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小戎俴收

小戎俴收

頭禿的杜望帶着自己搖搖欲墜的可憐頭發找到了白未晞和崇雲考。這兩位最近也沒閑着,雍國舉國上下關于治河抗疫的一系列的命令都是從這裏發出去,再假手給他人執行的。

崇雲考是國相,有開幕府的權利,按理來說應該在自己的國相府辦公。但游雍剛剛入主司州,民心還不穩定,不好在此時大興土木,因此崇雲考現在在長安都沒有自己的國相府,充當臨時辦公室的,是雍王宮一間名喚“東閣”的小宮殿。

白未晞沒有接受游溯的印绶,現在理論上還是白衣一個,連開幕府的權利都沒有,因此游溯将東閣對面,一間名喚“西閣”的小宮殿劃給白未晞,充作白未晞的辦公地點。

整個雍國最核心的權力機構就在這看起來狹小又破敗的東西二閣中誕生,也因此,崇雲考被人稱為“東相”,白未晞則被稱為“西相”。

杜望來到東西二閣的時候,正好看見崇雲考和白未晞都在東閣對坐飲茶,陪坐的是如今的左丞桑丘。三人說說笑笑,桑丘的臉上更是一派笑意盎然。

杜望動了動鼻尖,聞出來三人喝的茶是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是兩淮名茶,産地六安現在正處在王師和楚軍交戰的戰場上,以至于六安瓜片現今極為難得,已經被商人炒到了天價。

杜望想到自己每天為了糧食茶飯不思,這幾人竟然還有心思喝茶,一時間滿心泛酸: “幾位當真好雅興。”

說着,杜望一一給幾人行禮: “見過國相,左丞,白先生。”

幾人都給杜望回禮,崇雲考邀請杜望入座,聲音不鹹不淡: “府君大人近日以來看起來頗為憔悴啊,最近是遇到什麽難事了嗎”

我遇到什麽難事你不知道嗎

杜望心裏咆哮。

寶寶心裏苦,但寶寶說了: “下官為何事為難,難道國相大人不知嗎”

這話說的實在是酸澀極了,像是一個無辜少女正怨怼着她沒良心的情郎。

崇雲考聞言哈哈一笑: “府君大人說笑了,你出身京兆豪右,說動京兆豪右出錢出糧抗洪救災還不是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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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望只覺得自己就像渾身上下都泡在了黃連湯裏,就連每一個呼吸都是苦的: “國相大人別挖苦下官了,下官要是要的出來糧食,還會像如今這般夜夜輾轉反側嗎”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發: “國相大人看看,下官的頭發都白了。”

崇雲考仔細看去,還真讓他發現了杜望頭頂幾根顯眼的白發。崇雲考當時便大義凜然地說道: “老夫知道,從豪右之家要錢要糧絕不是什麽簡單的事,府君大人必然為難。但是老夫也難,咱們就都勉為其難吧。都是為主公做事的,大家理應同舟共濟,府君大人需要老夫做什麽,盡管說出來。”

杜望: “……”

杜望恨不得吐血。

勉為其難

你勉為其難什麽了

勉為其難地在這裏悠閑喝茶還配個紅泥小火爐

話說的是真好聽,就是仔細一琢磨,什麽有用的話都沒說出來。

杜望心裏罵罵咧咧。

白未晞攏着身上的狐裘,也慢條斯理地對杜望說: “府君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我等雖然對司州人生地不熟,但總歸不會看着府君大人一個人難的。”

杜望想說的話就這麽憋在了嘴裏。

好好好,你們人生地不熟,就該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幹活是吧

杜望也算看明白了,這幾個人根本不想摻和進管司州豪右要糧的事。

也是,雍王是想長久待在司州的。想要黎民百姓的信服,這次洪災就不能不救;但想要長久地統治司州,就不能和豪右搞得太僵。

權利從來都是自下而上的,沒有司州豪右的認可,雍王溯只怕連治理司州的小吏都找不出來,又何談讓司州成為雍王的後盾

現在雍王又想從豪右口袋裏掏錢赈災來損有餘而補不足,又不想因此讓司州豪右産生什麽想法,那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讓杜望這個同為司州豪右的本地人去得罪其他的司州豪右。

