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沙塵暴(二)
第7章 沙塵暴(二)
冷森還是睡了一個好覺,睡前還不覺得有什麽,一覺醒來,霞光一片,外面沙蒙蒙的。
此時天光已經十分怪異,天空大地在秋季裏不是入夜的灰色,反而是光怪陸離的赤色,把海平面都鍍上一層厚厚的光殼子,下面的海水突然變得漆黑,暗潮湧動。
在渾濁的天光之下,大地如同灼燒起來,屋檐搖曳,冰冷的空氣試圖穿透每一處縫隙,冷森想,末日,其實大概是這個模樣。
他下了樓,看着招聘廣告點頭,表示十分滿意,叫着何維特出去貼上吧。
霍尹不是一個人來的,拉着唐百紀醫生,正好撞上。
“喲!”唐百紀扶了一下自己的黑框大眼鏡,又用力地刨了一把自己頭上的黃沙,“這是征婚呢……不是,招人啊……”
唐百紀還挺失望。
“阿嚏!”
冷森捂着鼻子正要和這位主治醫生互損兩句,被何維特這一個噴嚏直接哽了回去,往後退:“你感冒了?感冒了你別靠近我,這幾天我可病不得。”
“……沒有,”何維特吸了吸鼻子,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偶像,“就是感覺……突然有一股冷氣襲來……”
唐百紀正色,趕緊推着他進酒吧:“那快進去,這馬上轉涼了,注意身體啊!”
霍尹面無表情,等他也往裏走了,何維特倒是覺得身上突然暖和一點了。
“他跟你去胡鬧了?”唐百紀把藥箱放桌上,“我看看,沒吃藥吧?”
何維特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被霍尹看了一眼才反應過來這應該不是自己能聽的東西,趕緊乖乖坐遠點。
霍尹搖頭:“沒吃藥,也沒傷到。”
何維特:“……”
我不是故意要聽見的,他們不壓聲音也不避人。
唐百倫檢查了一下冷森口腔到喉嚨的發炎情況,又聽了喉鳴音,啧了半天:“還沒傷到?你看脖子上的口子,我再晚幾天來,痂都快掉了吧?老大不小了,你的身子你自己還不清楚?冷老板?”
冷森嘿嘿一笑:“當時就止血了,霍尹幫我消過毒的,真沒什麽事,我都沒覺得難受。”
“給你開點消炎片。”唐百紀嘆了口氣,摸上他的額頭,細致觀察如何維特,他看見這位醫生上手的瞬間,霍隊長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
何維特:“???”
身經百戰,情感也萬花叢中過的何小青年神經敏感地捕捉到一點隐晦的東西……
不可能不可能,何維特把自己的想法踢出腦子,但又想起前一晚上冷老板穿着裙子,霍隊長把人從車裏半抱半扶地拉出來,不禁眼睛直了直。
他腦子裏的想法有點大膽……
他聽見唐百紀十分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在發低燒你知不知道?”
冷森無知無覺,兀自摸了一下額頭:“我沒什麽感覺啊……”
“霍隊長你來摸一摸。”他只感覺身上有點難受,昨晚上又是被人挾持又是在排水管上挂了這麽久,肌肉疼痛很正常,他不以為意,要拉着霍尹确認。
霍尹的身子頓了頓,唇角緊繃了一瞬,站起來去藥箱裏找了體溫計:“……量量吧。”
霍尹的聲音有點沉,帶着沒睡好的暗啞,冷森也不鬧騰了,量好體溫,還真是低燒。
唐百紀繼續嘆氣:“冷老板你就是缺個人管你,三十歲了,你找個人照顧你啊,得虧是霍隊長叫我來看看,不然你要等到燒通了再找我?”
