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司徒雪
司徒雪
奇了。
我一連去了幾天軍營,都沒見着小兵。
他的戰友神神秘秘地塞給我一封信,也不告訴我怎麽回事,只說讓我安心等,這信也不能拆,得等小兵回來才能看。
這樣過了個把月,我實在是沉不住氣了。
“弟妹,你就別問了,我只能告訴你他被選去接白疏國的親了,再說可就是洩露軍情。”
在我的逼問下,小兵的戰友沒法子,只好憋出這麽一句。
“行,你們不告訴我。我自個去找能說的人問個清楚!”
血液從五髒六腑湧出,直沖我的天靈蓋。這兒離白疏國并不遙遠,怎麽可能還沒回來?
我一路闖進慕容易的營帳,全然沒注意到無人阻攔。
“慕容易,你又耍什麽花招?你向來野心勃勃,怎麽可能接受白疏國的和親?難道你……”
我不敢說下去了,我連想都不敢想。
高臺上坐着的男人低聲笑了,似喜似悲:“你果真是膽大包天,聰慧過人。”
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片刻,沸騰。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大聲叫喊着讓他去死之類的話,我記不太清,只記得如無侍衛阻攔,我已經要揪住他的衣領,狠狠來上一巴掌。
“他現在到底在哪??!”
Advertisement
我此刻像極瘋子,頭發淩亂,歇斯底裏。
“退下。”
慕容易走下來,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對視:“不過是個小兵,能成我大業是他之幸。”
我恨極,抓起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濃重的血腥味在我嘴裏彌漫開來,他不躲開也不反抗,差點被我撕下一塊肉。
“北線,西海關。”
我整個人都埋在這幾個字裏,全然沒注意到雙腿的麻痹,向後倒去。比疼痛來得更早的是慕容易——他居然接住了我,用那受傷的手。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嗫嚅難言。
“你還沒和我道謝。”
“滾,”我刻薄地說,“你的血把我衣服弄髒了。”
等我趕到時,西海關已成一片亂葬崗。
我嘴裏喊着小兵的名字,失魂落魄地翻找着每一具屍體,即使明知那不是他,可我依然忍不住察看他們的臉。
有些我認得,有些我不認得,但個個眼熟,全都是小兵的戰友。
在翻到最後一具屍體時,我不敢動了。那屍體懷中掉出半塊上元節面具,沾了血污,我看不清,我不願看清。
“呵,你們萬漓國出此毒招,假意和親,實則嫁禍,竟是連自己人都不放過。”
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倚着破爛的轎子,她雖然受了重傷,身上的華服錦衣也肮髒不堪,卻絲毫不掩其尊貴之态。
我渾渾噩噩,這般明顯竟還傻傻地問她是誰。
她嗤笑一聲,硬生生倚着破爛柱子坐起來,說: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疏國大公主司徒雪是也。怎麽,這死人堆裏,你是要找兄弟還是情人?”
我突然被點醒一樣,又回過身來翻那些看過的屍體。
“這些你看過了。就還剩身後那一具,不敢看?”
司徒雪雖然聲音虛弱,卻不因此放過我:“哦對了,我記得那個人。很年輕,從軍還沒一年吧?那士兵一路上都很高興,說是回去後要做什麽很重要的事,還常拿着塊面具和封信傻樂。”
“閉嘴。”
我心如刀割,眼淚一滴接着一滴滾落下來。我捂住嘴,努力不發出太大的聲音,要讓小兵知道我哭,他會傷心的。
我翻過最後那具屍體,用絹布仔細擦幹淨。那蒼白的臉,最終停滞在少年和男人之間。
我從他懷中找到粉碎的另外半邊面具和一封信。那信隐約能看出是一封婚書,一欄空白,一欄簽了他的名字。
眼淚将他的名字和血液化開,仿佛又死了一次,肮髒的,是他們用肮髒的手段害死了他。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徒雪在一旁看我痛苦,放聲大笑,“這就是你們的手段,難怪哥哥敵不過,這樣陰毒,活該你們和白疏國百姓一樣嘗嘗親人離散的痛苦。”
我收好面具和信,擦幹眼淚。
司徒雪說不得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背起她,将她和小兵一同綁在我的背上。
“為什麽救我?”
“因為他說天下太平了就會回來。”
“他?”司徒雪猶豫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可是他已經死了。”
“不,他會回來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我走得很吃力,卻從沒想過放下任何一個人。
“呵呵,你倒是天真。”她笑得有些吃力,“你們攝政王的消息還不夠靈通,我的心髒長在了右邊,那一刀沒能刺死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還是要死了。”
“我嬌生慣養,哪受得了這些痛,早該死了。”
“不,你不許死。我不許你死。”
司徒雪長嘆一口氣:
“看不出來你和我一樣,也是個任性的。我給你說說我在白疏國的事吧,萍水相逢,也算有緣。”
“我小時候啊,最大的夢想就是天天能吃了睡睡了吃,無憂無慮。”
“什麽琴棋書畫我樣樣不會,我只願意聽說書先生講故事。”
“為這,父王母後老揍我。那時覺得痛得要命,總抱着嬷嬷偷偷哭,非得她給我尋些新奇玩意才行。”
“……”
“喂,我說了這麽……多,咳,咳,咳,你也得講些你的事給我聽。”
“哎……我忘了,你背着我倆肯定很……重吧,你……比我們個子都小……多……”
司徒雪的聲音越來越小,和風雪聲夾雜在一起,幾乎聽不清。
我艱難吐出兩個字:“還好。”
許久,許久,我沒聽見司徒雪的聲音。我豎起耳朵企圖在風中搜尋遺落的只言片語,可是沒有,我甚至聽不到除我外另一個人的呼吸。
我慌了,急忙解下繩子,把兩人放下。
我緊緊抱着司徒雪,可是她體溫實在太低了,怎麽也不能暖和起來。
“咳咳,你放我下來。讓我安安靜靜地睡個好覺。”
她醒了。
“不,不,你別死,別死。”我哽咽着,今天我流幹了所有的眼淚,“我們就快到村子了,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我不會死。”她沖我露出個俏皮的笑容,費力指了指我頭上的一根簪子——是剛才趁我不注意插上去的,“司徒雪的。只要它在,司徒雪就會一直活着。”
她打了個寒噤,眼神渙散,表情哀怨:“哎呀,我怎的這樣狼狽,到了下面也要漂漂亮亮才對。”
司徒雪花光了所有氣力,閉上眼,同記憶裏的頑童酣睡過去。
我取下那根筍白羊脂玉簪子,用凍得通紅的手給她梳了往時最拿手的發髻。
和她名字一樣,司徒雪,我将她和小兵一同葬在這冰天雪地裏。
他們,會活着的。
會和我一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