這樣一來,雍王集團和司州豪右見面還能三分笑,被他選中的人也會因為成功在雍王集團中央站穩腳跟而對雍王溯更加忠心。

要不是現在受苦受累是自己的,每天頭禿的也是自己。杜望都恨不得為雍王殿下的手段叫聲好。

但事已至此,杜望看上了雍王這艘船想上,那不管游雍集團給他開出的船票價格多麽的高昂,杜望也得咬牙買。

因此杜望咬咬牙,咬得牙都碎了: “無妨,不是什麽難事,下官沒有什麽困難,一定會将這件事為主公辦好。”

杜望的話音剛剛落下,崇雲考就迫不及待地說: “那老夫就替司州百姓在此謝過府君大人了。”

杜望苦着臉走了,臨走之時的背景煞是蕭瑟,仿佛秋冬之際無依無靠的落葉,讓人忍不住為之悲嘆。

待杜望一走,崇雲考頓時斂去了剛剛那副老油條的樣子。他摸着自己長長的黑髯,意有所指地說道: “不愧是幾百年的大家族,就是與衆不同。”

桑丘點頭: “白先生說的果然沒錯,涉及到自身利益,他們竟是連和京兆韋氏的通好之誼都顧不得了。杜府君都沒辦法從司州豪右口袋裏掏出糧食來,若是換作是下官,就只能建議直接抄家了。”

人與人之間最堅固的關系就是利益關系,京兆杜氏想換的雍王溯的信任,卻要京兆其他豪右出血,那怎麽可能

要糧之事一過,這些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的京兆豪右之家,之間的聯盟只怕要如流沙之水了。

想到白未晞接下來的計劃,桑丘對白未晞深深行了一禮: “白先生的計謀天下無雙,必然能讓司州豪右争先出糧。”

白未晞一點也不居功: “白某不過提了個主意罷了,具體實施還要看左丞大人的,此計能不能成功,全看左丞大人了。”

桑丘的臉上露出堪稱殘忍的笑容: “白先生放心,這點小事,桑某輕車熟路了。”

想到自己出了個什麽損主意的白未晞: “……”

在這點上倒也不用輕車熟路。

******

王團出城是為了去看望他的“門客”們的。

他出身京兆王氏,父親是京兆王氏現今的家主,母親是京兆史氏的女兒,他是母親的第一個兒子。作為嫡長子,他注定繼承京兆王氏的家主之位,因此從小便養成了高傲肆意的脾氣。

京兆王氏乃是先秦時魏國公子信陵君無忌的後代,王團自幼崇尚這位老祖宗,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老祖宗信陵君公子無忌一樣,追随門客三千,創下“竊符救趙”這樣的神話。

因此王團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養士”,什麽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觸過。

這次他要去探望的,便是一個被通緝的大盜。此人說是“大盜”,但王團覺得這是蔑稱——這位名喚“束薪”的壯士也不是什麽大盜。

束薪是邯鄲人,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束薪自幼行俠仗義,仗劍天下,專管不平事。這位俠義之士聲名斐然,還在淮上地區遇到了自己的真愛,一個名叫“司月予”的男子。

司月予是蜀人。

蜀地多美玉,史書記載,夏朝時,夏後桀便為了美玉而攻打蜀國,蜀國不敵,不但獻上美玉,還獻上“琬” “琰”二女于夏後桀,夏後桀寵愛異常,甚至為二女冷落了妻子妺喜。

司月予家便是蜀地代代相承的琢玉人,他的姓氏“司”古同“後”,有“子承父業”的意思。遠古時代世卿世祿,世人将“子承父業”看作是非常榮耀的事,因此夏朝的君主便将“後”作為自己的稱呼。

