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有車鄰鄰
有車鄰鄰
【安平元年,秋,八月】
秦時的古都長安早已被後來的彭城、壽春再到如今的臨安所取代,京兆尹也早八百年就變成了京兆郡,但建造于秦時的長安郡守府衙卻依舊恢宏大氣。
被時空斑駁的漆塊早已由人力補全,仿佛長安郡守府衙從頭至尾都是這樣的氣勢磅礴。高高在上的門匾上,“河清海晏”四個鐵畫銀鈎般的隸書還是過去的風骨。
秋天已經悄然而至,黃色的落葉落在京兆府衙門前的青石板路上,被風一吹便打起了旋兒,飄揚在空中,像是為碩果累累的季節唱起贊歌。
但京兆府衙門前排了一長串的黔首百姓可沒功夫聽這首贊歌——因為他們是來交稅的。将自己辛苦種出來的糧食交給別人,換做是誰都開心不起來。
尤其是地處八百裏秦川的長安,在這亂世中已經不知道被搜刮了多少年。
七十多年前,大晉的首都還在壽春,在位的晉成帝喜歡一個男性馬奴,為了馬奴不看天下佳麗,最後還為了馬奴殉情。
他自己殉情不要緊,問題是這位成帝陛下他、他沒孩子!
這還得了,成帝死後天下大亂,爆發了讓百姓現在提起來都罵罵咧咧的“馬奴之亂”。那時候中原大地扒拉扒拉,稱王稱帝的能有幾百號,皇王多如狗,侯伯滿地走,長安所在的關中地自從“馬奴之亂”後,短短七十餘年,已經迎來三十八位諸侯王了,平均每人幹不到兩年。
有皇室出身姓季的,也有姓雜七雜八的,反正一茬接一茬。關中的百姓不知道這些諸侯王都姓啥,只知道這些諸侯王都覺得關中富饒,各個來了都做大爺,把關中搜刮了一遍又一遍,導致關中家家戶戶的米缸都比臉盆幹淨。
一個排隊交稅的農民罵罵咧咧:“今兒這位是第三十九位了吧?你們說,他能在長安當多久的王?”
“這誰知道?”他身邊的一個小年輕臉色也難看無比,“但我希望他待的時間長一點,起碼撐到明年秋收。不然他走了,再來一個王,再讓我們交一次稅,我就要帶着老婆孩子黃土抹面了。”
“噤聲!這種話你也敢說?不要命了!”一個年紀比他們都大的老頭顫巍巍地敲了這熊孩子一拐杖,“這話也是能随便說的?”
小年輕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麽,立刻低眉順眼諾諾應是:“老丈說得對,晚輩不敢胡說了。”
“黃土抹面”當真是一個複雜之極的詞——在當官的眼裏,它如同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但在黔首心裏,它卻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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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最開始哪個善心人見不慣這吃人的世道,拿黃土抹面後殺了一個貪官酷吏開始,“鬼面軍”就開始成為這些“盜賊”“反臣”的代名詞。
鬼面軍的首領——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說,只要拿黃土抹面的,就是鬼面軍的兄弟姐妹,不拘什麽身份,只要有困難,鬼面軍都将全力相助。
可惜這世道良民還是大多數,除非實在是過不下去,否則願意将身家性命都抛棄、轉而上山落草的還是少數,拿黃土抹面的人還是不夠多。
小年輕像是為了補救自己剛剛的胡說八道,改口就說:“我覺得現在這位雍王老爺還不錯,田稅只十稅一,比之前的漢王老爺強多了。”
這話引來了很多人的紛紛附和,像小年輕說的那樣,覺得這位新來的雍王殿下實在是這些年來長安少見的實誠人。
然而老者卻冷哼一聲:“這麽點利益就把你們收買了?愚蠢!”
小年輕一時愣住了,反問:“老丈,這話是怎麽說?”
老丈揚了揚下巴,冷笑着說:“老頭子我這輩子見得多了,之前哪個王來着,剛來長安的時候,田稅多少你們知道嗎?”
在周遭人好奇的目光裏,老丈伸出三根手指:“三十稅一!”
周遭人都炸了:
“三十稅一?這怎麽可能?”
“老丈,你莫非是拿我們開玩笑?”
“我怎麽沒聽阿爹阿娘說過,過去還有這種好日子?”
聽到這,老者臉上更是一頓嘲諷:“當然沒有好日子,因為那勞什子王,要的口賦是一人一百錢!”
“……”
“……”
“……”
一陣沉默之後,周圍的黔首百姓開始罵罵咧咧起來:“多少錢?一百錢!他怎麽不去搶?”
關中之田畝産一石半,戰亂之時,一石糧食的價格飛漲,幾千幾萬錢一石也不是不可能。但問題是,這些恐怖的糧價和百姓都沒有關系。
仰賴不知道哪個大聰明提出來的建議,關中百姓種出來的糧食除了按照人口定額可以留下的口糧外,剩餘的糧食必須交給官府統一收購。
而官府給出的價格是多少?
