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沉冤難解
沉冤難解
入夜。
酒樓打了烊, 攬星河和書墨偷偷摸摸離開客棧,跟在說書人的身後,走入巷子, 巷子裏很深,有好幾戶人家, 等說書人哼着小曲站定在其中一戶門口,攬星河和書墨突然沖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說書人眼神驚恐。
攬星河壓低聲音:“別怕,我們只是有點事想和你聊一聊, 等下我們會松開你的嘴, 你別吵, 打開門,咱們進屋去慢慢聊,行嗎?”
說書人看看他們兩個, 連忙點頭。
攬星河示意了一下, 書墨松開手,說書人扯着嗓子就想喊, 可惜他張了張嘴,頭頂突然降下一道靈光, 罩住他全身, 任他怎麽呼喊, 都沒有半分聲音洩露出來。
書墨一個手刀砍在他的脖頸上,嗤了聲:“早就跟你說了,這家夥不老實。”
攬星河:“……”
書墨從說書人身上找出鑰匙, 利落地開了門, 和攬星河一起将人擡進屋子裏。
打的不重,說書人很快就醒過來了, 戰戰兢兢地看着他們:“你,你們是修相者?”
書墨打着響指,手上靈光閃爍,他裝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語氣,在脖子上比劃:“知道就好,再敢不聽話,我就——嘎了你!”
說書人被吓得閉了嘴。
書墨轉過身,沖攬星河飛過去一個得意的眼神:瞧見了吧?
攬星河聳聳肩:你厲害。
人不可貌相,他屬實沒有想到,書墨平日裏不行事,這種威逼脅迫,偷雞摸狗的事情做的可熟練。
攬星河默默腹诽,面上不顯,裝出一副敬佩的模樣。
“好了,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書墨自覺退場,他對自己有清晰的定位,有腦子但不多,耍小聰明還行,謀劃這種大事還得交給攬星河。
說書人被吓住了,修相者對他們來說,就是天方夜譚中存在的人物,平日裏評書說到不覺得稀罕,真要遇到,還是挺能唬人的。
他沖攬星河讨好地笑笑,縮着脖子像只受了驚的鹌鹑。
攬星河報以微笑:“找你是想跟你聊個買賣,讓你成為天下第一說書人。”
還能有這好事?!
說書人眼裏浮現出這個意思,他狐疑地打量着攬星河,不太相信。
“你聽說過風雲舒嗎?”
人間戰神風雲舒,不僅聽說過,他所說的評書裏有很多都是關于這位主兒的。
攬星河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目光幽深:“一星天內出現了陰婚局,風雲舒的鬼魂現身,講述了他被兩大王朝謀害的原委,現在你有一個機會,替他申冤。”
說書人已經吓呆了,平日裏在酒樓裏講評書,雜亂的消息聽得多,自然也知道那被忌諱的傳聞。
攬星河給書墨使了個眼色,書墨解開禁锢在說書人身上的靈力:“你可願作刺破謊言的第一人?”
說書人有些猶豫:“我怎麽知道你們不是編的?”
書墨從懷裏拿出一柄匕首:“這是風雲舒親手交給我的。”
他後來去查過這匕首的來歷,匕首是星啓和雲合兩大王朝因風雲舒訂立丹書白馬之約時的信物,随着風雲舒的死亡而消失,尋無所蹤。
“這,這莫非是……”
說書人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在将要碰到匕首的時候,又縮了回來。
他啞聲問道:“戰神他真的是被謀害的嗎?”
攬星河微微颔首:“四大世家之所以能夠在雲荒大陸上屹立不倒,就是因為他們為王朝做出了貢獻,而這份貢獻,就是獻上風雲舒的首級,以及他麾下的星月城大軍。”
“你到底要不要看?”書墨抛了抛匕首,狀似随意道,“你要是不願意,我們就去找其他人。”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忠魂漂泊異處,良将屍骨無存,世間欠風雲舒一個真相,王朝欠他一個公道,而我們,欠他一個承諾。”
攬星河擲地有聲道:“一個讓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承諾。”
今夜繁星無眠,燭火搖曳,窗紙上投射出斑駁的影子,乍一看上去,就像是分崩離析的仁義,徒留表面繁榮。
說書人看着匕首,眼神逐漸變得堅定:“我願意。”
從巷子裏離開後,攬星河和書墨循着原路返回,書墨将匕首塞回懷裏:“你怎麽知道他會答應?”
