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消坑徘徊

12.消坑徘徊

許黴宿醉的酒氣被她這麽一吓,消散了不少,忙屈膝伸手攙扶她進竹舍:“徐娘子,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如此狼狽?”

徐娘子腳下失了力,全靠着許黴将她挪進屋,在翻開薄被單的床上坐下,身子仍舊打着顫。

見她心神不寧,許黴又去木桌上給她倒了一碗水,輕聲道:“冷靜一下喝碗水吧,來了我這裏,就暫時安全了,別害怕。你坐好,我去洗把臉了來。”

看窗外夜色,現在估計醜時,他白天喝的酒多,正是呼呼大睡的時間,被徐娘子驚醒了,腦子還是暈乎乎的,說話間的口氣,都帶了濃濃的酒味,可莫把驚吓中的徐娘子再吓到了。

他走到角落水缸處,舀水“撲哧撲哧”的洗臉,像只供水的貓,待精神恢複了七七八八,取帕子淨了水,朝床上看去的時候,徐娘子那身棕色的麻衣把她整個人都罩得萎靡不振的。

她臉上的血色淺,兩頰麻子和暗黃,眼袋熏黑,唇瓣泛白,是久久不能好眠的樣子。

感覺沒了水聲,徐娘子失魂落魄的眸子擡了擡,恰巧和走來的許黴對上了眼,她心裏的委屈勁兒又上來了,翕張的唇嘆出一口氣,微紅的眼角落下一滴淚,“吧嗒”一聲,打在了捏碗的虎口上。燙得她心間眉間,具是顫抖。

身旁的床軟了一下,是許黴坐了下來,他倆中間,亦可夾下一個人。

因為徐建樹的存在,許黴也難以和她坦然相對,不是對不起她,而是這事和她,本就沒有幹系,牽連不得她,他就只能憋屈自個兒咽。

徐建樹的兩個姐雖都嫁了人,但論嘴皮子,沒誰能嚼得過她倆,他那兩個弟,也不是省油的燈,只怕趁着徐建樹死了,家裏空的田地山林,都叫他們半路打劫了去。

徐娘子日子不好過,這是徐建樹死那日,人人都曉得的事:“那兩兄弟刁難你,還是那倆姐妹嘴碎你?”

“建樹走了,家裏田地沒人犁,山林沒人管,我也一張嘴說不過他們,他們欺負我,我娘家遠,也把我當死人不管,現在,就剩了坎下一塊白菜地,勉強還能糊口了。”徐娘子說的哽咽,時不時擡手擦着眼淚。

許黴聽了,也多了幾分憐憫,見她欲言又止,想必刁難不止這些,若非走投無路了,她又何必這麽晚來找他?

再看她的脖子,被太陽曬得暗黃的肌膚上,繞了一圈淺淺的紫紅色的痕跡,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也有輕微的勒傷。

如果沒有前面的事情,許黴也許會懷疑,她是被徐建成和徐建韋家的老婆打的,或是其他糾紛誤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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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分明就是人嘴吸出來的,麻繩勒出來的,這獨屬的力道錯不了。

許黴沉默了一下,他看着徐娘子的眼神複雜,這難道就是因果報應?

徐建樹到處強|奸人,他死後,老婆就被萬人騎。

報應不爽。

可本該嗤笑的許黴,卻怎麽也嘲諷不起來。

“你要我幫你把田地和山林要回來?”許黴掩了掩冷漠的眸子,心裏頭計算着,再過幾月,到了冬,他的餘糧和存錢也就殆盡了。

臨別前幫她一個小忙,那點心裏僅存的愧疚,也就泯恩仇了。

然而,徐娘子卻搖了搖頭:“要來又有什麽用呢?遲早都要拿回去的,早晚都是他們的,我只是心裏堵得慌,我原本不用這麽苦的啊。”

徐娘子含着淚珠看向許黴,唇顫抖的不像話:“前天夜裏,我夢見建樹了,他還是埋怨我,我也埋怨他,他往深山老林裏走,不要我,我就拼命的跑,去追他,喊他帶我走吧,帶我走,人活着還不如下去讓他打。”

這尋死覓活的言論,許黴知道,她是被他們折磨瘋了。

可他又何嘗不是呢?

他一個将死之人,反倒還要來安慰一個在生死間徘徊的人。

“那你就白白讓他死了,你不也說了,他是怕大蛇進屋咬到你才死的,他想你活啊,他想你活的好好的。”許黴語重心長道:“你也真甘心就這麽死了?”

徐娘子被許黴說的淚意潸湧,輕微的搖了搖頭,聲音呢喃道:“可我不敢回去了,那裏成了禽獸的窩。”

許黴道:“我送你回去,把禽獸趕回山林去,還你的家。”

她說的禽獸,無非就是那倆兄弟,還有徐建樹生前結交的朋友。

她一個寡婦,又怎麽能是他們的對手呢?

有了許黴的插足,村裏多多少少,都是會忌憚的。

“謝謝長歲,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她擡起淚目,懇求道:“我還想改個名。”

許黴看着她,溫柔的笑了笑:“好哇,改了名重新過,日子總會好起來的。想改個什麽樣的?要我幫你看看?”