據傳,司月予的家中有一塊美玉“春蠶”,是古蜀國蠶叢氏流傳下來的美玉,記載了黃帝娶妻蜀山氏的女兒嫘祖,嫘祖之子昌意娶妻蜀山氏的女兒昌仆,從而将養蠶缫絲的技術從古蜀國傳到中原的故事。

現任蜀王貪圖此美玉“春蠶”,欲将“春蠶”據為己有。司月予的父親不從,蜀王竟下令誅殺司氏全族,将帶着血的美玉“春蠶”拿到了蜀王宮。司月予僥幸逃過一劫,從蜀地輾轉來到淮上。

在淮上,司月予與俠客束薪相愛,束薪得知愛人的經歷後,孤身入蜀潛入蜀王宮,将美玉“春蠶”偷了回來,為此得到了蜀王的通緝。世人皆知束薪身懷重寶,為避免被殺人奪寶,束薪不得不東躲西藏。

但當他費盡心力終于回到淮上時,看到的卻是愛人司月予的屍體。

原來,蜀王花重金懸賞束薪與司月予的人頭,束薪找不到,但司月予卻是個再好不過的靶子,于是司月予的人頭被獻給了蜀王。

蜀王卻沒要司月予的人頭,而是将司月予的屍體懸挂在家中,就等着被回到家中的束薪看到。

看到愛人屍體的束薪決心為愛人複仇,但他已被重金通緝,想要他的腦袋從蜀王手中換取賞賜的人太多了,束薪不得不為了活着而東躲西藏。

就這樣,束薪輾轉來到長安,被四處養士的王團發現,王團便收留了束薪,将其安置在郊區的別院。

如同往常一樣,王團來到別院,正好看見其他的門客們喝酒劃拳,束薪在一旁一個人喝悶酒。

王團擺擺手,示意其他的門客們繼續,自己則是将束薪叫到了一邊。待到附近沒有人能聽到它們的說話聲了,王團才對束薪說: “束薪兄,你不是想為妻子報仇嗎現在正好有一個機會。”

聞言,束薪當場眼睛就亮了。自從愛人司月予死後,他懶得打理儀容,長發,長須亂糟糟的混在一起,配合着晶亮的雙眼,竟無端顯出幾分恐怖來。

被這樣充滿希望的絕望眼神看着,王團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他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維持鎮定: “束薪兄,你可曾考慮過上陣殺敵若是在其他的諸侯國有自己的身份地位,也許有朝一日,你就能親自攻入蜀王宮,砍下蜀王的腦袋呢!”

這句話讓束薪眼中的光亮越來越濃,但很快,束薪眼中的光又落了下去: “我這樣的身份,只怕參不了軍吧。”

晉室采用的是征兵制,即和平年代定期選人服兵役,一旦戰時,這些平時服過兵役,受過訓練的農夫就要拿起武器加入戰場。

而選擇服兵役的人群時,大部分都會選擇稍有資産的良家子,很少會有人願意用窮苦無産的闾左貧民。

畢竟“有恒産者有恒心,無恒産者無恒心”。

通俗來說,就是一個士兵,你在老家有田有地有房子,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牽挂太多,這樣的士兵在作戰時必然勇猛,最起碼不敢當逃兵,不會戰事剛一失利就跑的無影無蹤。

再加上這些稍有資産的良家子往往能自備衣衫甚至武器,馬匹,家中可以随時寄錢過來,朝廷匮乏軍饷,這些良家子們也能活得下去。

譬如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家家戶戶祖傳戰甲,自幼便由家中自費訓練,一上戰場還自備兵馬甚至是仆騎,如此帶薪上班的優秀團體,一躍成為各大封建地主最愛的打工人。