城中酒樓有很多,他當時想多做幾手準備,甚至還想過買筆墨紙硯回來,将事情原委寫明,散布于城中。
畢竟公然與世家和王朝為敵,很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但是都被攬星河否決了。
“酒樓就在客棧對面,能聽到他說書的聲音,我聽了幾日,評書的主角無一不是江湖上肝膽俠義之人,并且五日裏有三日,他講的是風雲舒。”
從苦守星月城講到一戰成名,從巍巍少年郎講到英年早逝,他字字铿锵,說的是書中內容,訴的卻是敬佩與惋惜。
書墨微愣:“就因為這個?”
“當然不是。”攬星河閉了閉眼睛,想起前日發生的事情。
城門守衛的獨孤世家家仆每到中午會去酒樓吃飯,有一次對他所講的故事嗤之以鼻,還辱罵那些臭江湖中人不識擡舉,都是早死的命。
在座各位皆敢怒不敢言,說書人表面不顯,卻接連講了一下午有名的江湖人士,下至浪客游俠,上至十二星宮、逍遙書院,甚至于不動天神宮,皆有提及。
他借着所講人物的口,大肆罵道:“功名若浮華,富貴如雲煙,碌碌者求滿身銅臭,有志者縱馬放歌江湖,所求不同,無一貴賤,比之高下者才至賤。”
“世家為何?不過拴了繩子的走狗,除了叫喊咬人,再無所長。”
……
當日博得滿堂喝彩,獨孤世家的家仆雖有不滿,但無從發作,只能不了了之。
攬星河扯回思緒:“坊間市裏也是一個小江湖,亦有俠肝義膽的勇士,我覺得說書人在那一方酒樓裏,也是一個勇士。”
“小江湖裏的勇士更稀少,我不願殺死任何一個勇士,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
所以他不會自己逃命,他已經為說書人想好了後路。
冷白的月光在攬星河身上鍍了一層冷色,就連他的聲音之中,都浸透了幾分寒意。
書墨怔怔地看着他,恍惚之間覺得很陌生。
正經起來的攬星河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坐在街頭插科打诨的無知少年郎,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信服的氣質。
在他們離開後,說書人靜坐了很久,直到深夜,他才站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一件舊的鐵衣。
鐵衣胸口繡着星月圖案。
當年風雲舒麾下的星月軍盡皆穿着這樣的鐵衣兵甲,這一件是他爹的。
在抵禦覆水間進攻的時候,風雲舒曾率星月軍來支援,他爹娘就相識于桑落城,此後墜入愛河,這是他爹留下來的信物。
他爹在最後一封信中說将要卸甲歸田,說待到茉莉花開遍桑落城,他就會回來,陪着他們娘倆過一輩子。
可他娘等了很久,只等到風雲舒無故而死,星月軍失去蹤跡的消息。
此後的一生,他娘在院子裏種了很多盆茉莉花,至死都望着茉莉花,不願合眼。
窗外的茉莉花香随風飄來,說書人撫摸着鐵甲,閉了閉眼。
第二天一早,說書人提前來到酒樓,他先點了一壺酒。
小二打趣:“今兒個怎麽一早就喝上酒了?”
說書人每天都會要一壺酒,但一般集中在午後,那時候客人最多,斟一杯酒下肚,趁着醉意講出無數輕狂故事。
他笑笑:“今日要講一出震驚天下的大戲。”
“酒還沒喝上呢,你就開始吹牛了。”小二不以為意,壓低聲音悄悄打聽,“诶,你今日要說什麽大戲,我覺得你前幾天說那個江湖傳很不錯,聽得人熱血沸騰,要不是家裏有娘親,我也想去闖蕩闖蕩。”
江湖是無數人的夢,當夢無法到達的時候,前人的故事就成了向往的寄托。
說書人擺擺手:“今日的戲,保密。”
“切,誰稀罕呢。”小二撇了撇嘴,抱着茶盤就走。
不就是一出戲,要講出來的,反正等下就能聽到了。
說書人連飲三杯酒,撂下杯子,閉目養神。
酒樓從巳時開始營業,不少人是沖着評書來的,等到堂下坐滿,人聲鼎沸之際,說書人猛地睜開眼,一拍醒目。
酒樓裏一片寂靜。
不僅客人,就連酒樓的掌櫃和夥計都被吓了一跳。
“今日,要說一說人間戰神,星月城城主風雲舒。”
小二晦氣地一撩毛巾,啐了一聲:“嗐,又是風雲舒,這有什麽好隐瞞的。”
風雲舒是評書裏的常客,他日常聽說書人講戲,已經能倒背如流了。
總而言之,不是稀罕事。
“說說,風雲舒的死。”
說書人啓唇,緩慢地吐出這句話。
小二一個踉跄,差點平地摔倒,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因為酒氣而臉上浮起醉意的說書人。
風雲舒的死是個不解之謎,這要如何說?
