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韓曉昀在電話裏說池易暄擰巴,我覺得這個詞不夠準确,我哥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念小學時,曾經在回家路上撿過一只流浪貓,當時我和池易暄走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我耳朵尖,聽到旁邊灌木叢裏傳來細微的聲響,走近一看,是只橘色的奶貓。
奶貓縮成一團,乍一看像只橙色的橘子。池易暄和我一起蹲在灌木叢旁邊看貓,起初他也看得起勁,但等到我将奶貓抱進懷裏,他的臉色立馬就變了。
“你不會要帶回家吧?”
“不行嗎?”我問他,“我想給它取名叫橘子,你覺得怎麽樣?”
“放下吧,你哪裏有能力養它?”
“它媽媽不在附近,肚子都餓癟了。”
我揪着奶貓的後頸将它提起來,想讓池易暄看一看它的肚子,他卻避之不及,向後退了兩步。
“髒死了!”
我不聽他的,回家路上無論他如何勸說,我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執意将貓抱在懷裏,一路抱回了家。
繼父和媽媽見到它的第一面都說它髒死了。橘子确實算不上幹淨,它的尾巴濕着,眼屎糊滿了雙眼。我拿紙巾盡力把它的雙眼擦幹淨,池易暄卻怎麽都不讓我抱着它進卧室。
“那麽髒!我可不想得病!”
我希望池易暄可以喜歡它,于是給它洗了個澡。怕把浴池弄髒,洗完後又蹲在池子裏拿濕紙巾擦地磚。橘子縮在角落裏看我,勉強睜開的眼睛像兩顆圓潤的玻璃珠,身上裹着我從衣櫃裏翻出來的沒用過的洗臉巾。
洗完沒多久,橘子就開始嘔吐、拉稀,食欲不振,走路四只小腿都要打顫。我抱着它大哭,媽媽進來,和繼父交談幾句後,都說它命不久矣,打算死了把它埋到樓下灌木叢下。
我埋怨池易暄,如果不是他說橘子髒,我也不至于給它洗澡。我不嫌它髒,要我抱着它睡覺都可以。
池易暄走過來,冷眼俯視着地上的貓,然後出去找了只鞋盒回來,走到我身邊把奶貓提起來,放了進去。
蛇蠍心腸的家夥,橘子要死了,他願意去碰它了。我以為他要把貓埋了,立馬撲過去,就要去打他。
“別鬧。”他皺眉,推了我一把,還讓我穿好鞋,別吵他。
池易暄捧着盒子,從書桌抽屜裏翻出鐵皮鉛筆盒,拿出自己珍藏許久的零花錢和壓歲錢,帶着我和橘子去了寵物醫院。
獸醫無力回天,說橘子太小,本身就有感染,無論洗不洗澡都活不久。我不相信,捧着鞋盒坐在寵物醫院的走廊裏,從日落坐到天黑,直到它變成一塊僵硬的肉。
我還是恨池易暄,我問他為什麽要嫌橘子髒。他不說話,我好像一記拳頭打進棉花,我不喜歡這種感受,于是我放下橘子,拿出真拳頭打了過去。
我說我是為了你,才給它洗澡!
他罵我有病。
我的拳頭落在他肩上,他拿膝蓋撞擊我小腹。我倆一頓互毆,在地上打滾。護士将我們拉開,池易暄站在我面前喘氣,斜着眼瞪我,滿臉寫着不耐煩。
護士想要問媽媽的電話,我一把推開她,抱起鞋盒不管不顧地沖出寵物醫院。
池易暄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白小意!別跑了——白小意!”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我就被他抓住領子。他氣喘籲籲,頭發也亂了,低眉一看,“貓呢?”
我低下頭,方才跑得忘乎所以,橘子被我颠出盒子,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我一下繃不住了,我害死了橘子,現在又落下了它的屍體。
“哥,橘子呢?橘子不見了。”
我拽着他的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池易暄煩我煩得要死,卻還是原路折返回去,邊走邊低頭尋找。
過了十來分鐘,他滿頭大汗地朝我跑來,“這兒!在這兒!”