自己員工還在這呢,冷森捏了捏耳根:“那你開點藥吧。”
“都給你開,”唐百紀對他的體質太熟悉了,也拿了點藥,不用回醫院補,撿好了,“要是燒不退,你叫霍隊長,怎麽着也要來醫院。”
冷森點頭:“行。”
唐醫生又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繞不開冷森的個人問題,聽得冷森直抹臉,他脾氣好,插科打诨,最後霍尹都忍不住了,開始趕人。
“對了,”唐醫生又看向霍尹,“霍隊長也是老大不小了,哎,你說你倆,你倆真叫人操心!”
冷森才笑着下逐客令:“唐醫生,說我就說我,我病弱,你要說他了,他能一腳踢你出去。”
唐醫生:“……得,惹不起你們,走了,藥記得按時吃,有情況打電話。”
對于霍隊長留宿自己老板處,小迷弟還能說什麽呢?瘋狂套近乎,問他和自己老板的事。
“原來你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何維特長籲一口氣,把自己那點邪惡的想法扼殺在搖籃裏。
冷森心情不錯,也能多說:“住……對門的那種,來回蹭飯那種。”
“真好,”何維特喃喃,“我和我的小青梅住樓上樓下,但她一家都被……我爸媽那天不在家,不過也沒躲掉,就在離我家兩條街的路上,那天我生日,他們還給我買了蛋糕……”
冷森咧嘴倒吸了口氣:“我感覺有一扇窗戶沒關嚴。”
霍尹起身:“哪扇?你別動,我去看。”
冷森也起身:“我嗅覺靈敏,我去看好一點,你陪你的小迷弟聊聊天,安慰安慰他。”
霍尹搖頭:“力氣活我幹,員工心情影響第二天工作,你作為老板得照顧到。”
何維特:“……你倆居然能這樣。”
不過他很釋懷,現在還活着的人,哪一個不是和他一樣,甚至比他還糟糕,單看冷老板的手,也不知道背後有什麽樣的事。
“你倆別動了,”何維特起身拿了一瓶酒,給自己倒上,“我以後一定堅強,我已經成年了,不能把負面情緒帶給別人。”
冷森聞言又坐了下來,笑着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小甜心,眼光不錯啊,這酒580一瓶,現付還是從你下個月的工資裏扣?”
何維特:“……”
确定了,他的老板就是沒有心!
霍尹在一邊勾着嘴角。
冷森瞥了他一眼:“霍隊長別看熱鬧,一百瓶酒什麽時候存?”
霍尹:“……我去看看窗戶。”
*
第二天何維特起來開門就看見招聘廣告被人撕走了,監控上顯示,是個身高只有155cm左右的小女生。
何維特趕緊拿着平板電腦進了冷森的房間:“老板,這姑娘怕是沒成年吧?她哪兒哪兒也和要求不符啊。”
冷森正吸着氧,早起的迷茫還挂在臉上,只看見一個黑發背影,染着湖藍色發帶染,黑皮衣黑皮褲,這一瞬間,他只想到一個形容詞——不良少女。
店裏有一個不良少年就算了,又來一個不良少女。冷森有點頭疼。
不良少女站在廣告前看了看,點頭的樣子看起來頗為滿意,一把撕了下來,聲控裝置沒落下,冷森微微蹙眉,聽到一邊的聲音,是摩托車。
這應該有相同的愛好,他心情又好了不少,聽見樓下有客人進門的聲音。
何維特慌了:“是那個小姑娘!”
這面試都來這麽早?看起來比自己勤奮啊……他腦門上的“危”都紅得通透。
“讓她上樓來吧,我懶得下去了。”冷森揉了揉頭發,穿好衣服,套了件高領毛衣。
霍尹正好起來看,看見那位畫着煙熏妝的女生皺了一下眉頭,何維特迷弟臉收不住,但看見霍隊長剛起床的臉,整個人冷飕飕的:“霍……霍隊長你不多睡會?”
霍尹搖頭,走在他們前面,要去開冷森的房間門:“不了……”
“老板?不是面試嗎?”三個人在門口愣住,因為說着起來面試新員工的老板,居然又躺回了床上,呼吸機咕嚕咕嚕冒着泡,何維特看着床上的老板,問話的聲音有點發虛。
小姑娘也一臉疑惑,在門口收住腳,擡了一下手:“你們确定是招調酒師,不是招接手酒吧的老板?”
