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讨論

讨論

“來咯。”

門扉輕開,枯黃覆地。

太史筝探頭望見門外有序停駐的一輛輛精美牛車,口唇微張,一副訝然貌。但瞧兩位身穿直領對襟褙子,頭梳同心髻的靓麗少女,前後下車來到她的面前。

“賢太妃女侄易字詩前來報道。”

“邶王孫齊佳覓前來報道。”

哇,來得好快!

“易姐姐十一娘,快進來。”太史筝顧不得思量,急着拉人往院裏去。

可身後卻有人神色慌張,遲疑半晌,終在三人将要進門前鬥膽道:“右武衛上将軍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奉我們舍人之命前來,見過各位小娘子。”

姊妹三人停下腳步,齊齊回眸看去。

太史筝見此狀況不禁發問:“的小厮?什麽情況?怎只你一人?你家夏大舍人呢?”

小厮卻似有苦難言,尴尬着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齊佳覓聞言竟将院門一推大笑着向裏走去,惹得衆人不明所以。

“十一娘笑什麽?”太史筝貼着身旁的易姐姐壓低聲音。

易字詩回神冷笑了句:“誰知道?從前一塊在宮裏伴讀的時候,整日就神神叨叨的。我尋思着她合該在相國寺外頭擺個攤。少理她。走吧筝,先進去。”

“還有那個什麽小厮,既然你是代替不愚前來,就一同進來吧。”

“是右武衛上将軍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小厮答得有板有眼,其餘人卻早已跨門而入,不再搭理。

小厮見狀忙跟了上去。

來到院內,齊佳覓輕車熟路繞過連廊往告春苑的方向走去。

淡紫色的衣擺繡着銷金的芙蓉。王公貴胄,富貴錦繡。她哪怕走在背陰的地方,也燦爛無比,“唉,那小厮。我說你們家夏舍人,是不是這會兒還在祠堂被夏世伯吊着呢?”

此話一出,太史筝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激動地拽住易字詩的袖口。

易字詩自是不信齊佳覓的胡話。

她剛想開口反駁,卻被小厮一個驚呼打斷,“您怎麽知道!”

嚯,是真的!

太史筝瞬将崔植筠的事抛去腦後,夏老五的熱鬧怎能不湊?她探去腦袋,旁敲側擊地問:“十一娘,老五又是犯了什麽渾?這吊在祠堂的罪過未免太重。”

一提夏不愚,齊佳覓只笑。

她指了指小厮,“哎呦不行,想到夏老五,我就想笑。你讓他來說。”

“我?”小厮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太史筝與易字詩也将目光投了去,小厮無奈只得答道:“回各位小娘子的話。我們五郎昨夜去鴛鴦樓吃醉了酒,回府正巧碰上白承旨與我家阿郎議事出來。這不我家五郎迷迷糊糊的就……就不小心…”

“不小心什麽?說啊。”太史筝聽不到重點急得跺腳。

小厮卻支支吾吾不肯言。

齊佳覓見狀将話接了去,“他家五郎啊!就不小心——拍了白承旨的腚。”

什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話音落去,笑聲四起。獨獨小厮紅了臉。

夏不愚放蕩,是東京城中出了名的。

好似除了他們這幾個朋友,就再無人願多看他一眼。乃至是夏宅裏的其他人也一樣。可夏不愚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又何必旁人分說?

他啊,永遠都是那個會替她們挨罵受罰的夏老五。

“等等,齊佳覓。老五的事,你如何知道的這樣清楚?”易字詩察覺出不對。

齊佳覓不懷好意地笑起,“如何知道?因為捉弄白承旨的主意是我出的呗。從前他做贊讀的時候,可沒少打我和老五板子。只是老五個憨貨,我叫他捉弄,又沒讓他去拍白承旨的腚。你們是不知道,夏世伯那臉當時就紫了。抓了老五就往宅裏去,我攔都攔不住。”

“什麽,原來是你害了我們郎君!”

“好啊,你倆又背着我出去吃酒!”

