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沙塵暴（一）

第6章 沙塵暴（一）

“你這是飙車弄的？”維修店老板段傑走到身後的櫃子裏找螺絲，戴着老花鏡微微蹙眉，“你看你都30了，飙車還飙這麽猛……”

冷森只顧着聽，看見修理鋪來了個小青年，問：“你收的徒弟？”

“不是，”段傑讓他擡手臂，把螺絲鑲嵌進去，擡眼看了一眼走過來看他修理的小年輕，“我兒子，段子豪。”

冷森挑眉，他沒聽說過段傑有個這麽大的兒子，這位青年略帶蒼白的臉上透着生澀，十三四歲的年紀，在邊上想給段傑遞器具，段傑只讓他看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點維修技巧。

段傑嘆了口氣：“他才從醫院出來。”

冷森這才注意到，段子豪的兩條腿都是機械的，從醫院出來是因為什麽，他懂。

“唐百紀也是他的主治醫生。”段傑把最後一顆螺絲扭好，“你動一下試試。”

“挺好的，”冷森眼眸閃了閃，微微點頭，習慣了多年，機械臂和正常的手用起來沒什麽別扭的，他又大幅度擡了擡，都和平常無異，“那這麽說，咱倆還是病友。”

段子豪小幅度地扯了一下嘴角，有點不自在，冷森倒是一臉輕松。

段傑一直給他修手臂，五年時間，已經十分熟悉了，還算是聊得來的摯友，有時候還能在他這裏吃頓飯。

比如今天。

段傑拉開落地窗的折頁窗，黃沙已到了能描繪風律動的程度了，這讓冷森不是很舒服，但還是忍着不适，盤腿坐到窗邊看。

段子豪悶着頭添酒，是個不多話的人，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就不多話。

段傑只比冷森大兩歲，看起來卻遠比同齡人蒼老，白發橫生的，但看面相，如果有孩子，冷森絕對想不到孩子是年紀會是這個年紀。他看着窗外，聽見段傑開口：“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這裏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冷森微微仰頭，“嗯”了一下：“也許是那次喪屍時代結束之後，也許是很久之前……”

段傑無奈地笑了一下：“石頭被腐蝕成風沙的過程，一直都是悄無聲息的，這個世界開始下墜，不可能只用了十年。”

酒味辛辣刮喉，這裏一年不如一年。

“也許是某一年的春天，”段傑的眼中有混沌，“萬物複蘇得越來越遲緩，我家的植株日漸枯萎，喪屍圍城之後，更是見不到多少動物植物。”

冷森咽下酒，眼角微微下垂，看起來懶散又帶着倦意。

“諸如蜜蜂，蝴蝶漸漸消失之時，”段傑喃喃，“那才是真的末日。”

“五年前，世界表象一點都不糟糕，也一點都不混亂，但一直在混亂的中心，”房間裏的氣息一點一點地失去溫度，風聲把門扉、窗棂吹得悶響，“現在應該僅僅只是個開始，我們每個人還身處其中。”

段子豪的眼裏有迷茫，看着自己爸爸和冷老板，也許是許久沒開口說話，聲音沙啞而生澀，帶着虛弱的膽怯：“……是我們嗎？”

冷森錯愕地看着他。

段子豪低下頭，眼底裏的掙紮赤/裸又深刻：“我們變成怪物再變回來，對這個世界，沒有好處吧？”

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不是你們，現在的環境，你們……和我們，并沒有任何差別。”段傑也抹了一把眼淚。

段子豪卻失落地搖頭：“但我們是災難的化身，那麽多的人死掉，那麽多人的親人朋友……我們沒有被鏟除，反倒還活着，災難的厄運會一直伴随着人類……”

冷森擡手揉了揉他的頭，他不知道段子豪在醫院裏經歷了什麽，聽了些什麽，只能看見他說着說着眼淚就斷了線，語言哽咽：“冷老板，你，你也……”