說書人已然開了口:“要說風雲舒的死,就不得不提起那個預言,佛道方術士共同給出的命格預言。”
“風雲舒,乃是天命之人,有朝一日必定會統一雲荒大陸,屆時星啓與雲合将合為一體,諸城拱衛,群星簇月,天下百姓都将尊他為人皇。”
“預言之所以是預言,正是因為它存在不确定性,佛道方術士算得出風雲舒的命,卻算不出他的心。”
“他無心掀起戰亂,只想守着星月城,即便如此,依舊有人不肯放過他,當年的丹書白馬之約,經過權勢的熏陶,終于變成了奪他魂要他命的借口。”
說書人醒目怒拍,聲如洪鐘:“風雲舒受邀前往怨恕海,被四大世家謀害,其與麾下将士盡皆喪命,含恨而終!”
滿堂嘩然。
小二吓得端不住茶盤,終于明白了說書人之前的話,這着實是一出大戲。
一出能要人命的大戲。
評書的內容很快傳出去,不斷有人湧入酒樓,掌櫃猶豫了下,為了賺錢,咬咬牙吩咐道:“快,命人将消息往外散布,越廣越好。”
酒樓很快就擠滿了,城門處的世家家仆也來了,反駁道:“風雲舒已經死了那麽長時間,誰都不知道他的死因,你怎敢放言?!可知污蔑世家乃是大罪!”
“此非污蔑,我有證據!”說書人站起身,舉着一把匕首,“此乃丹書白馬之約的信物,世間僅此一把,乃風雲舒親贈,可做證物!”
“凡我所言,盡皆風雲舒親口述之,若有疑慮,皆可來對峙。”
他緩緩撫摸着匕首,聲音晦澀:“風雲舒何辜,星月軍何辜?天下悠悠之口難堵,世人心中自有公道正義,青天在上,此一樁丹書白馬之案,實在——沉冤難解!”
酒樓對面,客棧門口。
攬星河背着棺材,側目:“準備好了嗎?”
遠處馬蹄聲疾馳而來,書墨深吸一口氣,捏緊了龜甲:“準備好了。”
攬星河忽然笑了聲:“這次出去,可就真和世家宣戰了,此後亡命天涯,朝不保夕,生死——”
“行了行了,別說了。”書墨打斷他的話,哭唧唧地抹了把臉,“你越說我越害怕。”
是有骨氣的逃亡,還是沒骨氣的活下去,書墨至今都無法準确的做出選擇。
只能說,他這一次偏向于前者。
攬星河聳聳肩,不再廢話:“行,那就出發吧。”
世家都有獨立的軍隊,獨孤世家的人擠進酒樓,沉聲喝道:“接到消息,有人散布謠言,擾亂王朝秩序,吾等奉命前來捉捕罪魁禍首!拿下!”
“慢着。”
一具棺材從天而降,正好砸在說書人面前,攬星河活動着手腕,擡眸:“有人證有物證,風雲舒之死為真相,怎地在你們嘴裏就成了謠言?”
他忽然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哦,我都忘了,獨孤世家也是兇手,原來你們是怕事情敗露,惱羞成怒了。”
“放肆!”
書墨一龜甲扔過去,裹着靈力的一擊将那人打得偏過頭,臉上腫了很高:“閉嘴,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說書人怔愣在原地:“你,你們……”
他答應這件事,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此事無異于螳臂當車,以卵擊石,最後只能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你的忙已經幫完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的。”書墨伸出手,“東西還來。”
那匕首可值錢,尤其是那塊星石,抵一星天半座城。
說書人将匕首還回去,書墨接住,在手上耍了個花活:“一星天前不久出了大動亂,風雲舒的冤魂現身,他将此物交給我,讓我們為他申冤。”
“我二人為此而來,問冤桑落城,問冤獨孤世家!”
說書人被推到一旁,小二扶住他:“沒事吧?”
說書人搖搖頭,心情複雜地看着站在中央的攬星河和書墨,如今獨孤世家的人注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反而忘了他。
他本以做好赴死的準備,卻突然告訴他,他不用死了。
他心中慶幸,又莫名遺憾。
如若他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說書人,如若他也能以一當十,如若他……那他是不是能親自為風雲舒申冤,為星月軍申冤,為父申冤?
然而世間最遺憾之事莫過于,從沒有如果。
“來人,将他們兩個拿下!”
攬星河掄起棺材,将沖上來的人掄飛:“不想死的人趕緊出去!”
