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空調外機與蟬蟲在演奏夏天的交響樂。我躺在床上喝着冰可樂,翹着腿打游戲,韓曉昀突然從上鋪床沿探出頭來,對我說:“黃渝讓我們今天早些過去。”

黃渝是CICI老板的名字,他白手起家,開過餐館,送過外賣,愛好養魚——指金魚,不是女人。辦公室裏的水缸一個月能換三批魚。我們私底下都叫他黃魚。

到達CICI俱樂部時,太陽才剛落山,舞池在播放節奏稍緩的音樂。黃渝讓女同事為我們打了層粉底,說這樣看着氣色更好。

我們問他今天有什麽特殊節目嗎?

黃渝答:今天有大客戶來。

老板親自上陣,将我們領到了CICI最大的包廂前站好。包廂設于二層,有私人吧臺,配盤正條順的酒保,整一面牆壁都是高清屏幕。真皮沙發背靠三面落地窗,隔音效果好到聽不清樓下打碟的DJ在喊什麽詞兒。從這裏往下看,一層攢動的人頭像密匝起伏的圓點。

黃渝說要是今晚哄客戶哄得高興,我們都能拿到不少獎金——這種級別的包廂,一晚的最低消費要求是八萬八。

囑咐完我們,他臉上堆着笑,推開了面前的大門。

包廂內坐了二十餘人,年齡從二十到五十多不等,男性居多,穿着大多偏向于打工人:年輕點的都穿着普通款式的短袖,年紀稍長的則穿着POLO衫和休閑西褲。

韓曉昀剛一進門,就擺出他的招牌“金毛笑”,視線從沙發左側熟練地轉到右,繼而轉向我:“等等,那不是……”

我眼睛一閉,用氣音說:“媽的,真是見鬼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池易暄,而他也看到了我。錯愕從他眼底一閃而過,我猜他第一反應肯定也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我的表現太明顯,眼皮一阖,跟不願意接受現實似的。他肯定意識到,眼前這名打扮花裏胡哨、帶着銀色蛇骨鏈的小流氓是我了。

黃渝讓我們自我介紹,輪到我了,我說:

“我叫小白,年下小狼狗。”

我哥的嘴角肌肉好像都抽了抽。

不過我很快就反應過來,現在心裏直打鼓的其實是他。我不怕被人發現這商務局裏有我哥,但他肯定不想被同事發現男模裏站着他弟。

我突然一下有了底氣,好像難得握住了他的軟肋,可不得抓住機會捏上兩把,看他露出吃癟的表情。

“這位先生,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怎麽一直看我?”

池易暄原本靠在沙發裏,聽到這句話時好像吓了一跳,微微瞪大雙眼,“沒有。”

“您需要我們之中的哪位?”

他坐直了身體,“我不需要。”

我将食指比到唇前,微微笑着:“哦,害羞了。”

周圍有人竊笑起來。沙發中央的男性一手撐在大腿上,側過身來看他,“小池,你別客氣,今天是為了慶祝項目圓滿完成,一切消費都由公司買單!”

狹路相逢,池易暄八成以為我會夾着尾巴做人,沒算到我會主動出擊,他的兩根柳葉眉下意識擰起,卻又被面部肌肉強行熨平,勉強微笑時,握緊了拳頭。

真他媽爽。

鑒于現場男客戶居多,他們點走的都是唱歌好聽的女孩。坐在池易暄身邊的女同事幾次看向我和韓曉昀,我明白她好奇,卻不好意思開口,于是說:“姐姐們還沒挑着伴兒,也給她們找幾個吧?”

我說這話時,看向沙發中央的男人,他年齡最大,大家說話時都看他的臉色。我猜他是官最大的那位。

這句話像是提醒他了,他問女同事們:“你們想要什麽樣的?”然後轉頭看向我們,“我們就是一群工作狂,平時不怎麽出來,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愛玩些什麽?”

女客戶害羞地擺手,還在說自己沒關系。

我說:“萬一一會兒玩游戲輸了,總得挑個能替你擋酒的倒黴蛋。”

一句話将她逗得笑了出來,她轉頭和身邊的女伴說了幾句,然後看向了我。

我和韓曉昀被留了下來。

中央空調就是好,什麽都不說,也能被點名。

黃老板将餘下同事帶出包廂,韓曉昀馬上去點歌機前詢問大家的喜好。點我名的女客戶為我讓出位置,我打着招呼,自顧自坐下。

現在我左手邊是她,右手邊就是我哥。

“你叫小白?”她問我。

我點頭,“你呢?”

“Cindy。”

我為她拿來平板,向她推薦了我們這裏的炸雞塊和烤芝士。

天花板上的燈球突然被人打開,五光十色的光斑從牆壁上旋轉而過。年長的男人們卷起袖子,拿着啤酒瓶走到話筒前。沙發後的大屏幕上播放起小虎隊的MV,他們興高采烈地摟着彼此的肩膀,賣出項目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兩只手努力比心,要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株幸運草。

我将平板遞給池易暄,客氣得好像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需要吃些什麽嗎?”