但是毫無資産的闾左貧農呢連件衣裳都備不起不說,一看打了敗仗,立刻就做了逃兵,往小樹林一鑽,鬼影子都找不到。

朝庭對于逃兵的律法對他們來說毫無約束力——畢竟他們沒有田産,也一般沒有老婆孩子。

而像束薪這樣不但無産,甚至還有通緝在身的人,更不是軍隊願意要的好兵源——

無産意味着随時可能放棄責任當逃兵;

有通緝在身,往往意味着服從性差,在戰場上自以為是不服從上官,甚至鼓動營嘯。

軍隊需要的是聽話的機器,不是随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

但面對束薪的擔憂,王團卻說: “這點你放心,戶籍的事我會解決。”

聽到王團的保證,束薪當場對王團一拜: “公子放心,若有束薪出人頭地的一天,必不會忘記公子的提攜。束薪願成為雍國将士,為雍國而戰。”

王團磕巴一聲: “不,是……”

“你們是誰”

“何人敢來此搗亂可知這裏是誰的地盤”

“京兆王氏的別院,你們也敢放肆”

王團的話完沒有說還,便被陣陣嘈雜聲打斷。束薪皺着眉往前去,王團在身後喊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嘈雜裏。

王團: “……”

不是,我的話完沒說還!

但束薪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到前院了,王團只能跟在束薪的身後,想着等解決了這些不速之客,再和束薪解決這個不怎麽美妙的誤會。

但當王團看到闖進別院的不速之客的時候,他當場就愣住了。因為這些不速之客正穿着破衣爛衫,臉上黃土抹面。

鬼面軍

鬼面軍!

怎麽會是鬼面軍!

王團臉都白了: “爾等何人可知這裏是誰的別院”

這tm是本公子的別院!

你們老大沒和你們說,咱們是自己人嗎

然而鬼面軍根本沒理會王團的話,他們分成兩隊,一隊和王團的門客們互毆,另一隊直奔庫房,開始搶奪金銀財寶和糧食。

王團想阻止,但當他看到鬼面軍手中的武器時,哪怕大部分不過是幾根木棍,他還是悄悄地退後了幾步,覺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區區不怎麽貴重的身外之物,沒必要為了這點玩意兒冒險。

和王團一樣想法的門客比較多,以至于大部分人都瑟瑟發抖地躲到王團身後,比王團這個真正的千金之子還要坐不垂堂。

反而是束薪随手拿起自己的長劍,帶着幾個還算靠譜的門客,和人數是自己十倍以上的鬼面軍打了起來。

然而即便束薪勇猛非常,在面臨十倍以上的敵人的時候,還是被鬼面軍制服了。他被鬼面軍壓在地上,樣子狼狽不堪,鬼面軍的首領卻對他說: “是條好漢,捆起來,別傷他。”

束薪臉色漲的通紅: “士可殺,不可辱!”

鬼面軍首領嘲諷他: “迂腐。”

束薪: “……”

沒過多一會兒,去後院搶劫的鬼面軍都回來了。首領點了點戰利品的清單,嘴角露出滿意的笑,轉身就要走。

王團松了口氣。

首領半路折返了。

王團松的那口氣憋在嗓子眼。

首領走到王團身邊,手中還拿着一把看上去十分鋒利的長劍。這可不是其餘人手中的木棍,而是正兒八經的真鐵長劍。

王團咽了口口水: “壯士,你缺什麽可以和本公子說,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本公子可是京兆王氏的子嗣,你要什麽本公子都能給你。但你若是傷了本公子,那就要遭到整個京兆王氏的追殺。”

頂着鬼面軍首領越來越尖銳的眼神,王團努力讓自己不顫抖: “榮華富貴還是通緝滿身,這個選擇不難吧”

首領聽到這句話都笑了: “聽說你到處自诩是信陵君後代公子無忌竊符救趙的時候,沒想過後代是你這樣的軟蛋吧”

王團很想像剛剛的束薪一樣來一句“士可殺不可辱”,但事實證明鬼面軍首領沒看錯他,在真刀真槍面前,他确實是一個軟蛋。

王團狗腿地笑了笑: “您還知道信陵君呢閣下當真博學多才,想做官不本公子可以引薦。”

鬼面軍首領: “……”

鬼面軍首領将長劍橫在王團的脖頸上: “再多說一句話,我殺了你。”

身後的束薪大喊: “不準欺辱公子!”

