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晚總是人情感最為薄弱的時候。

沒有人聲, 沒有喧嘩, 沒有瑣事讓人分心。

屋子裏總共就三個人,兩個都還不懂世事,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偶爾還吐一個口水泡泡,好似白日裏沒有吃飽一樣。

譚毅沒有坐在床上,而是在床邊拿着五爺留給自己的遺物,看着, 哭着。他哭起來沒有絲毫的哭嚎聲, 只哭到換不過氣時,喘兩口氣緩緩,吸一吸鼻子, 随後繼續默默流淚。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那麽多淚水。

五爺對他算不上好, 算不上差。

暗街的人大多和五爺差不多,對他算不上好, 算不上差。

他一度覺得,人和人之間相處,便就是和暗街那樣的。

這世上大多都是利益往來,少有的善意,都是人樂意給就給了,不樂意給就不給了。

那些不經意來暗街的人,是出生占了便宜的。

不過他從未想過, 不, 那些人在外頭的日子是他想過的, 卻無法想象出來的。

就好似他只能從走商那兒知道京城是如何的,走商會說京城繁華的街道,會說京城駿馬狀元,紙醉金迷,食肆和酒鋪的香氣從街頭一直到街尾。

他聽說,也想象不出來。

對于譚毅而言,暗街裏每一個給他了微小善意的人,都是在他記憶深處帶上深深烙印的。無論是和他合作騙人的壯漢,還是給他一個包子的五爺。

死亡在暗街并不少見。

可這麽近的告別,在他記憶中是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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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料到五爺會突然死去。

仿佛暗街就在這一個日子裏,就和那扇分隔開他和五爺的門一樣,徹底将他隔離出去了。

眼淚掉得厲害,譚毅根本不敢上床鋪。

床鋪是教中特意給他們準備的,若是濕了,明日必然要花費時間去清洗。他若是少聽了一課,就少一日跟上別人識字學算賬的進度。

今後他除去學識字,學做糖,還要學律法。

對,他是有家人的。

他家裏頭每一個男子都自小學各式各樣的法。

然後被皇家滅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了,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做不了。

其實他對皇家是個什麽樣的存在都不清楚,那距離他太過遙遠了。比所謂的京城更加遙遠。

譚毅哭的理由太多了,以至于他只知道自己難受,知道自己想哭,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為了什麽在哭。每一個點都壓在他身上,壓得他用手抹去了滿臉的淚,禁不住再次停頓下來深抽幾口氣。

他的雙眼紅腫得厲害,在黑夜裏因為淚水也亮眼得厲害。

他也不敢哭出聲。

哭出了聲音,必然會惹來床上兩個孩子一道哭鬧起來。這群小家夥為了吸引別人注意力,就愛哭鬧。啞巴還好,另外一個太機靈,還愛亂爬,遠比別的孩子看起來腦子靈活。

譚毅抽氣抽得太快,禁不住打了個嗝。

舒淺略帶困倦睜開雙眼。

她正準備閉上眼繼續重新入夢,耳邊隐隐聽到了抽氣聲。很輕,透過屋子後,更是輕到她若不是耳朵這會兒意外敏銳,根本不會在意。

周邊還住了幾個孩子。

想到這一點,她起身披上衣服,踩着鞋下了床。

夜晚每一點動靜都會造成很鮮明的響聲。

她放輕了自己的每一個動作,走到門口,開門,走向另一個小屋,靜在門口細聽了一下。

屋裏頭有孩子均勻的呼吸聲。

隔開一會兒,忽然又響起了一股抽氣聲。

這并不正常。

舒淺悄聲推開門。

屋裏頓時有了別的動靜,倉亂東西移動的聲音。

借着外頭的光亮,舒淺走進門,很輕易和床邊上瞪大眼流着淚,還屏息的譚毅對上眼。

譚毅似乎是被她吓到了,傻乎乎看着她,随後又因為淚水糊了雙眼,察覺到自己再次在舒淺面前失态,都忘記了要伸手擦自己的眼淚。

這呆愣的樣子看得舒淺心疼又好笑。

她走進屋子裏,看床上兩個小家夥還睡得深沉,低聲詢問譚毅“要出去走走麽?”

