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P-星光
P-星光
一九九九年,陳锵第一次跟着林楚榮走進攝影棚。
這是個神仙打架的年代。
港地蒸蒸日上,影視行業跟着水漲船高,美學佳作頻出,各路導演齊聚港島這隅小小的天地,無數影星橫空出世。
文學流動,新的世界在四方小盒中變幻。
這一年,林楚榮十七歲,陳锵不過十五。
兩個粉琢的少年郎,前者是模特出身,有過少數的鏡頭拍攝經驗,後者則對于這簡陋的攝影棚是極為陌生的。
卻也是充滿新奇的。
其實攝影棚內烏糟糟的一片,各路服裝不知道穿過多少回,從未被清洗過。
陳锵卻習慣地接過對方遞來的那套油漬漬的工服,三兩下便換了上去。
如此便開機。
什麽也沒教,只有林楚榮站在他身後,壓低了聲音:“Action算作開始,你就要看最近的這個鏡頭——但別盯得太緊,自然一些。”
陳锵手裏握着鐵棍道具,滿掌心的汗,他另一手接過道具師遞來的一張皺巴巴的紙,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
“怎麽回事?”就這麽一下,取景被打亂,導演瞬間發威,“這小孩幹什麽吃的?”
他罵罵咧咧,“叫你不要動,是聽不懂人話?”
導演聲音很大,震得攝影棚的頂燈搖了搖,陳锵瞬間有些蒙,不明白怎的,剛剛還和藹可親的年輕導演說變臉就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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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委屈,轉頭告訴林楚榮:“榮哥,我看這紙上的東西,寫錯了。”
“寫錯了?”林楚榮也是有些怔愣。
陳锵神情格外認真,“是錯了,上頭寫着XX紙行招聘,跟車送紙,日薪居然有一百塊!這不真實!”
這種小細節原本無傷大雅。
偏生陳锵入港地這一年多來,做得最多的就是這些跑腿的雜活,對行情十分了解。
導演也并未關閉監視器,陳锵和林楚榮這段簡短的談話被他清楚聽見,登時喚了道具組去重理細節。
他是奔着拿最佳新人獎去的。
這種低級錯誤不能存在。
作為導演,鐘鳴此時也不過是業內一個剛冒頭的小筍尖。
他自幼便喜歡玩弄攝影,英國游蕩幾年後歸家,受新潮的啓發,也開始學着拍片。
自己寫劇本,自己找演員,自己拍攝。
鐘鳴是個意識流創作者,想拍的聽起來很簡單,但實際上思維跳躍,架構紛雜。
他要拍《念生》,同性題材。一個一念入佛,一個一念墜塵,二人的命運在這五光十色的霓虹城裏撞見,濃妝豔抹與空洞邋遢,像維港的此岸與彼岸,太平山上紙醉金迷,隔着綠色的海灣,彼岸盡頭,心高氣傲的伶人戲臺跌落,在街頭謀生,遇見了一腳踩在爛泥地裏的打工仔。
林楚榮和陳锵飾演男主們的青少年時期,戲份很少。
一共十場戲,預備一日拍完。
但因為陳锵這番碰巧的話,素來腦回路就很清奇的鐘鳴大手一揮,當場就改起了劇本。
硬生生給他倆加到了二十場戲。
林楚榮是有經紀公司的,陳锵原先沾的是他的光,這下,倒成了林楚榮攀上了陳锵的枝——
這是他第一次拍戲,若能得到導演的青睐,往後的星途日子也會走得更順一些。
但陳锵并不知道林楚榮內心的百轉千回,他還是活潑開朗的年紀,一日辛苦地拍完,他們從攝影棚裏走出來,維港已經亮起來輝煌的夜光。
陳锵還尚在激動之中。
他倒退着走,邊走邊比劃着拍攝時的畫面,嘴裏止不住念叨:“榮哥,我算是明白你為什麽喜歡拍戲啦!”
“太過瘾了,特別是武打的戲!”他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步伐穩重的林楚榮。
夜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這段日子很流行三七分的發型。
林楚榮是模特,自然也被公司的造型師剪了個蓬松的三七分劉海,長度剛好碰着他漂亮的眉骨。被風吹開後,又落了幾絲蓋住高挺秀氣的鼻梁頂,原本算是比較秀朗的五官被融開,清亮的眼倒映着絢爛的燈火。
陳锵一時有些看呆了,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滿腦子都是,榮哥生得可真好看。
這念頭很快過去。他又忽然想起什麽,腦海跑過一個極為莫名的想法,話便溜了出來:“榮哥,那你以後會一直拍戲嗎?”
“會。”林楚榮應得言簡意赅。
雖然他很喜歡陳锵這個弟弟,但與他相識也不過三個多月,林楚榮自認還達不到可以随意向他吐露心聲的程度。
奈何陳锵不依不饒,“那榮哥,你喜歡武打戲嗎?”
問完他又立即知道了答案,“你肯定是不喜歡,何況你長得這麽漂亮,我覺得你應該去拍文戲。”
“不過——”陳锵話裏帶了點猶豫,“你以後,會去拍感情戲嗎?”
