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工作原因,夜晚是我的清醒時段,可是酒精往往将這些難得清醒的時段泡發,我聽從韓曉昀的建議,少思考,多喝酒,所以很少在夜晚思考人生,然而今夜沒有免費的酒精供我消遣,我的腦袋裏只有與我一牆之隔,被我氣得發抖的哥哥。
之前他還擔心我在CICI俱樂部喝死,現在好了,我非要犯賤,以後就算看到我在天橋下要飯他也不會管我了。
被他揍過的一邊臉頰抽着痛,每痛一下,後悔就多一分。
池易暄從不提起白炀,是照顧我。我卻偏要以刺痛他的方式來證明我與他人的不同。
回想起我的高中畢業旅行,和他度過的每一天每一秒都顯得那樣不真實,仿佛平行世界裏,修正版本的我才能夠擁有的正版記憶。
旅行的最後一天,我在鼓浪嶼上買了許多張明信片。池易暄問我要寫給誰。
“給兄弟們寄一張,再給媽媽寄一張吧,她沒有來過這裏。”我從自己精心挑選的一沓明信片裏抽出最下面一張,“這張就寫給你吧。”
池易暄笑了起來,他眼睛大,雙眼皮,笑起來有卧蠶。
“你想說什麽直接跟我說不就行了?”
“不行。寫信比較正式。”
我拿過一只圓珠筆,用牙咬下筆蓋,伏在收銀臺前書寫。他想要偷看,立馬就被我發現。
“真不能看啊?”
“再看我就不寫了。”我将手蓋在明信片上。
他撇撇嘴,像個小孩一樣做出不滿的表情,然後将背轉過去,走到貨架旁去看微縮版的協和禮拜堂模型。
我迅速寫完明信片,填上兄弟們和媽媽的地址,最後一張上面我寫了池易暄的宿舍地址。
不幸的是,被我寄出的那一批明信片丢件率高達50%,其中就包括寄給他的那張。這可能是上天給我的暗示:我無法到達有他在的彼岸。
眼看着天邊泛起魚肚白,池易暄的房間裏終于有了動靜,他出了卧室徑直去衛生間洗漱,然後從冰箱裏拿了個面包叼在嘴裏,低頭系起領帶。
我看着他腳步匆匆,系完領帶穿上西裝外套,借鞋櫃之上的鏡面抓了下頭發,出門之前都沒有給我一個正眼。
如果他剛才罵我兩句,這事或許還有餘地。
我慢吞吞地從沙發上爬起身,摸到行李箱邊,将帶來的衣服一件件塞進去。我沒心情疊,哪兒縫隙多就往哪兒使勁錘。
明明來的時候一個箱子夠用,現在東西卻塞不進去了。我将行李全部倒在地板上,打算把不要的雜物扔了,兩盒寫着英文的止疼消炎藥忽然從裏面滾了出來。
我的傷已經好了,不再需要這些。我将它們撿起來扔進廚房垃圾桶,回到行李箱邊繼續整理被子,卻還是塞不進去。
我一陣胸悶,去陽臺上透氣,半天不見好,餘光瞥見陽臺一角擺着一只陶瓷煙灰缸,橙色的煙頭斷了半截,皺在一塊。我走到煙灰缸旁,從中撚起一只還剩半截的香煙,兩塊灰色的煙灰從指間簌簌往下落。
陽臺邊沿擺着一只紅色的塑料打火機,池易暄經常在這裏抽煙,我學着他的模樣靠上扶欄,身體前傾,探進從鋼鐵森林間穿過的風裏,點燃那只香煙。
含上他咬過的煙嘴,有種占到他便宜的錯覺。馬上就要無家可歸了,居然還能在這個關頭想這種事。我可能真有點毛病。深吸一口煙後,當即嗆得咳了好幾口。
這是我第一次抽煙。以前總看到年長的男人們靠抽煙來放空腦袋,可我腦袋中的思緒卻纏結到了一塊。我想不明白池易暄為什麽會喜歡抽煙。
我摁滅煙頭,又鬼使神差折返回廚房,從垃圾桶裏翻出藥盒。
我舍不得扔。這是我哥暗中托韓曉昀帶給我的。
不知道池易暄知道我受傷時,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情。韓曉昀八成說我是英雄救美受了傷,他肯定在心裏罵我沒事找事,出門前在家裏翻箱倒櫃拿出止疼藥和消炎藥趕了過來。
醫生給病人看完病了都會開藥。他不是沒有去過醫院的人,這種事怎麽會不知道?
