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父子

第16章 父子

◎這是,放過她的意思嗎?◎

楚萸下意識仰起脖子,一邊用力吸溜着,一邊拿袖口去擦。

上學時她見識過老師給其他小朋友止鼻血,便有樣學樣,唯一缺的就是一塊柔軟的、用于塞住鼻孔的紙巾。

嗚嗚,好尴尬。

她在心裏淚流成河,無法想象自己此時落在扶蘇眼裏的模樣有多狼狽。更可怕的是,鼻血好像止不住似的越流越多,粘稠地順着鼻腔往後淌,越積越多,越多越呼吸不暢。

天啊,她不會死掉吧……

好不容易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她才不要失去呢——

短短的幾秒鐘內,她腦中閃過無數悲傷的念頭,眼角也晃出兩顆碩大的淚珠,雨露般凝在卷翹的睫毛上。

“把頭低下。”

一只溫熱的大手摁上她的頭頂,手心發力,輕輕卻不可抗拒地向下一摁,她的腦袋瓜就深深地埋了下去,宛如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接着,兩根帶着薄繭的手指,毫無預兆地探過來,捏住了她小巧秀氣的鼻尖,向後用力擠壓。

“唔——”楚萸瞬間呼吸堵塞,細聲細氣地呻#吟着,睫毛不停撲閃,目光緊張得四處亂竄。

好難受。

整顆腦袋以這種詭異的方式被他桎梏于掌中,他分明沒有用力,甚至還有幾分漫不經心,可她卻感到自己的整條命,都懸在他蒼白肅殺的手指間,稍稍施加點力道,她就會分崩離析。

他……要幹什麽?

“就這樣保持低頭,肩膀往前傾,張嘴呼吸。”扶蘇半是命令,半是指教地說道,指尖在她鼻翼上捏了兩捏,一下比一下使勁,聲音卻驟然柔和下來,甚至還帶了點兒笑意,“自己捏着吧,記住,向後上方按壓。”

楚萸雖然有點怕他,卻又覺得他特別靠譜,便乖乖地擡起小爪子,和他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在自己的鼻梁上完成了交班。

移動中,他的指腹不經意輕輕擦過她的面頰,她感到臉上泛起一陣燥熱,連忙垂下眸子,悲傷地計算着自己因流鼻血過多而死的概率——

可惡,怎麽會流鼻血呢?莫非是因為她前兩天貪嘴,吃了太多的大棗,上火了?

扶蘇往旁邊側開半步,歪頭打量了她一眼。

雖然這樣想有些不地道,但她此時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紅撲撲的桃子了……

一只貌似很甜美多汁,又容易采摘撚弄的桃子。

一種奇怪的情緒,像蟄伏的蛇一樣,在他心底倏地一下昂起了頭,他眸色暗了暗,轉身掃視一圈,最後抓起架子上的晴天娃娃,大步走到一只銅盆旁,用冷水浸透,絞了絞,回到楚萸身邊,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楚萸猶猶豫豫地挪開手指,好像确實不怎麽往外淌了,鼻腔裏也幹燥不少……

正在她準備小小雀躍一下的時候,他将濕透了的娃娃塞給她,劍眉一挑。

楚萸眨了眨眼:幹啥?

扶蘇不語,只拿眼神睨她。

楚萸想了想,将帶着馊味的布料捂上鼻子冷敷,然後擡眸看他,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眼眶裏滴溜溜地轉,試圖展現出一種人畜無害的乖巧。

扶蘇嘆了一口氣。

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無論如何也該收場了。

他知道她家那個趙人是無辜的,這也是他為何介入的原因,同時他也想借此敲打她一下,讓她以後多點心眼,對周圍的隐藏風險要有防範意識。

雖然,她看上去,好像完全沒有領會。

扶蘇盯着她鼓脹脹的腮幫子和那對不安分轉動的桃花眼,有點好笑地搖了搖頭。

“你自己好自為之吧,楚公主。”他說,向後退開一步。

楚萸捂着口鼻,睫毛輕眨,神情迷茫。

最後睇了她一眼,扶蘇轉身向門口走去,佩劍與铠甲磕碰出細碎的泠泠之音。

就在他手指按上門板,将門推開一條縫隙的時候,身後傳來她悶悶的、像是大鵝被卡住喉嚨的聲音:“長公子,我叫芈瑤,您以後可以叫我芈瑤——”

扶蘇背影一怔,半側過臉去。

以後,不會再有以後了。他想,擡腳跨進了越發狂亂的大雨之中。

楚萸巴巴地望着他逐漸溶于夜色的身影,發了好一陣呆。

這是,放過她的意思嗎?