見到這時竟然還有人肯為了他說話,甚至是在束薪自身都難保的時候,王團竟有幾分感動: “當初信陵君門客三千,今日某有束薪,抵得過門客三千。”

鬼面軍首領被這對“感天動地主仆情”感動得翻了個白眼: “有病。”

說着,他低下頭,拿走了王團腰間的佩玉: “這破玉倒是值幾個錢,乃公就收下了。”

說完,就轉身帶着豐收的大部隊離開了。

待王團估摸着這些人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他才松了口氣。衆人去解開束薪幾人身上的繩索,王團在一旁罵罵咧咧: “這些王八蛋!”

等王團回到家的時候,他還在對他的父親大聲譴責這些無恥之徒: “他們肯定不是鬼面軍!”

“為什麽不是”

王團的父親,京兆王氏的家主王無造悠閑地喝着茶,漫不經心地問: “你怎麽知道,他們肯定不是鬼面軍”

王團一時語塞。

王無造“砰”得一聲将茶杯摔在案幾上,清亮的茶湯濺出幾滴落到黃花梨的案幾上,吓得王團一抖。

他不明白為什麽剛剛還看上去一臉輕描淡寫的王無造會在突然間變得如此盛怒,王團下意識看向自己的父親,便聽見王無造用冷冰冰的聲音說: “因為司州鬼面軍的首領渡河就是你養的‘士’!你和鬼面軍的首領暗通款曲,鬼面軍怎麽可能搶劫你的別院!”

這話吓得王團當即跪在王無造的面前: “父親明鑒,此事絕無僅有啊!”

“明鑒老夫的明鑒有什麽用,要雍王溯的明鑒才有用!”王無造仿佛來自地獄的聲音傳入王團的耳膜, “你以為,哪來的鬼面軍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長安,出現在雍王溯的眼皮子底下!”

這個瞬間,王團只覺得一股冷意從骨頭縫裏鑽出來,凍得他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凝固。

王團磕磕巴巴地問: “父,父親是說,這些鬼面軍是雍王溯讓涼州鐵騎假扮的”

王無造的目光緩和了三分: “總算你還沒有蠢到家。”

王團不解: “父親,雍王溯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句話剛問出口,王團便反應過來了: “為了糧食!雍王溯要赈災的糧食!”

王無造閉上了雙眼,又恢複成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既然知道雍王溯要什麽,還不去辦”

王團瞬間逆反了: “憑什麽!那雍王溯手段如此下作,父親怎麽能容忍”

王無造糟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長子: “不然呢不給現在出現的這些鬼面軍就是雍王溯給咱們的警告!現在交出糧食,所有人都有臺階下。若是不交,那下次的鬼面軍再出現的時候,可就不是只搶糧,不傷人了。”

王團頓時臉都白了: “父親的意思是說,雍王溯會殺了我們”

“這些年被諸侯滅族的豪右難道還少嗎”王無造的聲音冷靜的堪稱冷漠, “雍王溯甚至不用髒了自己的手,因為我們是被逼成鬼面軍的‘流民’殺死的。”

王團一抖。

見王團被吓得臉色煞白,王無造罕見地沒有去哄自己的寶貝兒子,而是繼續用冷冰冰的聲音說: “雍溯不論手段還是心計都得常人,手下更有一批心随意動的涼州鐵騎,如此雄主,便是不投靠,也絕不能在明面上反對。”

“現在,他要什麽就給他什麽。只要不過分,就當花錢買安穩了。”