一石五十錢。
面對黔首百姓的質疑,朝廷官員拿着一本《食貨志》給黔首百姓們講道理:“你們可看好了,書上明明白白地記載了,綠竹太後執政期間,一石糧食就是幾十錢。妖婦當道的亂世糧價都是幾十錢一石,官府可沒有欺騙你們。”
如果百姓知道某種可愛的小動物,那他們大概率會指着官府官員來上一句“草泥馬”。
綠竹太後名綠竹猗,是大晉開國皇帝高祖的結發糟糠妻。在高祖死後,她扶持自己的兒子文帝上位,又在文帝死後扶持孫子武帝上位。
綠竹太後執政大晉前後五十年,托她那位一身反骨的孫子的福,綠竹太後在史書上的名聲并不好聽,堪稱想名留青史的最佳反例。但在民間,黔首不知政/治險惡,他們只知道,綠竹太後的執政期間,他們有好日子過。
綠竹太後的執政期,是大晉糧價最低的時候!
只是黔首敢怒不敢言,沒有志氣造反,只能捏着鼻子罵罵咧咧地認同了這不平等條約。
一石糧食五十錢,一畝産量一石半,那就是七十五錢。
在關中,随着人口的增長與土地兼并,能有十畝田的已經是小康之家。也就是說,一個小康之家,一年的收入換成錢,也就是七百五十錢。
按照大晉的分家律令,一個小家大致是由丈夫、妻子、孩子組成,一家三口的口賦就是三百錢!近乎全年收入的一半!更別說大部分人家中不只有一個孩子。
去他大爺的三十稅一,這分明是十稅五!
周圍的黔首都繃不住了:“這勞什子王,虧的是沒了。”
老者嘿嘿一笑:“你們現在應該對着東皇太一、三清上神們都許個願,許願這位涼州來的王別打着拿我們司州去養涼州的主意。西羌年年犯邊,涼州可是個無底洞!到時候啊,別說高昂的口賦,沒準還要拉你們去涼州打西羌蠻子!”
黔首都騷動起來,又怕這位新來的雍王讓他們去西羌打蠻子,又想着萬一雍王真的滾了,再來一個王、再收一次稅,他們今年該怎麽活。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了過來:“老家夥,你說什麽呢!”
衆人忙轉頭看去,卻見喊話的竟是一個穿着一身黑色曲裾、腰佩長劍與書簡的貴人。聽其語氣,竟好像還是雍王的人。
老者白了臉,也沒了在年輕人面前的老辣姿态,立刻俯下身子說:“老朽胡說八道的,貴人別和老朽計較。”
這貴人卻雙眼一瞪,明顯是要計較的意思。
老者的心瞬間涼了半截,暗罵自己沒事裝什麽逼。
誰知道這時竟有人叫住了這貴人:“仲牧,算了。”
貴人一聽,立刻低眉順眼起來:“阿兄說的是。”
“仲牧”又瞪了這些黔首一眼,撂下一句“以後悠着點”後,轉身離開了。
眼見貴人“仲牧”離開,衆人都松了口氣。然而這時小年輕卻發現老者竟然渾身發抖,貴人“仲牧”離開了,老者也不起身。
小年輕以為老者是吓壞了,便走到老者身旁想幫幫他回神。誰知他剛一靠近老者,就聽見老者嘟嘟囔囔:
“仲牧?這不是雍王之弟游洄的字嗎?”
“難不成剛剛的貴人,竟是雍王游溯?”
聽清了老者的話,小年輕腳下一個打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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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洄跟在兄長游溯身後,一臉的不開心:“阿兄攔着我做什麽?阿兄好心好意對待司州黔首,頂着那麽大的壓力輕徭薄賦,結果他們竟背地裏這般想阿兄。要我說,就該把這些沒吃過苦的司州黔首都趕出關。這麽好的土地,分給我們涼州的男兒該多好。”
走在游洄身邊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和游洄類似的黑色曲裾,卻顯出和游洄截然不同的氣質。他的額間帶着黑色抹額,腰間左側配一把長劍,右側卻不像如今的貴族士人一樣佩玉,而是空空如也。
這位便是如今司州與涼州的主人,雍王游溯。
游溯剛要說些什麽,趕來接幾位主子的京兆郡守杜望聽到這番話,吓得腳下一個打滑,直接在游洄面前跪趴了下去。
游洄:“……”
游洄一臉嫌棄:“杜大人,不必行如此大禮。”
杜望:“???”
老子是在給你行禮嗎?
杜望心裏罵罵咧咧地站起來,臉上還要憋出一股笑:“虎威将軍,你剛剛開玩笑的是吧?”
游洄冷笑:“本将軍心裏真是這麽想的。”
杜望頓時苦了臉,他轉頭看向一旁的游溯,眼裏帶着祈求:“雍王殿下,您不會看着虎威将軍胡鬧吧?”
游溯失笑:“阿弟無禮,府君大人別和他計較。”
聽了游溯的話,杜望頓時放下心來,心想這位雍王殿下不愧是能在前任雍王戰死荊北後瞬間掌控整個涼州與正處于戰亂中的司州的少年國君,還算是有幾分腦子。
然而不過下一秒,杜望就聽見游溯用很平常的語氣問:“府君大人,孤與阿弟一路走來,發現此次前來交稅的黔首好像和編戶齊民的數據對不上,人數似乎是少了許多……”
游溯輕輕地擡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向杜望:“府君大人,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時維九月,秋老虎還未過,天氣尚且悶熱,陽光打在身上,尚且覺得幾分灼熱刺痛。但此時此刻的杜望,卻覺得一陣寒冷從骨頭縫裏傳來,讓他冷的整個身體都在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