他實在想不出來,這般溫和靜好的林楚榮,有一天會和一個女人出現在熒幕上,兩人散步,擁抱,牽手,甚至是。
接吻。
陳锵被這莫名的想象畫面激起一身疙瘩,面上帶了點讪讪的笑,眼睛裏的神采卻是一點點黯淡下去。
原本以為,林楚榮不會回答自己。
兩人繞過一幢高樓,走到一處長廊,陳锵竟然聽見沉默半晌的林楚榮開口了,聲音溫柔,像山間玉石,卻很鄭重:“不會。”
他不會拍感情戲。
“這是海濱長廊。”林楚榮俯身靠在欄杆上,長腿半屈,移開了話題。
陳锵和他一般高,從這個角度,他能看見林楚榮順柔的頭頂上俏皮地揚着幾根不聽話的毛發,以及窩着的兩個小小的發旋。
難能的可愛。
小時候,家裏的長輩總告訴他,有兩個發旋以上的人,脾氣都比較大。
可林楚榮不論什麽時候,都是這樣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看誰眼裏都有溫柔的波光漣漪,任人看了,心都要軟上幾分。
但他也才十七歲。
這麽想着,陳锵腳尖往前,用膝蓋輕輕碰了碰林楚榮彎着的腳窩,像小狗一樣拱了拱,喊他:“榮哥。”
“怎麽了?”林楚榮半回過身。
“……”陳锵一時有些失語。
有很多時候,他看着林楚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就莫名地想闖入。內心總有些不明的因子蠢蠢欲動,叫嚣着要他打破面前這人的清雅模樣。
倘若後來——
陳锵要是知道,被一點點敲破殼的林楚榮,私下裏其實是又硬又臭、又倔又瘋的脾氣,那他一定會對此時的自己悔不當初。
見他沉默,林楚榮也只是聳聳肩,就着這個姿勢轉回了身,雙臂撐起,背對着維港。
“對了!”陳锵卻是突然蹦了起來,拍了拍林楚榮的手臂,“榮哥,今日賺了大錢,我請你去吃西多士吧!”
來港一年多,路過的茶餐廳無數,陳锵每回都要被內裏甜滋滋的香味吸住。可惜做工的地方大部份包三餐,為了省錢,他還從來沒進去過這些看起來十分隆重的餐廳。
林楚榮知道他饞瘾上來了,盡管不餓,他依舊好脾氣地點了頭,沒有打擊小孩的積極性,“好啊!我還想喝一杯朱古力。”
陳锵果真又興奮起來。
兩人沿着海濱長廊往前走。
在國際大都市金燦燦的光裏,林楚榮擡眼望去,高樓林立的世界,電車叮叮當當從身旁走過,海港的風繞不過幢幢金碧輝煌。
黑白與彩色在過渡,他們的夢想在紮根。
繞過重慶大廈,林楚榮帶着陳锵來到一家冰室。
這是個尋常的周中夜晚,吃食的人并不多。陳锵跟着他半腳踏進門檻,又回過頭看了眼頭頂的燈牌,費力地從中揪出“旺家冰室”四個繁體大字。
紙皮石的地板,木色卡位,陳锵新奇地看着這家和想象中并不太一樣的餐廳,問:“榮哥,你來過這家吃?”
“嗯。”林楚榮點頭。他是常客。
悶熱的春夏換季,老板早早開了三葉吊扇,在黯淡的白熾燈旁“吭哧吭哧”地響。陳锵手指扣了扣牆上的對疊畫報,又問:“這是哪出電影,看起來很有味道。”
“《春光乍洩》,前年上映的。”老板正巧拎了瓶飲料水走來,放到陳锵面前,“屈臣氏可樂,我們以前它叫哥喇汽水。”
他看了眼林楚榮,問陳锵:“後生喝過嗎?”
林楚榮正看着海報出神,沒聽見陳锵的回答。
倒是聽見他嘴裏嚼了冰塊,“喀喀”地響,聽得他心煩意亂。
冰塊慢慢溶化在水中,西多士醬汁香甜,包裹味蕾,林楚榮心跳了跳。
像是某種隐喻,他捏着瓷杯的手滑出了汗,又看了眼和老板聊電影聊上頭的陳锵,無奈地嘆了口氣。
就在一小時前,海濱長廊,陳锵問他,會不會拍感情戲。
林楚榮應得很堅決,也很認真,不會。
但他知道,陳锵問的,是他會不會和女人拍感情戲。
所以他這這個“不會”的回答,并不包括男人。
在被星探發現之前,林楚榮從沒想過要走演藝道路。
他是地地道道的港地生人,卻從小被父母打包送去國外。十歲回了國,又在內陸生活了五年,九七年才回的港地。
彼時他也是十五歲,正打算考學。
多年沒在父母身邊,彼此早已淡了感情,他便借此緣由找了個機會搬出來,自己租了房子住。直到某天,他路過油麻地,在一場細雨中接過了一張卡片。
港地群星遍布。
看上林楚榮的,竟是圈內數一數二的王牌經紀公司。
從前,在廣州城生活的時候,林楚榮就很喜歡蹲在古榕樹下聽音響店放粵劇,這張卡片像是潘多拉魔盒,打開了他從未想過的另一方天地。
他想當歌星。
父母也很支持。
他們向來對林楚榮有着無限的寬容與諒解。
唯有一點,林楚榮看着面前玻璃片上倒映出來的自己——
那些被極致壓抑住的,張牙舞爪又肆意張狂的,屬于林楚榮最初樣子的。
是難以啓齒的。
卻又沒什麽大不了。
因為時代變了。
林楚榮又看向畫報,攪拌着朱古力的鐵勺。
他只是個同性戀,沒什麽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