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是在那天死掉的
第1章 他是在那天死掉的
今日懷城降溫,寒潮裹挾着冷雨讓這座城市更加潮濕。
冬日的雨,壓得極低的烏雲,福利院門口孤零零的一棵老樹,觸目所及全讓這個日子顯得不适合迎接新的家人。
裴總沒下車,夫人在司機陪伴下走進了福利院。一身黑色大衣肅穆冷暗,司機為她撐着一把黑傘,女人的臉便融入了比陰天更沉的陰影之中。
院長在門廊上等着他們,笑得頗有些殷勤:“夫人您好,那孩子在我辦公室。”
女人回以并不真誠的笑意,跟着院長來到了辦公室門前。門關着,女人停在窗戶前,朝裏面看去。
那是個與實際年齡不符的小孩,說是十歲,可身材瘦小得多。頭發有些長,蓋住了眉眼,但露出來的下半張臉精致得與這裏格格不入。
注意到女人的視線,小孩忽地擡頭,發絲一動,露出了額頭上貼着的一塊紗布。他的眼睛比外面的冬雨還冷,漆黑的瞳孔裏沒什麽情緒,讓人感覺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
院長在一旁低聲說:“夫人,其實院裏還有更活潑的孩子……”
女人打斷了他的話:“他就很好。”
院長無話可說,女人打開門走了進去,停在小孩面前。成人的身軀對于小孩來說像一座山,遮住了大部分燈光。
“額頭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女人問道。
小孩仰頭,很冷靜地回答:“他們聽說我要被接走,打我。”
女人擡手,指尖碰了碰那塊紗布,罷了輕聲問:“你沒還手嗎?”
小孩抿唇:“還了。”
女人的手于是落在了小孩頭頂,摸了摸柔軟的發絲。
“跟我回家吧,”語氣柔和了些許,“現在你是裴令了。”
裴令在那個雨天得到了自己的新名字。
他跟着那對夫婦來到了一座莊園,這裏比福利院大很多。灰色的建築修在半山腰的樹林裏,汽車開進大門,又沿着一條路開了一會兒,才終于停在那棟建築面前。
裴令下了車,仰頭看了看,只覺得眼前和遠處的那一片樓像是巨大的怪獸,比福利院那些同伴口中的怪物都要吓人。
夫婦領着他進入溫暖的室內,裴令的身體頭一次在冬日感受到透骨的暖意。
在那片暖意中,他看見了等在樓梯口的少年。
比他高,比電視裏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孩更加像個小少爺,是裴令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那種人。
但相同的是,他在對方眼裏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冷漠。
女人的手從後面再一次落在自己頭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令,這是你哥哥,裴予質。”
裴令從記事起就會看臉色,他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在這棟建築裏是什麽地位。
女人既然這麽介紹了,他也就跟着叫了一聲“哥哥”。
小少爺盯着他,那副冷淡的神情之下,是裴令難以猜測的情緒。他不知道對方會說什麽,可能會趕他出去。
沉默只持續了一瞬,在空曠而死寂的宅子裏,氣氛與歡迎儀式并不沾邊,更像是一場大人樂在其中的黑色幽默。
“你好,”裴予質開口道,“你的額頭,正在流血。”
*
這是裴令偷偷打的第五個哈欠了。
長途航班加上還沒來得及倒過來的時差,他感覺自己正在飄。
這座宅子很久沒這麽熱鬧過,他獨自站在主樓的二樓陽臺,望着遠處花園裏衣香鬓影。
人人都上流,人都面帶微笑低聲交談。
主人公被一棵樹擋住了,裴令從綠葉的縫隙中勉強看去,裴予質正在靜靜聽着別人說話,有禮貌卻相當克制。
看不清臉,但眉目應該是如以前那樣冷淡的。
好好的訂婚宴表現得像商業會議……不愧是裴予質。
另一個主人公則不見了蹤影,奇怪,剛才還在這裏的。
忽然間,身後隐約傳來争執聲。
裴令沒動,但注意力已經轉移過去,默默旁聽。裴家老宅可從來不會出現争吵聲,還挺新奇的。
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斥責道:“怎麽搞的!這身衣服可是一早訂好的,回汀城去取別的衣服得耽擱兩個小時!”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弄髒沈少爺衣服的,我知道怎麽把酒漬洗幹淨,烘幹熨燙要不了太長時間的,要不您……”這是另一道更微弱的聲音。
裴令一下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大概是有人把沈然的衣服弄髒了,可訂婚蛋糕還沒切,沈然作為訂婚宴的另一個主角還得見人。
沈家沒有帶備用的衣服嗎?