我從地上慢吞吞地爬起來,淚眼模糊地望着他懷裏的橘子。橘子閉着眼,尾巴被它夾在兩只筷子般細弱的後腿之間。
“回家吧。”他說。
池易暄懷裏抱着冰冷的小貓,我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接受了橘子沒了的事實。走到公交車站,他突然停下腳步,扭頭對我說:“埋在這兒吧,明年春天,長成小花,你每天上下學都能看到。”
我點頭。
我們在灌木叢邊蹲下身,這是我們找到它的地方。我徒手扒拉開泥土,刨出一個坑來,池易暄将橘子放進去,然後我們一起将土推回去,堆成一個小山包。
他被我弄得灰頭土臉,身上手上全都是土,跟剛從煤礦裏出來似的。回家路上,我問他:“橘子真能長成小花嗎?”
他和我說:“會。”
因為他這句話,第二年春天,我每次路過公交車站,都要跑到灌木叢邊上看一眼。我知道我哥只是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可是我卻在春天的尾巴,看到埋有橘子的位置突然長出了一朵橙色的小花。
那一片灌木叢都沒有這種形狀、顏色的花,我轉頭就告訴了池易暄,還問他這是什麽花?
池易暄告訴我說:“這是百日菊。”
那時我還真以為他見多識廣。
搬來池易暄家的第一天,我睡了兩個多小時就醒了,主要是他起得太早,我被玄關處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睜眼一看,他正在穿皮鞋。
他身上的西裝換了一套,昨天是黑色,今天變成了深藍。
“起這麽早?”我從沙發上坐起身。
“上班。”
依舊是不冷不熱的态度。
池易暄出了門,現在家裏就剩我一人,我雙手枕在腦後,目光飄到了對面的黑膠機上。
我哥不讓我碰,我非要聽一聽。我打開被他蓋上的實木蓋子,擡起唱針,放到唱片邊緣。
黑膠唱片轉動起來。聽到前奏的第一秒,我心裏一驚,連忙看了眼唱片封面确認。是Paul Anka的《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熱歌,現在仍然被電影和舞會作為背景音樂使用。不過這不是我大學時送他的那張原版。
也是,我送他的早就被他扔了。
這是池易暄最喜歡的歌曲之一,我們在廈門旅游時,他經常在車裏放這首歌。他會将車窗降下,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只胳膊擱在車門上沿。我聽到他跟着曲子輕聲哼唱,他酒窩裏盛着如水的月光: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Squeeze me oh-so-tight
Show me that you love me too
我跟着調子哼哼兩句,走進池易暄的廚房,打算找點吃的。一邊聽黑膠一邊解決早餐,也算受到了點文藝熏陶,可我發現他的冰箱裏空空蕩蕩,裏面只有五瓶蘇打水和半打雞蛋。
他這種加班狂人,營養一定得跟上,不然腦力、體力跟不上了,我的住宿條件也得跟着降級。
昨夜我從韓曉昀那兒将錢要回來一半,作為我的封口費。我關掉黑膠機,将蓋子合上,帶着這些錢去附近超市裏買了些菜,回來就把他的冰箱填得滿滿當當。
不是我吹牛,但我做飯還真不賴。以前每到學校放寒暑假,我都承擔着給我媽和池岩做飯的重任,兩人都說我能去開餐廳,尤其我媽,還評價說以後我的老婆要享福了。
我讓她別瞎說,我不想英年早婚。
她卻說我遲早都要結婚。
我問她怎麽不去催池易暄?她說她也催,還說她的夢想就是看我倆成家。
我告訴她,我哥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別說結婚了,連女友都讨不到。
我媽眯起她那雙狡黠的眼角,和我說:“你哥有情況了,你不知道啊?”
當時我正在炒幹煸豆角,油點炸到我手背上,燙得我倒吸一口涼氣。我将手背在圍裙上擦了下,轉頭問她:“什麽時候的事?”
“就最近吧。”
“你怎麽發現的?”
“我啊,就随口問了他一嘴,但他的反應非常耐人尋味。我一番逼問,他還不承認,但女人的直覺很敏銳——他肯定是有喜歡的人了!”她将腦袋探到炒鍋邊,“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原來他沒跟你說啊?”
“他為什麽會跟我說?”
“你們不是無話不談嗎?”
菜要糊了。我将竈臺的火關掉。
“那是很早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