******

得一吃一叫虎狼之态,但得五退三,明明吃了二,卻不會讓人覺得虎狼,這就是蠶食的魅力。

抵着豪右之家能接受的底線逼迫,他們就會一次又一次地退讓,成為游雍可持續發展的糧倉。

在白未晞這番不要臉皮的理論指導下,豪右的糧食一車一車地送來,白未晞讓人在司州各大城市的中心都立了個碑,在上面記載了每家每戶都為這次赈災捐獻了多少糧食,其中京兆杜氏以三千石的數據名列榜首,這樣杜望這幾天臉上都笑開了花,豪右們被逼獻糧的不滿也少了很多。

但捷報并沒有讓白未晞的臉上露出笑容,因為他接到了一個讓人很不愉快,十分不愉快,特別不愉快的消息——

河東郡的一戶豪右柳氏在安邑的嫡枝被滅門了。

确實是滅門——根據傳回來的消息,河東柳氏安邑堂上下一共一百三十口,沒有一個人活着,包括奴婢。

白未晞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震怒: “我記得,我下過命令,不可傷人性命!”

桑丘忙給他倒了杯水,生怕這位心地善良的白先生聽到這個消息被氣死。

桑丘解釋道: “不一定是我們的人做的,下官三令五申不準傷人性命,下官敢以人頭擔保,絕對不是涼州鐵騎做的!”

“确實不是涼州鐵騎做的。”游溯推門而入,黑色披風揚起,金線繪紋在光的照射下波光流轉。

游溯面色冷然地将一份資料遞給白未晞: “白先生看看吧。”

白未晞抿着唇看起了紙上的資料,發現這上面是一位樵夫的供詞。

據這位樵夫所說,河東柳氏安邑堂被滅門的那天,他正好給河東柳氏安邑堂剛送完柴。回去的路上清點報酬,發現河東柳氏安邑堂少給了他十文錢。

安邑堂缺斤少兩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最近樵夫的妻子生了病,看病買藥要一大筆錢,平時咬咬牙就能放棄的十文錢現在成了救命的東西,樵夫放不下,便回身打算找管家問一問。

結果當他回到安邑堂的時候,正好看見鬼面軍破門而入,安邑堂大開的地面上滿是鮮血與屍體。

樵夫吓得路都走不動了。

他理所當然地被鬼面軍發現了,那時他還以為自己要死了,所以拼命地磕頭。

好在對方并沒有殺他,一個臉上有紋身的大胡子對他說: “去長安,找到白先生,替我給他送個東西。”

那個大胡子給了他一小塊銀子作為路費,樵夫吓得瑟瑟發抖,大胡子說什麽就是什麽,恰巧半路上他遇到了追查河東柳氏安邑堂被滅門的事的官軍,就被官軍帶到了長安。

白未晞抿着唇,他沒有問那個大胡子讓樵夫帶給他什麽,而是先問: “那個臉上有刺青的大胡子是誰”

游溯遞給他一幅畫像: “如果情報無誤,此人應該是鬼面軍的首領渡河。渡河是吳越人,臉上的刺青是吳越人‘斷發文身’的标志之一,但他只文身,不斷發。年初的司州之亂就是他挑動的,漢王也是他殺的。”

白未晞抿唇: “所以,他應該是一個接受過華夏文化的吳越人怎麽跑到司州來了”

游溯搖搖頭: “不知道,這人根本找不到過去,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跑出來的。”

若不是臉上的紋身做不得加,再加上渡河一口從不掩飾的正宗吳越口音,只怕連他是哪裏人都查不出來。

白未晞看向手中的畫像。畫像裏的渡河身高八尺,五官硬朗,蓄着長須,臉上刻着銅綠色的猛虎刺青,看上去英姿勃勃。

白未晞道: “他看上去年歲不大。”

游溯點頭: “據見過他的人說,渡河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而且皮膚狀态也很好,可能就二十幾歲。”