這已是談話的意思了。

譚毅匆忙點頭,将自己的東西真收拾好,這才走到舒淺身邊,準備跟着舒淺走出屋子。

舒淺去旁邊櫃子裏替譚毅拿了件衣服,随後走出屋門,等着譚毅走在自己身邊,将衣服給他披上了。

這會兒整個教內已沒有人還醒着了,也就他們兩個會選擇大半夜在外頭随意走走的。

考慮到孩子腳步小,舒淺走得不快,很是替譚毅着想。

山上風吹來稍帶有點涼,好在兩人都披了衣服,并沒有覺得冷。

風吹來,譚毅也不怎麽想哭了。

他安安靜靜走在舒淺身邊,一句話不吭聲。

舒淺想着蕭子鴻先前說的話,想着這孩子要是沒有被自己救出來可能會有的遭遇,覺得是該和他聊一聊的。尤其是他的年紀還那麽小,未來還那麽長。

她慢慢開口“我以前沒有父母。”

無論是哪一條命,她的記憶裏都沒有父母。

譚毅耳朵動了動,聽着舒淺說話。

“以至于我被帶來教中,他們告訴我,我有一個父親,還是一個當教主的父親。我還有點不明白。”舒淺這樣說着,“我第一次做人子女。”

每個人都該是第一次為人子女,而她不巧,兩條命中這都屬于第一次。

譚毅這回也是這樣。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小腳,抿着唇。

舒淺回想自己的心理變化,分享給旁邊的譚毅聽“我做教主,慢慢感受着我父親在這裏過的日子,偶爾聽聽他以前的事情。然後我一點點喜歡上這裏,做我想做的事情,過我想過的日子。”

老教主是就這麽死了的,有點倉促,又有點必然。

死亡後帶來給親近的人,第一的感受都是無盡的空虛和茫然。

譚毅将舒淺的話全部都停了進去。

在等舒淺不開口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帶着茫然問舒淺“我的家人,是被皇上殺了的。”

舒淺想那可是全天下最糟心的事之一了。

“嗯。”她應聲,“是的。”

“他們是壞的,還是皇上殺錯了?”譚毅問舒淺,問得聲音很低,卻很直白。

舒淺覺得這問題真是她最近聽過最難的問題。

她停下了腳步“如果他們是壞人,你會怎麽做呢?如果是皇上殺錯了,你又會怎麽做呢?”

譚毅跟着停下腳,微微仰頭看向身邊的舒淺“教主,我不知道。”

他家人既然會制定法律,理應是對皇家、對天下都算是做了事的。可他們在最關鍵的事情上,是否有做錯了的呢?否則皇上為什麽會有理由殺了他們呢?

舒淺其實也不知道譚毅的家人是怎麽樣的。

她沒有那麽多的消息來源。

而對于不同的人來說,譚毅的家人是好是壞,答案必然是不同的。

“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譚毅,“不過我想,如果我是你,無論我的家人好壞,我會去了解他們。等到許多年之後,我再做下我的決定,同時最重要的,是過好我這一生。”

譚毅迷茫,還是沒有完全懂。

舒淺蹲下,伸手揉了揉譚毅的小腦袋“無論是你,還是我,我們生下來都是無辜的。他們所做出的任何事情,都是他們所決定的,而他們為他們的決定,付出了該有的代價。”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而我們,活着的每一日都和別人有了瓜葛。比如我,在教中的每一日,都要為教徒們負責。他們的性命,在我同意當教主的那一天就挂在我身上了。這些是我做出的決定,是我所要付出的代價。”

譚毅看着舒淺。

“你這一生,活着是為了你自己。你姓譚,但你更是譚毅。”舒淺不知道譚毅能聽明白多少,但她已盡可能将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

他這一生,可以去了解他家裏所有的事情。

他這一生,該是為了他自己活着,為他自己做出的每一個決定而負責。他可以為了早就逝去的家人活出一種活法,也能為了他自己,活出另一個活法。

“我……”譚毅張嘴發出了一聲,停了停,最後他低聲,還不是很肯定,卻試探性回了舒淺的話,“教主,律法上不是那麽說的。”

律法上對于父母子嗣夫妻的規定,他即便小,也隐隐聽說過一點。

他不過是年紀小,這才沒有被殺了。父母造孽,他也該承受一些的。

他和皇帝,該是敵對的?還是說什麽呢?

譚毅還迷瞪瞪的。

“律法有修訂的人,每個朝代都不一樣,不是麽?”舒淺從未覺得這些不能告訴孩子,反而向他揭開了這個世界的弱肉強食的現實。

她笑了下。

“并不是什麽律法都是對的,并不是誰說的話都是對的。你聰明,你有能力,你會明白更多的事情,更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能做什麽。

“甚至,決定這個世上所有人,能做什麽,該怎麽做,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

“這才是我希望你們都識字,去學着了解你們從未了解過的一切的原因。

“是非功過,他人評說,但你做出的事,只在你心裏頭,才能真正給自己評斷。”

譚毅懵懂點了腦袋。

他現在是半點不會想哭了。想不通的事、難過的事其實還是一件又一件的。但他覺得跟在教主身後,似乎前頭都是亮堂的,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了。

“我會好好學,努力長大。”然後懂得自己能做什麽,該做什麽,等到一日,變得可以決定很多人能做什麽,該做什麽。

舒淺重新站起身子,笑出了聲“那麽今晚,該歇下了。”

譚毅肯定應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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