何維特和霍尹:“……”
小姑娘往門外退了一步,神色很複雜:“要是找人接手酒吧,我可沒有錢。”
冷森:“……”
聯署隊還有事,霍隊長給冷森熱了杯牛奶,烤了兩塊面包就打算要走。冷森一邊看着這位小姑娘的簡歷,一邊問霍尹:“午飯隊裏吃?晚飯要來酒吧吃嗎?”
霍尹戴好口罩,看了一眼小女生:“應該不了,利茲·克裏斯的事還沒完,這幾天我睡隊裏。”
冷森愣了一下:“霍隊長,你這多久沒回家了?”
霍尹拿好車鑰匙:“今晚開會,結束得早我就回去睡。”
冷老板的手顫了一下,微微擡頭看向霍隊長的雙眼,在學生時期的霍隊長就長着一張在操場打打籃球就能吸引學妹駐足的臉,要是還有點陽光鍍在他臉上,會發光。
但現在,經歷了十年糟糕的歲月,那個陽光男孩變成了維護整個十三區治安的隊長,眉目間時常露出來的鋒利,有時候的神情讓冷森都詫異。
隊員們多時怕他,施恩都不太和他開玩笑了,就算是沒個正形的何維特,舉手投足間都帶着收斂。
或許是兒時太過熟悉,唯有冷森,總是能在霍尹的眼睛裏尋找到自己熟悉的東西,比如現在,霍尹漆黑的瞳仁裏無聲訴說的,是不想回家。
冷森知道為什麽,霍隊長家裏空無一人。
“老板,”霍尹離開後,何維特在他身後問,“霍隊長以前一直住這裏嗎?”
冷森點頭:“休息的時候。”
“那我都沒碰到過他……”何維特撅嘴,“冷老板你也不給我說……那天你突然出去又回來,是不是去看霍隊長了?”
“小何,”冷森嘆氣,“你來上班的當天告訴我,你的偶像是霍隊長,當晚就迫不及待地去酒店翻騰啦,怪我?”
“……”小女孩在一邊的餐桌上,看着手邊的牛奶,“那個……打擾一下,不面試嗎……?”
“喬喬……”冷森不再和何維特扯皮,把牛奶喝完,注意力在她簡歷上寫的“二十四區成年組拳擊冠軍”上,“你成年了嗎?”
喬喬直愣愣地點頭:“二十歲了,簡歷上寫了的。”
冷森笑了一下:“是你真實的居民身份證嗎?”
“剛剛那個是你朋友吧,他是十三區聯署隊隊長啊,你可以查我是不是假的居民證。”喬喬一臉無畏。
冷森微微眯了眯眼睛,把簡歷放桌上:“那你倆輪值,一月四天假,自己商量,別有矛盾,駐唱來記得收錢,如果遇到鬧事的,撥聯署隊電話。”
喬喬:“那你為什麽要招一個戰鬥力強的?”
喬喬從外觀上看真不像是打遍二十四區的拳擊手,甚至能用嬌小來形容,要來個高大威猛的人,指不定誰打誰呢。
但這姑娘眼神狠,煙熏妝下的氣息更是難以接近,不良少女的打扮一看也不是個好惹的。
冷森莞爾:“有其他的事,過幾天你和我一起出去一趟。”
“其他有關酒吧的事,何維特給你說,”冷森推了推她手邊的牛奶,“現在先喝杯牛奶,你住這附近嗎?”
喬喬搖頭。
“何維特,”冷森站起來,今天的天氣比昨天還不好,他的呼吸已經有些沉了,“你把旁邊的房間收拾一下,我再睡一覺,要是昨天的人再來,上樓來叫我。”
說着冷森戴上了氧氣管,擺了擺手:“喝完了就去幹自己的正事吧。”
自此,喬喬在心裏留下印象:這處酒吧,是個散漫的團隊。
何維特抓了抓頭發:“老板,我能住霍隊長住的那一間嗎?”