小厮與易字詩目光如箭夾擊而來,齊佳覓左右顧盼大呼:不好。欲溜之大吉,卻被二人追擊而去。

三人就這樣你追我趕,“混戰”起來。

彼時,太史筝站在原地,看着院中混亂不禁暗自疑惑:不是吧!怎麽就打起來了。我叫她們來是不是有事來着?就是那個崔植什麽,什麽植筠來着……哦,對。崔植筠說親,說親啊!

“我說!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麽——”太史筝忙擡腳跑去提醒。可院中打得火熱,根本無人理會。

只聽。

“您為何要坑害我家五郎,您可知我家五郎昨夜被打得多慘!都破了相了!”

“你莫要冤枉人,事是他自己辦的。與我何幹。”

“齊十一,你老實承認。這是你們這月第幾次背着我出去吃酒——”

“唉?你別怪我們不帶你,實在是你酒品太差!”

“您!”

“你!”

“略——”

一棵落葉的棗樹圍着三個人吵吵鬧鬧。

習以為常的太史筝,明知攔不住,幹脆擺爛歇在一旁的石凳上仰面望天。

不管了,管不了!

只是這門親事該怎麽辦呢?不若就回絕了去?還有那飛出的四只信鴿,只帶回了三個人,但大姐如今做了合分,應是不會來了……

筝雖是這麽想,卻仍盼着大姐來。

說起淑儀司寇珏,副相千金出身。是東京貴女中的佼佼者,是她們之中的領頭羊。所有人都愛她敬她,慣稱她為大姐。

年少宮闱相伴,筝最喜歡跟的就是大姐。

而大姐最偏愛的也是筝。

端方秀麗,賢良淑慎。這些詞就好像刻在大姐的骨子裏一樣。

只是後來,所有人都漸漸擺脫“孤城”,獨獨大姐一人被迫戴上金銀造就的枷鎖,過起了司寇家早就為她定好的一生。

父母命,媒妁言。

是福,不由己。是禍,困終身。

或許便是由此開始,筝才想能自己去做那一輩子的選擇。

正當太史筝胡思亂想間,有人忽自遠處高呼:“肅靜。”

筝猛地起身瞧見三兩位內侍,擡着塊用金布蒙蓋的立屏停在不遠處。再将目光偏移,她竟瞧見司寇珏身邊的金典簿站在連廊外。

人到齊了。

這差的一人來了。

太史筝喜出望外,她問:“金內人!是大姐讓您來的嗎?”

金典簿卻未曾作答。

彼時,院中人聽見對話,僅僅愣了三秒,就又叫嚷起來。他們似是未曾注意到來人是誰。金典簿便又揚聲言說:“淑儀娘子駕到——”

“淑儀?”

“娘子?”

“駕到!”

小厮止了步,易字詩松了手,齊佳覓回了頭。

而太史筝卻已是斂容立在一旁。

齊佳覓見狀站去筝的身邊,用手戳了戳她的腰身,嗔怪道:“壞筝,怎麽不提醒我。”

“我叫你,你也得理我啊。”

二人竊竊私語,小動作不停。像極了從前逃課被直講發現,罰站在那講堂後邊。說話間,金典簿領着人朝院中走來。待到來到衆人跟前,她才命人将立屏擱在地上。

只是,淑儀娘子在哪?

太史筝與齊佳覓環顧而望,也未見半分大姐的影子。

金典簿瞥見二人神情,随即揮手示意內侍掀去立屏上蓋着的金布,奉命道::“淑儀有令,見繡屏如親見。娘子問諸位安——”

衆人無言将目光彙聚。

只見立屏中的司寇珏一如往昔。光影流轉,絲帛閃爍,好一朵傾國傾城的牡丹。

太史筝但望畫中人如癡如醉,眼中盡是止不住的想念。齊佳覓趕忙接話道:“安,安。除了老五,大家都安。麻煩金典簿替我們問大姐安。”

小厮撇了嘴,太史筝趕忙點頭附和。

金典簿瞧他們一個個那無所适從的模樣,想起淑儀的吩咐,笑着擺了擺手,“行了行了。淑儀娘子吩咐,諸位随意行事,小娘子們不必拘着。不知我等可有來遲?筝小娘子的正事,說到哪了?”

說到哪了?

就從沒開始過!