後面的指責只持續了片刻,便被趕過來的人制止了。
一個年輕聲音響起,聲線輕輕軟軟的:“周叔,別生氣了,還是趕緊去買一套新的吧。也別讓大哥知道,我不想他操心。”
被叫做周叔的人語氣立刻緩和下來,問道:“不如告訴裴先生,請他叫人送過來?”
“麻煩裴家不太好吧……”年輕聲音很是猶豫,“還是我們自己解決吧。”
再在這裏偷聽可就太不禮貌了,裴令倒不是介意自己被人說無禮,他只是不想在訂婚宴上讓人逮住裴家的話柄,節外生枝。
他離開陽臺,走出這個房間後,卻正好在走廊上遇見外面的那三人。
裴令笑了笑:“抱歉,剛才一直在陽臺吹風。”
他終于看見了沈家小少爺的真容。
被錢養出來的矜貴,五官生得可愛又漂亮,讓人不由自主生出憐惜和保護欲。白色西裝衣擺上的酒漬很明顯,但沈然看起來一點也不狼狽,只是在發現他之後有些慌亂。
原來長這樣,裴令心中毫無波瀾地想。
從在國外得知訂婚的消息,到現在站在裴家老宅裏,他的情緒已經不剩什麽起伏。
或者說如果不是這場訂婚宴,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回到這裏。
沈然在愣神片刻匆忙換上友善的笑容,不知為什麽,看起來竟帶着些許讨好的意味。
“沒關系沒關系,是我讓你看笑話了。”沈然頓了頓,忐忑地問,“請問你是?”
裴令簡短地自我介紹:“裴家的養子,裴令。”
“啊……”沈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慌亂的神情又回到了臉上,“原來是裴予質的弟弟,不好意思……我是沈然。”
他搞不懂沈然再而三地道歉是為什麽,也不想弄明白。
“訂婚愉快,那我先下去了。”
沈家的那位管家卻忽然開口道:“冒昧了,請問可以借用一套裴小少爺的衣服嗎?”
裴令很難得被人叫一聲“少爺”,在裴家,“少爺”專指裴予質,他只是“小令”。
他看了看沈然的身形,比自己要小上一圈,恐怕不太合适,整個裴家都沒有沈然能穿的尺寸。
還沒等他開口拒絕,好心的沈然就已經替他說了:“周叔,別亂說話,還是讓司機幫我去買一套吧。”
“小少爺,”周管家一副難辦的樣子,“司機他……這會兒聯系不上。”
裴令在一旁聽到了別人的家事,面上不露神色心裏卻有些煩躁。沈家司機擅離職守,與他沒什麽關系,他只想找個角落好好放空。
在他正準備直接離開的時候,沈然忽地看向他:“裴令……”
裴令眉心一跳,直覺沒什麽好事,果然就聽見沈小少爺開口:“我知道有點冒昧了,但是能不能請你帶周叔去買一套衣服,這附近我們都不太熟悉……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關系的。”
其實裴令很想回答一句,不樂意,不方便。
但他忍住了。
再怎麽說也是裴家未來的另一個主人,裴令就算不情願也無法拒絕。
他看了一眼時間:“行,我先去借一輛車。”
在裴家,他是沒有任何動産與不動産的,更何況他已經在國外待了八年,這次回來連一些從前傭人都已經不認識他。
裴令不想去找養父母,從昨天回國開始他就有意在躲避。找管家的話,管家忙得沒影子,這會兒是否在裴家老宅都說不好。
還能找誰?只剩下一個人選了。
沈小少爺躲在樓上,裴令下了樓直奔花園。
裴予質被幾個人圍住,身形被擋得嚴嚴實實,只因為個子高,旁人能遠遠瞧見一雙冷淡的眉眼。
而裴令沒走過去,甚至沒踏進花園。
盯着瞧了一瞬,他還是躲到一旁樹後,撥了個電話出去。
出乎意料地,裴予質接得很快。
“小令?”聲音與以前相比成熟了一些,然而沒那麽冷,透着點意外。
手機裏背景的輕微環境聲,與周圍的噪音微妙重疊在一起,顯得這聲音仿佛很近。裴令垂眼盯着地上的草,完成任務一般的語氣,叫了一聲“哥”。
“嗯,”裴予質的語氣又恢複到冷淡了,“出什麽事了嗎?”
