再謄寫到錯題集上。
秦訣坐在我身旁,眉頭緊鎖,反複背誦着《滕王閣序》裏的句子。
“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孫胖就是在這時出現在教室的。
神情異常嚴肅,像寒冬凝固的冰。
“秦訣,你過來一下。”
秦訣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課本,起身離開。在他起身的剎那,我的心裏徒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走到徐志鵬的座位旁,“你知道孫胖找秦訣有什麽事嗎?”
他頭枕着胳膊,正昏昏欲睡,聽到我的問話後,驀地睜開眼睛。
“我聽說,秦訣他家好像出事了。他的堂哥死了,猝死。對了,那個人你好像也認識,咱們上屆的學長,叫秦沐。”
“誰?!”
“秦……沐啊……”他被我吓了一跳,神色緊張。
“你開玩笑的吧。”
我的胃開始痙攣,心像怄在了嗓子眼裏,有種想吐的感覺。
“可……能吧……我就是路過老師辦公室,無意中聽到的。”
“怎麽啦怎麽啦?”悠悠沖了上來。
我沒理她,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沒有人接聽。
再打,還是無人接聽。
我像是瘋了似的一直打過去,可是無論怎麽打,電話那頭都是忙音。
“別急,你先別急。”悠悠撫着我的背,安慰道。
“那個人呢,你的那個學姐,她會不會知道什麽?”
我木然地看着她,剛想打給林好學姐,手機忽然振動了兩聲。
滿懷期待按亮屏幕,卻發現不是秦沐的回信。
是林好。
“曉筱,你聽說了嗎,秦沐……死了。”
我一下子癱坐在地。
(3)
秦訣終于回來了。
他什麽都沒說,機械地将桌上的課本收進書包裏。面無表情,瞳孔深不見底,仿佛死人的眼睛。在那張消瘦的臉上,我讀不出任何情緒。
書包被撐到變形,他努力想将拉鏈合上,未果,又重新打開書包,将多餘的課本拿出來,再塞進去,還是不行。
他有些不耐煩,反複了幾次,索性将書全部抽出來扔在桌上,背起空書包轉身要走。校服擦過桌角的瞬間,我拽住了他的手。
“秦訣……”
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手心冰涼,唇上沒有一絲血色。
“等我回來。”
他艱難地發出聲音,像一只破碎的花瓶。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
嘗試着給秦沐發了幾條信息,仍舊沒有回音。
無心再學習,呆滞地坐在座位上,很想哭,卻完全哭不出來。
秦沐死了。
他怎麽可能會死。
他明明兩個月前還在和我一起滑冰。
肯定是他們搞錯了。
今天是愚人節吧。
或者這其實是我做得一場夢?
……
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感從手臂處蔓延到全身。
我的胃裏脹滿酸水,随着心跳不停地抽搐着,疼得我快要窒息。
秦沐。秦沐。秦沐。
腦袋混沌不堪,頭痛欲裂。
……
“蘇曉筱!”
我聽到鳳娟在喊我的名字。
呆愣地站起來,惶惶不知所措。
“馬上快高考了,還天天擱那兒賣單!給我上後面站着去!”
……
我驀地想起初見秦沐的那一天。
我和秦訣雙雙被罵,被鳳娟叫到最後一排罰站的場景。
想起下課時,秦沐站在教室門外,等着給我送零錢包。
想起秦訣那張詫異的臉。
想起在校門口,我和秦沐談起那個短命的學長。
他說,他只是比其他人更快一步抵達了終點。
那麽他呢。
那麽那麽優秀,那麽那麽好的他,也提前抵達終點了麽。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的情緒上湧,淚水像決堤了一般。
“老師,我想回家!”
我嚎啕大哭。
(4)
那個電話,無論打了多少次都是忙音。
忍不住給秦訣打過去。
他遲遲未接聽,後來索性關了機。
很想去家裏找他,可是卻發現這麽長時間以來,我竟然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棟樓裏。
……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場噩夢。
夢見騰空的瞬間,飛機被炮火打中,落入海中,激起巨大的波浪。
浪花濺上岸,濺到我的身體。
我全身被澆透,身上沾滿了血水。
……
醒來後,枕巾完全被淚水洇濕。
我的心悲痛到了極點。
(5)
感冒引發的急性腦膜炎。
一場感冒,帶走了全世界最好的秦沐。
我恨自己當初為什麽沒有叮囑他注意身體。
追悼會是悠悠陪我去的。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來到殡儀館。巨大的悲痛掩蓋了我對死亡的恐懼,我像牽着線的木偶般,被悠悠攙扶着。
陽光普照,萬物茁壯生長,春天以某種巨大的璀璨強勢來襲,覆蓋了世間所有的凄寒。
多好的春天啊。
我望着眼前蓬勃的植被,恍惚地想。
秦沐所在的告別廳,是永眠堂。
他像襁褓裏的嬰兒那樣,安靜地睡下了。睡在了他燦爛的十九歲。
三分鐘的默哀,漫長的像一個世紀。
兩側的音響裏傳來《鳳凰花開的路口》,那是廣播站的學弟學妹們特地為他選的歌。
……
時光的河入海流
終于我們分頭走
沒有哪個港口 是永遠的停留
腦海之中有一個鳳凰花開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棺椁之中,他被百合花簇擁着,蒼白的臉上仍保持着悅目的神态。
我想起那個傷心的傍晚。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海平面,說因為被寄予了太多的期待,所以每天都要逼迫自己像個戰士一樣。
他一定是太累太累了吧。
累到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
淩一諾的哭聲驚醒了我,她死死地抓住棺材,嘴裏不停地哀嚎着秦沐的名字。豆大的淚珠從她蒼白的臉上不停劃過,像灌滿大地的洪流,洶湧磅礴,痛苦凄厲。
不遠處,林好學姐靠在季澤宸的身上,同樣泣不成聲。
我靜靜地望着她們,心像被撕碎了一般,痛苦難捱,眼淚卻無論如何也流不下來。
……
我終于見到了秦沐的父母。
他們已悲痛欲絕,卻在努力地維持着最後一絲理智,握着我的手,輕聲道着感謝。
他們曾是我心中最好的父母。是他們教育出了那麽好的秦沐。
秦訣的爸爸站在一旁。
紅腫的眼睛裏布滿血絲。
那個常年漂泊在大海裏的人,有着和秦訣一樣堅毅的臉龐。
他的手粗糙有力,像這個春天般溫暖。
秦訣至始至終沒有出現。
花圈上跌宕着的花朵清香,消弭在此起彼伏的哭聲中。
像少年呼出的最後一口熱氣。
……
離別的時刻總要到來。
秦沐走了,帶着所有的美好。
他将要接受火焰無情地炙烤。從此往後,世間再無他的肉身。
雲蒙低沉,草木含悲,蒼天流淚,大地悲鳴。
他留在了十九歲的那個春天。
定格在我們最璀璨的舊時光。
所有人都會變老,唯有他将永遠年輕。
在我們的記憶裏,在我們永無止境的淚水中,他将會永生。
在一個光明燦爛的世界裏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