筝砸咂嘴,想今日若大姐不叫金典簿來,這場面恐怕到太陽落山前也難控制得住。帶着幽怨的眼神掃視過衆人,太史筝開口應道:“事…還未開始說呢……”

“還未開始?”金典簿驚訝着坐去石凳,“那就快坐下說說,臣也好快些回宮給娘子複命。”

事情終于被拉回正軌,三人相視一眼老實圍坐而去。餘剩下小厮代表夏不愚立在一旁。

“誰先來。”金典簿發了話,可這會兒他們倒沉默起來。

幾人無言對望,最後還是齊佳覓先挑了頭。

只瞧她起身從袖中掏出一張寫的歪七扭八的紙片,生硬念道:“崔植筠,平康伯爵府長房唯一嫡出的子嗣。啧,這還是個獨子,會不會是個愚孝的?婆母那邊豈不難搞?不好。”

“身長五尺半,身高不錯。比上次清源郡公家的那個殘次的矮子好太多。”

“年二十,比筝大三歲。竟還未成親!”

“膚白面淨,相貌堂堂。什麽意思?白面書生嗎?那我還是更喜歡皮膚黝黑,最好武功蓋世。”

齊佳覓自顧自的起勁。

易字詩看不過眼,出言相怼,“齊十一誰問你了。你念就好好念,別說些有的沒的。”

齊佳覓聞言駁斥,“去去,你懂什麽。本王孫是在幫筝理性分析。少打斷我。筝,不理她的,聽我接着給你念。這消息可是從我家七哥兒那得來,他原和崔植筠做過同窗。準錯不了。”

太史筝捧臉乖巧地點點頭。

易字詩卻似是對自己手握的消息信心十足,對齊佳覓甚是不屑,“行,我不打斷你。我瞧你還能念出個什麽名堂。”

齊佳覓也是個倔的,轉頭嘁了一聲便繼續念道:“性子沉穩內斂,接人待物溫文爾雅。本人滿腹經綸,教養極高。什麽啊,說了這麽多,不就是個不善言辭的書呆子嘛!”

“讓我再看看這行小字。”

“此人不飲酒,不好色,不挑食,不正常。怪!這都哪跟哪兒,哪有這樣的人啊!七哥兒到底靠不靠譜——”

打臉來的未免太快。

齊佳覓氣得揉皺手中紙張,易字詩在旁忍不住的發笑。

她趁機起身按住齊佳覓的臉,将人推去一旁嘲諷道:“你信齊少嚴,不如信相國寺外的術士。行了,她說的這些沒什麽重要。筝,你還是聽聽我的。”

太史筝擡頭望向易字詩。

齊佳覓卻故意走去太史筝身後,捂住了她的耳朵。這一下,可是把筝捂得臉頰發緊,就連眼角都不禁向上提了幾分。只瞧不等筝掙脫,齊佳覓便出言耍賴道:“不給聽,不給聽。”

可易字詩自有治她的辦法,“時樓,碧光五壺。放手。”

齊佳覓不應。易字詩加大了籌碼,“外加中山園子店,千日春一壇。過期不候。”見好就收是齊佳覓最大的優點,她瞬将手移去筝的頭上亂揉一氣,“筝,乖。好好聽你易姐姐的話,她的點子最壞。”

再瞧太史筝這兒會手捂着腦袋,躲了又躲,“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坐下,別摸了。”

齊佳覓在美酒的收買下終于消停。

易字詩趁勢開口:“既然方才齊十一已将這崔二郎的情況,介紹的差不多。那我就來說說崔家。筝,你可知崔植筠為何這樣好的條件,年過二十歲卻仍未娶親?甚至半房妾室也無?”

太史筝搖搖頭。

齊佳覓接茬道:“這人該不會是有什麽隐疾吧?”

易字詩瞥了眼不着調的齊佳覓,轉頭柔聲同筝道:“并非是崔二郎有疾,而是因為他家關系複雜。以及那家主母,也就是崔植筠親生母親,在外的名聲實在太差。”

“嗐,複雜?有多複雜?名聲差?能有多差?”

齊佳覓不屑。

“我家大爹爹五子六女十八孫四曾孫,東京城裏有比我們邶王府還複雜的人家?”

“夏老五狗都嫌,誰的名聲能有他差?”