徐娘子道:“姓徐。”

許黴還在想淳樸點的名,就被徐娘子的沉默拉回了神:“沒了?”

徐娘子搖了搖:“沒了。”

好吧,是除了姓之外,叫什麽都無所謂的了。

這鐘情的樣子,上一個,還是他的好友西涼顏。

只是鐘情不好啊,這般執着,即便改頭換面了,也依舊是心事心中藏,膈應得慌。

許黴給她想了許久,才道了三字:“徐、齡、薇,你就叫徐齡薇,年齡的齡,薇草的薇。怎麽樣?”

徐娘子沒念過書,也體會不了深意,她只一個勁兒的點頭,眼角又冒了感動的淚水,哽咽道:“好,我就叫徐齡薇,徐齡薇,好聽,長歲取的名字好聽。”

許黴輕輕的笑了笑。

又是油紙燈田埂上走,送徐齡薇回了家,從她家雞籠裏揪了一只大公雞,他把家中帶來的鈴铛,挂在了大公雞的脖子上,鶴紅的雞冠搖了搖,這大公雞胸前的鈴铛就猛地響。

他和徐齡薇講,這鈴铛是他開過光,過過香的,挂在大公雞身上,大公雞就成了她家戶院的守門神,凡有心懷不軌的,都會被它啄的面目全非。

叫她安下心過日子,想識字了,就時不時提點東西去拜訪一下雲倡,雲倡識字多,又是個熱心腸的,會教她的。

離開了徐齡薇家的時候,已是寅時了,又是回來的那條路,走到分叉路口的時候,一條小徑通往他家,一條幽深的、落滿枯葉子的小道,斜斜向一匹山上駛去,上面布滿了田地。

許黴站在岔路口凝思了一會兒,腳尖一轉,歪歪斜斜的朝山上走去。

山路本來就不好走,何況他腳還跛,油紙燈下的路仍不太明朗,不少藤草和石頭絆他,他滑得跌了一跤,罵罵咧咧的起身,拍了拍屁股,提着油紙燈又繼續向上走。

走到了山腰,見了一片荒涼的土地,土地自翻新後,就沒在動過了,裏面還有廢棄的苞谷根,布鞋踩在土上面沙沙的響。

風穿過森色的樹林,油紙燈晃了晃,許黴身前的土地上,出了一個黑色的坑。

那坑有水缸口那麽大,一塊石頭扔下去,心跳了好幾秒,才聽到了回聲,人掉下去根本沒有回旋的餘地。

許黴坐在坑前,把油紙燈放在了右腿旁邊,他雙手搭在膝蓋上,眸子裏昏黃的光漸漸淡弱,只映着那坑,再沒了其他東西。

夜下更顯孤寂,四個月的郁悶,好似聚集在這一刻。

跳吧,死了算了,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呢?

活的像坨屎一樣。

若不是十年閉關,一朝修為全無,氣急攻心之下,他怎敢和蠻無極撕破臉皮?

明知道大蛇鸠占鵲巢,淫|亂五度,卻因為一個毫無憑據的“塵緣”,放它逃之夭夭。

徐建樹那雜種,像是發情的狗,不分公母亂上人,死了活該,他卻還要顧及自己的、徐齡薇的面子,忍氣吞聲,幫他做當場。

他的餘糧吃了大半,僅靠着許永章的一個心願,把命吊到了如今。

可他真的開心嗎?

他不開心啊。

他的心裏難受,難受的想要一跳了之。

眼角隐隐濕潤了,許黴吸了一口鼻子,腰背駝了駝,風聲一晃,他身後灌叢裏,猛地窸窸窣窣的,鑽出了一個墨黑色的三角蛇頭。

它出了灌叢,卻沒有靠近許黴,它只是伫立在他身後,靜靜的守護着他。

天邊翻起了白肚,一線橙光炸了出來。許黴動了一下,撐着土地起了身,大蛇被吓了一跳,以為他要輕生,三角蛇頭猛地向前傾了一下。

但他卻只是撿起油紙燈,在消坑口徘徊了一會兒,便尋着來時的路,回了竹舍。

大蛇被許黴虛晃了一遭,仍心有餘悸,它隐匿在森密裏的身形,只要稍微注意一點,就能發現,它緊緊跟在許黴身後,盯着那點昏黃,直到許黴進了院子,落了床,懸着的心才落下。

床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油紙窗上印着一條影子,影子輕輕靠在窗臺上,墨綠色的豎瞳裏閃了不知所措。

黴,為什麽想死……

黴,為什麽要去消坑……

柏宄害怕死了,它真怕許黴一個想不開,就跳了下去。

可為什麽呢?

這不是它想要的結果。

十二生肖橋上,它從許黴的眼裏,看到了對它的動容,那個眼神,沒有初見時的視死如歸,更多的,是對它的羞恥和躲避。

這是一個很好的變化,它相信再過不久,許黴就會完全接受它是救他的良蛇的事實。

可今日出了變故,是誰給了許黴的想法?

柏宄只覺得牙癢癢,墨綠色的豎瞳裏閃過一絲狠厲,便是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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