他對裴予質的敏銳見怪不怪。
幫沈然買衣服的話到了嘴邊,卻被裴令收了回去。在裴予質面前說自己要幫沈家的忙,未免顯得殷切了,他不太想卷入這兩家人之間。
所以裴令只是說:“八年沒回懷城,想去轉轉,哥能給我安排一輛車嗎?”
裴予質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下來了:“可以,五分鐘後。”
如此程序化,仿佛上司下屬在談論工作。
沉默讓頭頂的冬日暖陽變成炎炎烈日,燒灼得裴令手心冒汗。
他踩了踩腳邊的草,率先說:“那我挂了。”
然而裴予質叫住了他,手機裏傳來的環境音忽然變得小了一些,像是裴予質走到了安靜的角落裏。
裴令出于好奇,從樹後探出個腦袋去瞧,果然看見了樹影與人影深處,角落裏的一個熟悉身影,不過依然看不清臉。
倒挺新鮮,難道裴予質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要跟他說?
裴令正疑惑着,耳邊突然傳來他哥的聲音:“這次回來待多久?”
他被吓了一跳,回過神之後才答道:“我跟導師就請了三天假,明天得回學校。”
聊得太多了……裴令心裏拉起警報,他與裴予質之間很少有對話這麽多的時候,這讓他感到些許不安。
裴予質那邊起了個頭,第一個字還沒完整說出來,就被他打斷。
“哥,那麻煩你安排一下車,我先挂了。”
那頭停頓了片刻,只說了個“好”字。
裴令趕緊挂了電話,不知不覺間額頭上已經冒了一層冷汗,他用手背擦了擦,心裏唾棄自己沒出息。不就是八年沒見嗎?也不至于在裴予質跟前發怵吧?以前也沒這樣過。
他心不在焉地逃離了現場,不到五分鐘,司機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已經在前宅路口等着了。
他回到樓上,小少爺着急得臉都紅了一些,卻還是被教養提醒着,沒有對他表露出任何催促與焦急。
“我就不去了,司機王叔對這裏比我熟悉。”裴令做完人情,打算走人。
然而沈家小少爺叫住了他,有些期期艾艾道:“裴先生可以幫我參考參考嗎,你這身禮服我很喜歡,你的品味應該很好……”
裴令有點不爽,他怕麻煩。
但送佛送到西,事情已經辦到這個地步了,也不差多走一趟。
他點了頭,和管家一起坐上了車。
然而他送佛沒能送到西,反倒把自己送上了西天。
撞擊從側面襲來的時候,裴令就猜到了自己肯定性命不保。心中恐慌與平靜并存,他只覺得漫長的二十四年突然縮短成了一個瞬間。
很可惜,可惜過往的二十四年之中,他很少有選擇的餘地。不過最可惜的是,自己的死亡原因竟然這麽輕率,方式也這麽沒有新意。
身體上的巨痛發生的一瞬間,視野驟然變暗。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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