“抱歉，”冷森很想說點假話安慰他，或者說一句“我也一樣”之類的共情感想詞，但他說不出，他眼裏泛起難得一見的柔和，卻說出不留情的話，“我并沒能做出咬傷別人的事，我內心沒有那種愧疚的情緒。”

段子豪哭得臉頰鼻尖泛紅，嘴唇卻被咬得泛了白：“不可能的！變成那種……那種怪物，怎麽可能……”

冷森笑了一下，他拍了拍這位小年輕的肩膀：“不過你要明白，你現在有情感，認知周圍的一切，已經不是怪物了。”

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有時間來我的酒吧喝酒。”

段傑嗔怪：“他還未成年，就教唆喝酒！”

冷森看向段老板：“我那酒吧你不知道？未成年人強制喝果汁。”

他在段子豪的腦門上拍了一下：“不管怎麽說，你的生活還是要繼續，或許會有以前沒有的煩惱，來酒吧裏坐坐，我那裏有各種各樣的客人，你可以來看看。”

段子豪的臉上短暫地錯愕了一下，淚眼迷蒙。

“子豪啊，雖然這挺操蛋的，”冷森嘶了一口氣，他有點受不了這種肉麻兮兮的話，但誰讓面前的是個剛出院的十三歲孩子呢，他推了一杯酒到段子豪手邊，“現在允許你喝一杯，怎麽說你現在回歸人類，已經是正常人了，如果你還很迷茫，先跟着你爸爸學東西吧。”

段傑的手抖了一下，作為一位父親，他不允許在孩子面前脆弱，卻也把眼淚抹進手心。

“你爸爸這手藝不錯的，”冷老板眨了眨眼睛，一臉神秘，“手藝人，吃飽飯。”

他喜歡這個年紀的少年，雖然路遇挫折，但漆黑的眼底總有晦明的光亮，他記得霍尹在這個年紀也是，所以對着這種年紀的人，出乎異常的好脾氣。

“十幾二十的年紀，到哪裏都會大放光彩，實不相瞞，我酒吧裏一個員工剛成年，”冷森難得背後說人，不知道說誰好，就把何維特提出來，“滿腦子都是撩妹上/床，雖然一直都是正常人，或許幾年以後，就不如你了，但也說不一定，少年未來可期不可預測嘛。”

段子豪眼底的神情一點一點堅定，也就是十幾歲的年紀，需要一點支持的溫暖，就能度過無邊的黑暗。

清澈透亮的酒下肚，年輕人點頭，說要趕快恢複生活。

“對了，”冷老板放下酒杯，再次扭頭看外面的風沙，“最近風沙大，等風沙徹底登陸，酒吧可能不會開門，風沙期緩和了再來找我聊天都行。”

段傑邊收拾邊唠叨：“你還是注意你自己吧，你那咽喉。”

冷森輕笑，忙點頭，再提的話題不再沉重，段傑還問了兩句霍尹，霍尹這幾天有得忙，和外聯對接看起來不太順利。

利茲·克裏斯是外聯區的人，外聯那邊一直拖着不開權限。

*

酒足飯飽後，冷老板才悠哉悠哉地回到酒吧。

剛進了酒吧大門，何維特就拿着一張名片，着急忙慌的：“冷老板，有個人給了我一張名片，說是把貨給你？什麽貨？”

冷森挂衣服的手頓了一下，一看名片上是“蒙玨”，瞬間明白。

現在學會挑自己不在的時候的時候來了。

“你怎麽說的？”

何維特一臉敬業職工的模樣：“他又不說進什麽貨，我哪裏敢答應，就說等你回來給你說，再給他回複。”

冷森把名片撕碎，扔垃圾桶：“下次不用等我回複，直接給聯署隊打電話，說有神經病鬧事。”

何維特：“啊這……”

冷森環視了一下酒吧裏的客人，風沙天客人減半，他倒了半杯酒：“明天，你貼張招聘，再招個人。”

何維特：“招人？”

哪有顧客少的時候招人的？

“除了要求成年且非兼職學生，還有什麽招聘條件嗎？”何維特見自己老板皺眉，只好不情不願地問，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條件。

