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決意
第31章 決意
◎在這亂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艱難◎
夜黑如墨,喧嚣的街道早已歸于沉寂,偌大的街面上,只有客棧與酒肆還零星亮着燈,偶爾有男人酒後的談笑聲飛出來,在月色下顯得很不真實。
楚萸眼眶紅紅地走在街角,邊走邊抽鼻子,像極了一只被人遺棄的小兔子。
家裏氣氛低迷,兩個男人回來後,事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壓抑,因為大家都提供不了解決方案,最後一絲祈盼被無情戳破,她難受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只好出來透透氣。
其實,最讓她心裏不自在的是,她明明有尋求幫助的路徑,雖然未曾驗證是否可行,可總歸是存在的,但她卻因為自己的羞恥心與別扭,壓着沒說,沉默地旁觀別人因焦慮而痛苦。
他們甚至還反過來憂心她,安撫她。
他們什麽都不盼,只盼着她好,完全将自己置身度外,田青她不敢打包票,但秀荷跟鄭冀,都是百分之百忠心的,人生在世,又有幾人能擁有他人的這種純粹的忠誠呢?
這讓楚萸更加覺得自己沒魄力,很多情緒堵在胸口無法疏解,她吸了吸鼻子,遙遙望見老板娘的鋪子還亮着光。
她從來都是白天去叨擾的,沒想到都已經這個點了,她竟還在店裏面忙碌,不休息的嗎?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她小碎步跑過去,掀開門口的簾子,就看見老板娘舉着油燈,趴伏在長板上,一針一線地勾勒着一只玄鳥的輪廓。
在袍子上繡玄鳥,非富即貴,楚萸本是抱着求安慰的心情進來的,然而眼下情景讓她根本不好意思打擾,趁老板娘還沒擡起頭,輕輕落下簾子,轉身想要離開。
人家為了生活如此努力,相比之下,自己怎麽這麽廢物……
“來都來了,趕緊進來吧。”老板娘的聲音傳入耳中,不知為何,楚萸忽然特別想哭。
她抽着鼻子又踏入室內,老板娘緩緩直起身,眯眼瞅了她一會兒,沒問她哭啥,而是招了下手,語氣淡然道:“來,幫我舉着燈,我一個人有點兒費勁。”
楚萸連忙走過去,将油燈舉在玄鳥上方,一邊吸溜着鼻涕,一邊好奇地觀賞老板娘飛針走線的工夫,半晌之後,竟忘記了傷心,完全看出了神。
也不知多了多久,老板娘揉着肩膀起身,金色壯觀的玄鳥已經初具輪廓,栩栩如生地飛翔在赭紅色的袍子上。
楚萸連忙狗腿子地上前給她揉肩膀,她學過簡單的按摩手法,力道控制得還算老練。
老板娘舒服地舒出一口氣,側眼瞅她,有點兒皮笑肉不笑:“我這是何德何能啊,讓楚國公主親自服侍,說吧,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楚萸臉上一陣燥熱,按摩的動作敷衍了下來,她讪讪地把要補稅這件事說了,老板娘“哦”了一聲,說她可以借錢給她,不過300石太誇張了,她沒有那麽多閑錢,100石還是可以借給她的。
楚萸簡直想哭。100石對于老板娘,絕對是巨款了,她居然肯借給她,過命的交情也不過如此啊……
眼淚噼裏啪啦往下砸,身為小綠人的楚萸,總是會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控制不住眼淚,然而她其實不是來借錢的,她就是想尋求安慰——
這樣的巨款,她沒理由、也沒臉面向任何人借,她甚至不敢保證自己有生之年內能還清。
“我不要你的錢,”楚萸嘟起嘴巴,睫毛低垂,“這些錢都是你一針一線賺來的,起了多少早貪了多少黑,你自己最清楚,我有什麽資格管你借呢?我就是難受,為什麽我總這麽倒黴呢,在這亂世之中,想安穩點活下去,真的就這麽難嗎?”
她從來都不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平平淡淡中有點小确幸已是足夠。
也許她這樣的人,不适合穿越。尤其不适合穿越到亂世。
老板娘無聲地打量她良久,忽然輕嘆一聲,擡手解開自己腰帶。
楚萸愣住,老板娘這是要做什麽?