她捂着鼻子小碎步跑到門口,扒着門框透着門縫向外看,看見扶蘇正和軍士首領說些什麽,很快,那群兇神惡煞的家夥就訓練有素地撤離了。

扶蘇亦跟着離開了。

大門口一陣馬蹄攢動,喧嘩聲逐漸被雨聲吞噬,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走了。都走了。

楚萸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疑問一個接着一個湧出來,但是——

她沒工夫考慮這些,痛心疾首地撲倒在榻上,又後怕又氣惱地捶着床板。

秀荷跟鄭冀一前一後,濕漉漉地蹦了進來,看見她在床上,梨花帶雨、半瘋半魔的樣子,面面相觑。

“公主,您、您怎麽了?莫非是他們對您——”秀荷捂住嘴巴,不敢繼續猜下去了。

鄭冀的關注點則在主子沾了血污的衣襟和袖口上,他剛想發問,眼睛就瞄到了她捂在鼻子上的醜娃娃,頓時了然,嘴角尴尬地咧了咧。

“嗚嗚嗚,為什麽我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啊啊啊啊——”

她像條魚似的在床板上撲騰,倏地一下擡起頭來,瞪住秀荷,眼神兇狠得猶如被苛扣了小魚幹的貓咪:“我昨天吃了那麽多的大棗,你為什麽不制止我?可惡,可惡!”

發洩完畢,又把頭埋進了床褥,繼續痛心疾首着。

秀荷跟鄭冀交換了一個同情的眼神。

主子瘋就瘋吧,不管怎麽說,活着就好。

他們現在是非常能夠想得開。

扶蘇一路策馬,終于在三更的鐘鼓聲敲響前,趕到了章臺宮。

章臺宮內燈火通明,在濃稠的夜色下,仿佛正在燃燒。

一股悲涼漫上心頭,他凝眸遠眺片刻,整理好情緒,擡步邁上高高的白玉石階梯。

父王讓他一回到鹹陽,就即刻進宮見他。

他沒有守約,他先去辦了點私事。

但他知道父王會等,因為他本就睡得極晚,阿母活着的時候,總是會心疼地敦促他要早睡,至少不要連續十天半月地通宵達旦,他不聽,她就提着只燈籠負氣地跪坐在他的長案邊,直到他嘆息着卷起成摞的竹簡,才舒展開婉麗的眉眼。

一想起阿母,他的心就痛得像要碎裂。他已經預見到,今夜注定又是一個失眠夜。

“回來了?”秦王端坐于側殿的書房中,單手握着一只竹簡,目光徐徐擡起,落在一年未見的兒子風塵仆仆的臉上。

“兒臣回來了。”扶蘇垂首,躬身拜禮。

铠甲與長劍已在門口卸掉,但他身上仍然濕淋淋的,與秦王酷似的眉眼,被雨水沖刷出濃郁的色澤,微微低垂的面孔,在萬千燭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

秦王放下竹簡,似乎是幽幽嘆息了一聲:“免禮吧,你旅途勞頓,先下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寡人再與你相商。”

“是。”冷肅克制的聲音,就像殿外的秋雨。

父子二人之間仿佛橫着一堵看不見的牆。

秦王重新将目光落在奏章上,在扶蘇的身影即将拐出書房之時,他擡起了頭,默默地又望了一眼。

好像……長高了許多。

也變得越來越會跟自己作對了,他想,唇邊泛起一抹複雜的笑意。

他擡筆在奏章上落下一句批語,手向後一揚,侍奉在屏風後的趙高立刻疾步上前,将竹簡雙手捧起,吹幹後卷起,小心疊放在其他已經批複完成的奏章之上。

殿外,雨勢漸小,淅瀝之聲不絕于耳。

“長公子,年初的時候興樂宮翻修了,現在可壯觀了,诶,等等,長公子,您拐早了,興樂宮在這個方向——”引路的內侍驚呼道。

“你回去吧,我自己能找到路。”扶蘇淡然道,“今夜我不去那兒。”

內侍有點懵了,凡是被大王留宿鹹陽宮的,必定都會在興樂宮過夜,那裏就相當于臨時客店,有房舍十餘座,離章臺宮也近。

“那您去哪兒啊?”

“華泉宮。”抛出這三個字後,扶蘇便不再理睬他,轉身大步離去,而內侍在聽到這個回複後,呆站在原地,沒辦法也沒有理由阻止。

因為那裏,是已故王後的寝宮。

也是長公子滿十四歲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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