沒辦法，老板發話了，只要不是解雇他，他都沒二話。

冷森舉着酒杯，捏着下巴想了一下：“兇一點，武力值強一點，以及——少幹飯多做事。”說着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何維特，繼續說，“最好近兩年內打算單身，也不想搞男女關系，夜裏不出去鬼混。”

何維特：“……”

怎麽越聽越是那人來了就為了把自己開了？

還要自己親手寫招聘把那人招進來！

“愣着幹嘛？”冷森擡腳踢了他一腳，“快去，正好我上樓睡一覺，等我醒了拿給我看，做好看一點，要讓人家感受到這間酒吧裏濃濃的溫馨感。”

何維特眼淚已經包起來了：“冷老板，我……我雖然出去，但我一點沒有耽誤上班啊，你不會找着人了，就把我開了吧？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的，都還沒工作到一個月！你不能這樣啊……”

冷森看着他的模樣，拿着杯子笑：“現在知道怕啦？”

何維特“嘤”了一聲。

“等那位來了，”冷森抿了一口酒，“我可以考慮一下，你倆來個考核，誰、差、誰、滾、蛋。”

說完他“友好”一笑，踩着樓梯上樓去了。

何維特在樓下愣了好半天，深感壓力巨大，渾身一抖，寫招聘廣告如寫辭職報告。

冷森就着酒意，本來覺得會安然入睡，卻在倒了一杯水後坐上窗臺，酒吧這裏相對好一點，海水的濕氣能阻擋住不少的黃沙，但他看得出，海岸在漸漸往後靠。

他突然又想起了段子豪的臉，無望和絕望在臉上融合，或許被醫生、被親人，或者被自己排解過無數次了，但還是走不出內心深處的隔閡。

這一刻他有點想霍尹，姓名年齡能作假，但檢查報告單沒有假，在自己變成喪屍之後，的确沒有任何意識，他只記得最後一刻的記憶，在自己家裏，但當意識恢複，他卻在一處研究所。

霍尹告訴他，他們在進行一個叫“福音計劃”的研究，霍尹還說，是在家裏找到他的，他帶着他到的研究所。

一帶帶了五年。

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且不說那時候是個人看見喪屍，不是被咬就是當場擊斃喪屍，能僥幸活着的，要麽感染不深，要麽就是天選之幸。

他不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五年夠入膏肓了。

但霍伊對那五年裏的事閉口不談，包括施恩，也包括從屍潮走過來的、與他相關的每一個人。

其實也就那寥寥的幾個人。

他把霍尹的聊天界面打開了又關上，關上了又打開，全球基電體系受損，大風沙時期經常斷聯，偏偏在此時牽動他迫切的求知欲，他要帶着倦意失眠。

最終他還是發了消息，看着那個圓圈轉動。

冷老板：

- 當初，你真的沒有一句話是騙我的？

- 已經過去五年了，你說實話的話，我會冷靜面對的。

- 我……真的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圓圈一直不停在轉動，大概有兩三分鐘，冷森心想它再發不出去就取消發送，消息卻發送成功了。

這一刻他後悔了，并且不願意等待霍尹的回複，剛要撤回，霍隊長已經回複了消息：

- 沒騙你，你沒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包括我。

看啊，霍隊長很懂他，或許無差別傷害陌生人，冷森會經歷過掙紮和愧疚後試着聽醫生的話走出來面對，并為未來做打算，但傷害了霍尹，他一定走不出來。

- 你是不是喝酒了？有在吸氧嗎？我一會就去找你。

冷森用手指撥動着手機，他也許真的要準備吸氧了，心髒有點發澀，喘不過氣來，還有點難受。

他不打算回答霍隊長的這幾個問題。

冷老板：

- 你說，這裏要真的變成黃沙一片了，該怎麽辦？

霍隊長：

- 那就離開，換個地方生活。

冷老板：

- 那整個世界都黃沙一片了呢？

霍隊長那邊沉默了幾十秒：

- 那就把我們一起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