然而當老板娘扯開衣襟和裏衣,露出鎖骨之下大片大片燒傷的痕跡時,楚萸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和你說過吧,我之前是有夫君的。”她繼續将衣襟往下拉,然而楚萸卻不忍心繼續看下去了。
她的整個上半身,幾乎全被傷疤覆蓋,不僅僅只有燒傷。
新傷舊傷蜿蜒交錯,無法想象當時有多疼,又有多恨。
“他是個酒鬼,一遇到煩心事就會折磨我。”老板娘凄然一笑,“用火棍燒,用針紮——就是這些針。”
她朝桌案上的大大小小繡針瞥了一眼,唇角含着譏諷:“我有了身孕後,他竟變本加厲,将我毆打致流産,我三次有孕,三次都被他打到流産,最後一次,孩子都已經成形了——後來我忍無可忍,就一刀捅死了他。”
她的眼神在一瞬間迸濺出兇狠而決絕的灼光,楚萸完全沒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悲痛的過往,一時竟震驚住了。
“因他有過錯在先,廷尉府判我無罪,還允許我繼承他的家産,我便開了這家裁縫鋪,每天無論多累,我都很快樂,因為我還活着。為了活着,多少苦我都可以吃。楚公主,你根本就沒有擺正自己的态度,眼淚适當掉掉就夠了,如果你還想活下去,就不要心存僥幸,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在這亂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艱難,你不是天底下第一可憐鬼。”
她的語氣逐漸恢複平淡,仿佛剛剛只是在講別人的故事,然而楚萸是個共情能力泛濫的人,她還沉浸在那段敘說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瞅瞅老板娘,又瞅瞅那些曾被用來折磨她,現在卻在為她牟利的針,油然而生一種敬畏。
如果是她,絕不會把這些标記着過往悲慘的器具擺在眼前,那會讓她生不如死,更別提每天還用着了。
老板娘果真是個狠人,各種意義上的。
楚萸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嘟囔了一句:“我才沒有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呢……”
她被老板娘的氣魄所感染,像被猛灌了一瓶強效疏通劑般,徹底想通了。
她早就不再是那個自由自在的楚萸了,她現在是芈瑤,一個随時可能面臨生存危機的他國棄女。
但凡她有點心機,少點浪漫情懷,早就連哭帶爬地撲倒在唯一向她抛出過橄榄枝的那人的腳下,楚楚可憐地求他憐憫——
每個人為了生存,都應該是不擇手段的,她雖然佛系,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和家人往火坑裏跳。
雖然不知道長公子為何起了讓她去當仆人的興頭,哪怕只是出于捉弄的心理,好歹也給了她一條可以踏足的活路,她沒有資格挑三揀四。
楚萸揉了揉眼睛,嘟囔着走上前,幫老板娘系好衣服——因為太笨手笨腳,被老板娘嫌棄地推開了手。
“你呀,要是想一口氣弄到300石,倒也不是不可以。”她忽然哂笑一聲。
楚萸一臉震驚:“诶?”
“王宮裏等級最低的‘少使’,每年俸祿為600石,足夠你償付這筆稅金了。”老板娘以調笑的口吻道,“你這小臉蛋紅撲撲的,是個男人看見都會喜歡,不如托人尋個門道試試看?”
楚萸臉一紅,撇撇嘴,知道她是在開玩笑。
這裏又不是唐朝,兒子不要的給老子,小說都不敢這麽寫。
因為這句玩笑,氣氛和緩了不少,老板娘整理好衣裳,伸了個懶腰,莫得感情地繼續開工,楚萸不走,非要幫她打下手,結果越幫越忙,終于在一炷香後,被轟了出去。
似曾相識的場景。
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平靜了下來,甚至有點太過平靜,導致秀荷以為她自暴自棄了。
她把秀荷支走,躺進被窩,打算明天就去扶蘇府上試試看。
在沒有結果之前,她還不不能說,免得他們空歡喜一場。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來,讓秀荷幫忙畫個淡妝,她仗着原主的美貌素面朝天習慣了,但今天畢竟不同,出于禮貌也應該稍微捯饬捯饬。
但也不能太過火,畢竟她是去當牛做馬,不是去相親的,看着不失禮就足夠了。
秀荷小心翼翼從妝奁中取出粗糙幹裂的香粉和胭脂,市井上的便宜貨,塗在臉上容易脫妝,只适合短時間上妝,楚萸想了想,用指尖沾了一點胭脂,抹在眼尾和兩腮,其餘的,就都不要了。
原主的臉,就是一株最鮮嫩豔麗的玫瑰,稍稍提些氣色,便豔光漣漣,妩媚傾城。
楚萸都有點被陶醉了,她在臉蛋上捏了一把,捏了滿手的膠原蛋白。
剛剛把口脂放進兩唇之間,鄭冀就急吼吼地闖進來,說渭陽君派人過來,請出公主即刻過去一趟。
楚萸手一抖,慌忙放下口脂。唇上淡淡着了色,櫻唇飽潤,猶如亟待采摘的紅色漿果。
“說是什麽事了嗎?”她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皺,問道。
鄭冀搖搖頭:“沒說,只是說有事,車就等在外面,公主,我陪您一起去吧。”
楚萸也有點兒緊張,點點頭說好,秀荷趕緊給她穿上外袍,仔細系好腰帶,又蹲身整理了下裙擺。
看着她麻利熟練的動作,楚萸心裏有些發酸。
也許,這些以後都是自己要做的。
她腦海裏已經浮現,自己卑微地伏低身子,為他整理衣角、調整腰帶位置的畫面……
事到如今,還矯情個什麽呢,這才過去不到一天,就要把老板娘的話抛到腦後嗎?
她使勁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深深呼吸,拖着沉重的裙擺,擡腳邁出卧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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