冷森的聲音悶在被子裏:“和喬喬商量去,請幫我關上門,謝謝。”
關上門,何維特身高過一米七五,微微低頭看着身邊的女孩子:“你……”
喬喬毫不留情:“拒絕。”
“都是房間,”何維特努力勸說,“我的偶像是霍隊長,你能理解這種感受嗎?”
“能。”喬喬點頭。
何維特驚了一下:“你來招聘,不會也是……沖着霍隊長來的?”
“一來的時候不是,”喬喬和他下樓,居然不用介紹,就熟練地熟悉起調酒工具來,又看了看挂在就會邊上的表,連着駐唱歌手都一起熟悉,“現在是了。”
其實她只是單純不願意睡何維特說的屋子,冷老板那句“酒店翻騰”,已經讓她在心裏給何維特烙下了個“浪/蕩”的印子了。
何維特:“……”
“小何,”喬喬的年齡本來就比他大,氣場也比他大,不過這身高,和帶着南方軟哝語調的聲音,這麽叫他,的确有點怪怪的,但喬喬一點也不覺得怪,“晚上你值班行不行?我晚上要回住的酒點搬行李,搬累了我就直接睡了。”
看似在商量,但渾身上下都沒商量的感覺。
何維特懷疑自己不同意,她能一拳把自己撂這裏。
“……”現在是自己争取不到房間,連排班自由都争取不到了嗎?
“不行也無所謂……”喬喬把各種表放回酒櫃。
何維特深吸了一口氣:“正好我還沒睡醒……我想,我還是去補一覺吧。”
喬喬聳了聳肩,當費奇·威爾遜再來的時候,就看見陌生漂亮的小姑娘在吧臺後面擦着玻璃杯。
費奇·威爾遜坐上椅子:“你是新來的?”
喬喬眼尾微微上挑,看出他在這裏熟門熟客的,問:“請問要喝點什麽?”
“我叫費奇·威爾遜,你們老板的朋友,”費奇笑了笑,不僅沒點酒,反而問她:“聽說你們老板病了?好點了嗎?我找他有點事。”
“病着,”喬喬瞬間明白他的來意,也明白今早上冷老板吸個氧為什麽那麽大架勢,“不方便見客人。”
費奇臉上錯愕了一下,他屬泥鳅的,從這個尴尬的話題滑溜出來,又問:“那個也是新來的調酒師,叫……何維特那個……”
“不上班,”喬喬坐在酒吧裏的高腳凳上,眼眉一橫,“客人您要喝什麽酒?”
“甜……甜心莫吉托……”他突然喉嚨有些發緊。
喬喬:“沒有了。”
“那葡萄雞尾酒。”費奇·威爾遜看了看單子。
喬喬擰了一下眉:“沒有葡萄,也沒有雞尾酒了。”
費奇眨了眨眼:“這就沒有了?”
“對,”喬喬點頭,“最近環境越來越差,新鮮水果本來就缺,風沙大到運不進來,酒供應更是困難。”
但面前女孩的樣子,沒有讓他沒喝的就離開的意思,他也還打算纏一纏,快到午飯點了,說不一定等會能看見冷老板。
“那有什麽?”費奇·威爾遜把單子往外推,“有什麽就給我做什麽。”
喬喬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您稍等。”
不詳的預感在費奇身心打轉,十五分鐘後,一杯“酒”放在他面前,幾顆青葡萄透明液體裏打轉,喬喬在杯口用奶油封了口。
“不是,”費奇越看越眼熟,“不是沒有葡萄了嗎?”
喬喬絲毫不臉紅:“你很幸運,剛找着幾顆。”
費奇·威爾遜:“……”
她繼續說:“250元。”
“多少?”費奇聲音都快劈叉了,“就這一杯是什麽東西?”
喬喬拿起吧臺內的單子看了看,念上面的字:“給費奇小傻子特制的酒,圓潤地滾,250元一杯。”
費奇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