一個年輕的,來歷成謎的吳越人,卻成了司州鬼面軍的首領,率領一群信徒在司州土地上興風作浪。

白未晞抿抿唇,這才問道: “他給我的是什麽東西”

游溯沉默了一瞬,沒有回答。

白未晞: “”

******

孟良疑惑地看向自家老大: “老大,你為什麽要給那什麽白先生一枚白色棋子”

渡河把玩着手中的黑色棋子: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此刻的渡河已經刮了胡子,露出一張十分年輕的臉龐。他看上去确實只有二十幾歲,硬朗的五官配合着微黑的皮膚,一派少年意氣。

孟良撓了撓頭: “老大,你刮了胡子,我還有點不适應。”

“不刮胡子,我怕我們離不開司州。”

孟良一頓: “離開我們為什麽要離開司州”

想了想,孟良不确定地問: “因為我們殺了安邑柳氏的人嗎”

渡河輕輕地點頭: “都明目張膽地對游雍宣戰了,不離開司州,等着給涼州鐵騎沖業績嗎”

這下子孟良更蒙了: “老大,那我們為什麽要殺了安邑柳氏的人雖然他們确實該死,但是……值得嗎”

孟良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跟随渡河,就是因為渡河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殺人也講究“殺亦有道”,但凡被渡河殺掉的人,就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安邑柳氏是河東柳氏的嫡枝嫡脈,平日裏不但仗着自己主家的身份欺壓旁支,更是肆無忌憚地兼并農戶的土地,就連家中的奴婢也狗仗人勢,幹些欺男霸女的勾當。

河東郡特殊的地理環境讓諸侯王的勢力不好插手只能安撫,導致安邑柳氏肆意兼并農戶的土地多年都無人制止,所以孟良殺掉安邑柳氏的人毫無心理負擔。

但是這樣的豪右多了去了,他們殺都殺不完,渡河為什麽要選在這個特殊又敏/感的時候,通過殺掉安邑柳氏的人,來對游雍朝廷宣戰

渡河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孟良的話,而是擡起頭,目光悠遠地看向遠方。

不遠處的道路上,一隊運糧車隊正慢騰騰地前行。用來運輸糧食的都是肩高不足六尺的劣馬,又拉着一車的糧食,因此走的并不快,馬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掄起鞭子催促。

渡河說: “這是運往馮翊的糧食。”

孟良點頭: “對,游雍說了,讓黔首先在原地等待,馮翊郡守開倉放糧,就在馮翊當地施粥赈災。”

說到這裏,孟良似懂非懂: “老大,我們要去劫赈災糧嗎”

雖然殺人越貨的勾當孟良不是第一次幹了,但是劫赈災糧,孟良心底有些惴惴。

好在渡河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渡河踢了一下孟良的屁股,罵道: “胡言亂語,赈災糧也能劫”

看到渡河沒有劫赈災糧的意圖,孟良松了口氣。但如此一來,孟良更不解了: “老大,那你看着這些赈災糧做什麽”

渡河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沒有回答孟良。就在孟良以為渡河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渡河緩緩開口: “今年年初,司州黃河水患,波及了馮翊,河東,弘農,河內,河南五郡,災民近百萬,但是漢王沒有赈災。”

“他們冷眼看着百萬生民賣兒鬻女,看着八百裏秦川哀鴻遍野,卻為了哄擡糧價兼并土地而不管不顧,所以我帶着兄弟姐妹們推翻了漢王政/權。”

“但是孟良,我問你,如果現在我讓這些流民和我一起反抗游雍政/權,你說,他們會跟随我嗎”

孟良愣在當場。好一會兒,孟良才說: “應該不會吧……他們都只想活着。”

加入鬼面軍的都是活不下去的兄弟姐妹,就像孟良。而那些能夠活下去的人,在游雍政/權對司州進行了初步治理之後,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當時孟良還對這牆頭草一樣的行為大聲斥責,痛罵他們竟然為了游雍的小恩小惠抛棄自己的兄弟姐妹。