酒樓裏的客人一哄而散,掌櫃愣了兩秒,罵出了聲:“他娘的,你們跑什麽,都還沒給錢呢!”
“清場了,現在可以打了。”
攬星河沖書墨使了個眼色,兩人兵分兩路,左右攻過去。
獨孤世家的注意力已經被吸引過來了,城門處的守衛薄弱,只要沖出酒樓,就有機會沖破城門。
兩人邊打邊往城門處移動。
就在要靠近城門的時候,遠處突然有一隊人騎着馬沖過來,仔細一看,為首之人正是獨孤信與。
“破壞卷軸之人已查出,所有人聽令,拿下他們兩個!”
攬星河心道不妙,原本算計着趁獨孤世家沒有反應過來,趁機離開,但獨孤信與帶着精銳之師趕過來,瞬間将他們的計劃打亂了。
還有卷軸的事情。
在桑落城吸收靈光的時候做的很隐蔽,并沒有人看到,獨孤信與是怎麽知道的?
電光石火之間,攬星河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臉,是……羅依依!
在一星天的時候,他當着衆人的面吸幹了卷軸裏的靈光,事情傳開,羅依依身為一星天人士,自然知曉。
此事八成是她告訴獨孤信與的。
攬星河暗罵一聲,給羅依依記了一筆,加上之前的事,有朝一日,他必定要與羅依依好好清算。
獨孤信與帶來的人都是修相者,書墨抵擋不住,和攬星河往後退。
衆人包圍過來。
攬星河按住棺材,正準備實行備用的計劃,忽然一個圓球從身後丢過來,落在他們和獨孤世家的人中間。
“砰——”
煙霧炸開。
兩只手同時拉住攬星河和書墨,帶着他們往城門處掠去。
煙霧缭繞,悲憫的聲音遠遠傳來:“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殺生,不打诳語,風雲舒之禍本就是四大世家及王朝作惡,緣何要倒打一耙?”
“獨孤家的施主,你這樣會損耗功德的,這兩人貧僧就帶走了。”
煙霧散去,空無一人。
獨孤信與怒氣沖沖地吼道:“什麽人,有本事滾出來!”
“貧僧來自四海萬佛宗,靜待施主大駕光臨。”
獨孤世家的人循聲搜索,沒找到人,只找到了幾顆留音石。
獨孤信與捏碎了留音石,咬牙切齒:“四海萬佛宗,手伸的夠長,竟然也來摻和桑落城的事了。”
“少主,現在該怎麽辦?”
獨孤信與沉吟片刻,低聲道:“傳信回主家,尤其是風雲舒一事,要事無巨細的告知。”
“不繼續追蹤了嗎?”
“四海萬佛宗為佛道魁首,你能追得上嗎?”獨孤信與攥緊缰繩,眸色郁郁,便是追上了,他們有底氣跟極樂山搶人嗎?
屬下又問道:“那說書人呢?”
“不過是個用來博眼球的傀儡,大動肝火反倒會招人口舌。”獨孤信與調轉馬頭,“着人去詢問一番,具體問一問他和那兩個人相關的事情,至于評書一事,算了吧。”
獨孤世家的人撤回了城裏。
城外,兩匹馬向遠處疾馳而去,書墨頗為驚奇:“無塵,顧半緣,你們怎麽會來?”
顧半緣騎馬帶着書墨,無塵騎馬帶着攬星河,顧半緣解釋道:“了結了商會的事情,我們便趕來了,甫一進城,就聽到有人在講風雲舒的死,一猜就是你們,果不其然,你們倒會惹麻煩,連獨孤世家都敢得罪了。”
風雲舒的死,只有在陰婚局裏的人才知道真相。
無塵輕笑:“施主又讓貧僧刮目相看了。”
書墨嘆了口氣:“這也是拜攬星河所賜,要不是他吸幹了桑落城卷軸裏的靈光,我們也不必出此下策。”
“又吸幹了?!”顧半緣驚愕出聲,“開啓靈相了嗎?”
攬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
顧半緣和無塵都陷入了沉默。
這他娘的是什麽怪物,說他沒天分吧,他能吸幹兩個卷軸的靈光,說他有天分吧,可他連靈相都開啓不了。
“可算是出來了,接下來就去——”話音一窒,書墨忽然想到什麽,“完了,我們忘了一件事!”
攬星河不慌不忙道:“羅依依的事對吧,放心,我另有安排。”
書墨:“嗯?”
“我給星宮的人留了封信。”攬星河忍不住笑出了聲,糾正道,“準确點來說,是一封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