言至于此,太史筝也覺得奇怪,“是啊,比十一娘家還複雜嗎?比老五名聲還差?”

易字詩卻将雙手環臂發問道:“別的暫且不說。筝,我問你。按當朝舊俗若祖父離世,家中是否分家?”

太史筝點頭。

易字詩又轉頭看向齊佳覓,“十一,我問你。像你這種高門富戶,若是家中起亂可會擺去開封府言說評理?”

齊佳覓搖頭,“高門富戶圖個臉面,家醜豈能外揚?”

易字詩得到答案猛地将手一拍,“如此,結果顯而易見。”

衆人卻仍是一頭霧水,她便解釋起原由來,“老伯爵離世,崔家未按舊俗分家。說是什麽老太太在世,兄弟二人和睦盡孝。其實啊,都是借口。還不都是家産鬧得。”

“東京城地少人多,除了咱們這些個得賞賜的,有祖産的,大部分京朝官都是賃屋而居。偏崔家祖上清正,就留下那麽屁大點個祖宅,怎麽分出兩個門戶來?你們說上下二十多口人,全都擠在那麽個小宅子裏,能不生事端?加之崔家主母是個一點就着的火爆脾氣,當初就因分家不公這檔子事,竟背着主君與二房争鬧去了開封府。你們說,這麽大個人家丢不丢臉?”

“啧啧,丢臉,确實丢臉。”

齊佳覓聽得津津有味,還不忘追問,“那這事最後怎麽收場了?”

“還能怎麽收場?我前頭不說了?崔家為了保住顏面,以忠孝之名壓下此事。”

“不分了呗。”

易字詩說罷無奈搖了搖頭。

這些事都是她自她娘那聽來。崔家的亂事,在東京貴婦圈中早已成為笑談。只是,當易字詩問及崔植筠時,她娘的答案卻是簡單的四字:

堪為良婿。

這是很高的評價,可婚姻絕不是只這單單四字就能承擔。

易字詩将目光投向太史筝心情複雜。待她思量半晌,還是如實開了口:“筝,你若讓我說這門親事,自是算不得好。可你若問我崔植筠這個人,我便用我娘的話告訴你,堪為良婿。只是筝,你要自己抉擇與權衡。無論怎樣,我們都尊重你。”

“是啊,筝。雖說崔家是挺複雜的,但崔植筠竟是我們七哥兒都挑不出錯處的人。不過,你自己思量,我們支持你。”齊佳覓也應聲而言。

太史筝卻沉默不語,她似乎有些心事。

彼時,齊佳覓猛地想起身後立着的小厮,她回了眸,“唉?你這厮!我們說了這麽多,你怎麽一言不發?你既替夏老五前來,就沒有什麽消息禀告?老五消息那麽靈總該知道點什麽。”

話落在小厮身上,只見他二話不說掏出一小壇夏不愚在鴛鴦樓喝剩下的酒,擱在衆人面前,“回諸位,實不相瞞我們舍人昨夜的酒,到今兒都沒醒。我與舍人禀告筝小娘子的信後,舍人只醉着叫奴将這壇剩酒作為賀禮送來後,就昏了過去……”

“所以,我今兒就是來送酒的。”

“拿走!走遠點!”

三人出奇地異口同聲。

“唉,好嘞。”

小厮動作麻利收回桌上的酒壇,抱歉離場。

一直旁觀的金典簿此刻笑望衆人,為她們的情誼感動,卻在想起司寇珏後嘆息。她終在此時開了口:“既然該說的都說完了,那這最後就瞧瞧我們淑儀,給筝小娘子帶了什麽來。”

金典簿拍了拍手,內侍們便端着一張畫卷的兩頭為太史筝緩緩展開。

年輕太學博士郎,綠袍繞身茂風華。

這是崔植筠入仕後的第一張畫像。筝見畫中人意氣風發,若皎月,若清風。絲毫不見被俗世所染的濁。再與眼前人擱着畫而望,筝只覺那感覺難以名狀。

緣起之處,天意相逢。

目光最後落定在畫的落款處。筝自思量,“金典簿,易姐姐,十一娘。這門親事,我應了。但問最後一句,這崔二郎是不是真的——”

“不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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