他輕蔑地瞥我一眼,将頭轉向反方向。

我知道怎麽能讓他和我說話:我将Cindy扯進這趟渾水中。我轉向她,用我們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問:“這位先生從剛才起就對我好冷淡啊,心情不好麽?”

Cindy探出頭,“易暄,哪裏不舒服嗎?”

池易暄終于有了點反應,他抿起嘴角,淡淡地說:“沒有。”

Cindy安慰我:“可能是項目做得太累了,不是針對你。”

“那就好。”我重新将平板遞到他手邊,專業得像個餐廳服務員,“如果累的話,我們這裏有拿鐵、意式濃縮、和卡布奇諾。”

“易暄,我剛才點的小菜不夠我們這麽多人吃,你再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加的?”

池易暄盯我一眼,目光随即滑向Cindy,終于接過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起來。

《好漢歌》冷不防在我耳邊炸響,震得耳膜嗡嗡顫。在場不少四五十歲的男性,他們點的都不是當下的流行歌曲。

“小池,你上來和我一起!你不是會唱歌嗎?”燈球下的男人突然說道。

池易暄點菜點到一半,放下平板拿着話筒站了上去,叫他名的男人喝得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他将一只胳膊搭在池易暄的肩膀上,說是唱歌,其實就是在喊麥。

包廂裏昏暗的光線打在池易暄身上,他垂眼看着歌詞,開口跟着他們唱,聲音雖然不大,卻被我的耳朵清楚地捕捉。

他被煙酒刺激的嗓子跟以前相比,啞了一些。

Cindy被逗得笑個不停,和我說池易暄平時看起來高冷得很,居然還會和經理們唱好漢歌。

“他平時是什麽樣的?”我問她。

“第一印象是比較難接近,但其實接觸了,會發現人挺好……”

她掏出手機開始錄像,說這種難得一見的場景,一定要錄下來。

我靠在沙發裏,看着我哥握着話筒,神情平靜地喊麥,他依然格格不入,卻想要努力融入,同事們看向他時,他還會擠出一個笑來。

難怪都說錢難掙,屎難吃。

趁着Cindy錄像的工夫,我從她手裏接過平板,點了一首《Back to Black》,悄悄将它置頂。

《好漢歌》終于結束,客戶們鼓起掌來,說兩人唱得真好,還鼓勵池易暄多唱。池易暄還像剛才一樣,嘴角翹起客氣的弧度,放下話筒時像扔下一個燙手山芋。

藍調的伴奏緊随其後,他腳步一頓,看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走到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起身與他擦肩而過,拿過他擱在桌上的話筒,清了清嗓子。

韓曉昀在下面沖我使眼色,問我在做什麽,還用口型讓我趕緊下來。

我當作沒看見。

我唱歌不怎樣,就是一中游偏上的水平,在CICI俱樂部幹活夠用了。韓曉昀在我唱歌時一臉尴尬,嘿嘿賠着笑。本來氣氛正火熱,我點了這樣一首慢歌,簡直是不想要拿回扣了。

臺下的池易暄坐在陰影裏,他看着我,我也望着他。

初中時,學校聯歡晚會,池易暄曾上臺唱了一首《Back to Black》。

一年一度的才藝展示大會,人家都在這種場合化濃妝,女孩帶閃亮的首飾,男孩穿鉚釘夾克,怎樣誇張怎樣來,就是圖一個争奇鬥豔。他卻穿一件黑毛衣,帶一頂黑帽,黑色皮質手套像一層厚皮膚,包裹他細長的手指和軟白的手背。

他剛上臺,臺下就躁動起來。盡管主持人報幕時将名字念得十分清楚,身旁的女同學卻言之鑿鑿:“那才不是池易暄!”

學校的音響設備差得超出想象,歌曲伴奏從揚聲器裏出來,糙得磨人耳朵,然而池易暄一開口,卻能壓過劣質音響,空靈的聲線讓躁動的會場一瞬間安靜下來。

I love you much

It’s not enough

You love blow and I love puff

And life is like a pipe

And I’m a tiny penny

Rolling up the walls inside

初中生,到底能懂多少曲中意,他卻唱得百轉千回。

我再去看身旁的女同學,她的下巴已經掉到了地板上。

不動聲色的叛逆期,他陶醉地閉着眼,在舞臺上唱Amy Winehouse。RnB的節奏牽引着身體自在地輕擺,黑毛衣與皮手套之間僅露出一點白色的皮膚,強光燈一照,好像纏了兩根銀絲帶在手腕。

聚光燈點亮他所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只由光組成的圓錐。

他是一只獨舞的百靈鳥,長滿了黑色的羽。

作者有話說:

正文裏R&B打出來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亂碼,所以都用RnB指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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