但當時那些人是怎麽說的

有人對他說: “孟大人,您行行好吧,小人就是個普通的農民,就想好好活着。”

游雍赦免了平民百姓加入鬼面軍的罪行,并承諾會給他們分配土地,只要為游雍政/府耕種五年,五年之後,土地就可以劃歸到他們各人的名下。而在這五年期間,他們作為游雍政/府的佃農,稅率是十稅三,比給豪右的五成甚至六成少的多。

所以鬼面軍的兄弟姐妹們心動了,他們悄悄地跑下了山,甚至沒有和孟良說一聲,就好像這些曾經和他們互道兄弟姐妹的鬼面軍是什麽吃人的惡鬼。

更讓孟良覺得心寒是的,明明說好的啊,除了渡河這個老大的地位不動搖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兄弟姐妹。

沒有什麽“孟大人”,也沒有什麽“小人”,他們都是兄弟姐妹啊。

可是到頭來,只有孟良将這句“兄弟姐妹”當了真,別人只會在背後小聲嘀咕“這位孟大人真奇怪,竟然不喜歡別人叫他大人”。

那一刻,孟良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

最終,還是渡河出面,對那些人說: “你們走吧。”

看着那些人忙不疊離開的背影,孟良覺得心寒。

從那時起,孟良就明白,原來不是所有人都沒有退路的。而一個人但凡有了退路,鬼面軍就不再是他們的選擇。

所以,這一刻,孟良向現實低頭: “那些流民會接受游雍的赈災,根本不會反叛。”

“所以啊,我們的任務完不成了。”

話是這麽說,渡河的語氣中卻聽不出任何的傷感: “傳信給窦太主,就說司州不可圖。”

孟良點頭,随後又問: “老大,那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渡河的目光看向東方: “齊國,我們去齊國。”

孟良得令,轉身去準備給窦太主季峨山的信。

渡河的目光卻在這時又轉到西方。透過重重疊疊的山巒,渡河仿佛看見隐藏在群山之後的喧嚣城市,與城市中擊築而歌的白衣少年。

渡河摸着懷中的黑子,喃喃道: “白先生,渡河渴望與您相見的那天。那時,渡河持黑子,先生持白子,我們對弈一盤吧。”

渡河的目光落到山川上: “以山川為棋盤,”

他的目光又落在行人身上: “以衆生為棋子。”

“我想看看,究竟是你是對的,還是我才是對的。”

恍惚間,渡河想到他唯一一次遇到白未晞的時候——那時候的白未晞甚至沒有正眼看他,而是對另一個聞名而來的儒生說: “法古王本身不過是無能者對現實不滿的狂怒,才有了過去才是好的,現在都是錯的。”

“真正的能者,只會向前看。”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渡河停住了邁向白未晞的腳步。他只是從人群中注視着這個意氣風發的白衣少年,聽着他用渡河從未聽過的義理将儒生奉為圭臬的“三代之治”批的一文不值。

他說: “燧人氏鑽木取火,人類始食熟食,在此之前,人類不過茹毛飲血,與野獸何異”

他說: “有巢氏建造房屋,人類始有居室,在此之前不過擇木而栖。”

他說: “倉颉造字,人類始有文明,在此之前人人目不識丁。”

他說: “可見古王沒什麽好的,遠古時代遠不如今。”

對座的儒生面紅耳赤,可是卻找不出合理的語言來駁斥這番大逆不道,最終也只能憋出來一句: “歪理邪說。”

站在人群中的渡河卻在心裏默默反駁: “不是這樣的。”

“遠古時代縱然茹毛飲血,擇木而栖,目不識丁,但人人平等,在聖王的帶領下安樂富足。”

“現在雖然看似生活條件比遠古之時好得多,但卻處處是剝削,是壓迫。”

“古王就是比今王好。”

渡河喃喃: “白先生,我會向你證明,三代聖王垂拱而治,那才是天下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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