要麽是太過心急來不及細想,要麽就是想要親自看我一眼。
我想象不出來,當我坐在醫院門前的臺階上等出租車時,他到底躲在哪個我看不到的角落裏抽煙。
他是在乎我的。
我摸出手機,點開通訊錄。
猶豫許久,還是撥通號碼,将聽筒貼到耳邊。
哥,我們都誠實一點吧,我不想玩這些口是心非的游戲。
“嘟嘟”的電子音僅持續了五秒鐘,便被他挂斷。第二通電話打過去,提示音變成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不是輕易改變想法的人。我一陣心慌,奔到玄關,踩着鞋跟就跑出了公寓,沖到停車場出口處尋找起他的身影,好一陣後才意識到他早開走了,我真傻。轉身朝馬路邊跑,想要叫一輛出租車,期間卻被鞋帶絆倒,手裏的東西摔了出去,骨碌碌地滾。
擡眼一看,才發現我居然一直攥着他給我的藥盒。
這一摔,渾身的骨頭與水泥地熱烈地親吻,眼前冒起星星,我才想明白。
我想要向他道歉,為我以前做過的所有錯事。為我的愚鈍,我的卑劣。
我以為偷走白炀,便能夠擁有他的一部分。
我希望我們還能在雨天裏踩水,在篝火旁将棉花糖外皮烤得酥脆。他開車載我,我拿着地圖指路。我想和他擁有更多美好的記憶,我希望那些記憶對他來說也是錦上添花。
以後無論是白炀還是黑炀、Cindy還是Sandy,我都不會再犯渾。
哥,原諒我吧,我想要被你管。
黃色出租車從公寓小區一路開到池易暄的公司樓下,一路上我醞釀了許多話,眼眶都要融化,可站到直插雲霄的高樓面前,卻又擡不起腿。
第一次來時是盛夏,我想要留下,他讓我滾蛋。現在又是如此。人生可能就是由重複組成。
我在寫字樓門前轉了兩圈,最後站在那棵我第一次來時的樹下等他下班,這個位置既可以透過寫字樓的玻璃幕牆看到電梯口,也可以看到停車場的出入口。坐在咖啡店就看不到進出停車場的車了,我不想錯過他。
出入高級寫字樓的人都是一樣得光鮮亮麗,又面如死灰。中午飯點是放風時間,午休結束後,他們又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工位上繼續勞改。
不知不覺間就站到了日落,我竟然也不覺得累,不知為何,我總是想起那張丢失明信片上的大海。海鷗在我眼前飛翔,沙礫閃爍如黃金。
眼看夜幕落下,星星點燈,池易暄終于從寫字樓裏出來了。
我有些意外,本以為他會開車回家,還在猜測他見到我時的反應:是面有愠色,還是疏遠?如果是後者,我就打算在他從車庫出口出來的瞬間跳到他的擋風玻璃上去。
然而他是走路出來的,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另一名穿着西裝的男人。男人的體型比他大了一圈,模樣五十多歲,兩邊稀疏頭發被他盡力往中央梳,卻也遮不住他的地中海。
地中海走到馬路邊,從口袋裏摸出車鑰匙,一輛距我不遠處的白色寶馬随即亮起了燈。我躲到樹後,以為池易暄出于禮貌只會送他上車,卻沒想到他坐進了副駕。
車發動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顧不得其他,忙不疊地追在車後。
“哥,你要去哪兒?”
車窗緊閉,池易暄沒有看到我,不然他一定會讓地中海停車,下來掐我的衣領子。還好現在仍然是下班高峰期,市中心堵得水洩不通。剎車時亮起的紅色尾燈刺激着我的神經,寶馬在前面開,我就在人行道上追。碰上紅燈了,我撐着膝蓋喘氣,綠燈了,就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狂奔。
期間一個紅燈,我摸出手機給池易暄打電話,這回聽筒裏的電子音持續了快一分鐘才自動挂斷。
他開了靜音。
我傳遞出的信號,一頭撞上南牆,怏怏死去。
哥,你打我吧,再揍我兩拳吧,別這樣折磨我。
追了半小時,寶馬終于在一家西餐廳前停下,高級餐廳前的露天車位停滿了小跑和SUV,寶馬繞着餐廳轉了一圈又一圈,啓動時的速度逐漸變快,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急剎,活像一匹暴躁的野馬。而我是一條累垮的老狗,追了一條又一條街。
一刻鐘了,寶馬沒找到車位,最終停到了兩條街外,一條小巷道後的位置。
昏黃的路燈勉強将巷道照亮,地上滿是沒有清掃過的塑料袋與啤酒瓶,距離寶馬不遠處擺着幾個附近商店餐廳會使用到的綠色垃圾桶。這地方沒有攝像頭,一般是垃圾車的停放位置。地中海從駕駛座下來,甩上門後一腳踢開輪胎邊的啤酒瓶,罵了句髒話。
看到池易暄從副駕駛下來,我立即躲到馬路邊的郵箱筒後面,等他們走出一段距離才跟上。
我跟着兩人進了餐廳,看着他們在落地窗邊坐下。工作日的高級餐廳裏坐滿了西裝革履的男女,我沒有預訂位置,只能在吧臺最靠邊的位置坐下。
酒保過來問我要喝什麽,我要了杯加冰威士忌,将他打發走。我的座位背對他們,我将手機橫向擺放,翻轉攝像頭面向自己,然後調整方向對準池易暄,将焦距調到最大。
他們那桌菜還沒上,紅酒先上了兩瓶。
服務員給他們醒酒,地中海拿起酒杯晃了晃,另一只手向前伸出,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指尖指向池易暄手邊的紅酒杯。
池易暄微微翹起嘴角,他笑起來時又露出了在CICI俱樂部被領導叫上去唱《好漢歌》時的表情,不過今天他的笑容更為不自然。
他看起來在笑,嘴角弧度卻是面部肌肉勉強堆起來的,稍稍露出一點牙齒。我沒有在他眼下看到飽滿的卧蠶。
我知道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離開,可我卻看到他拿起酒杯,與地中海碰杯後,送到唇邊一飲而盡。
他仰起頭,脖頸向後彎去,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着,讓我想起了他中學時喝中藥時的模樣。
這應該就是Cindy說的那位難搞的客戶,年紀都能當池易暄的爹了,還要灌小年輕喝酒。
我将攝像頭稍稍往池易暄對面轉去。
地中海解開西裝的外套紐扣,突起的肚皮好像随時會将襯衫紐扣崩掉,他眯眼打量着餐桌對面的年輕男人,好像在觀賞陳列櫃裏的漂亮展品。酒杯在他的手裏轉來轉去,和他的腦袋一樣,晃晃悠悠,顯得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