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P-沉淪

P-沉淪

鐘鳴穿着一身黑,套了件熒光紅外套,下面配着一雙人字拖,拿着對講走過來,問:“怎麽樣?”

話是對林楚榮說的,眼睛卻看着陳锵。

兩個月下來,陳锵瘦了一圈,人又往上蹿高了不少。十六歲,是怎麽也吃不飽的年紀。他摸了摸空空的胃,扯出個笑,說:“還行吧。”

其實是挺難熬的。

拍戲遠比想的要辛苦得多,日夜颠倒,鐘鳴很嚴格,又愛摳細節,常常要NG。

林楚榮也跟着點頭,翻到劇本的最後幾頁。今天拍完,《念生》就算暫時告一段落了。

他看了眼還是樂呵呵的陳锵,心裏莫名嘆了口氣。

随後又松了口氣。

一開始,《念生》的新版本并沒有加太多伶人和打工仔的相處情節。但拍的時候,鐘鳴幾番不滿,改了又改,憑空多加了幾場兩人較為親密的戲份。

這是最令林楚榮頭疼的。

陳锵看起來對感情還是懵懂的,要是拍不好,他還得再多抱他幾次。

雖然他也只把陳锵當弟弟看,但也耐不住正是十幾歲的年紀,荷爾蒙的刺激就是催化劑。他不想讓陳锵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一點也不想。

好在陳锵挺上道。

攝影燈一開,他便是打工仔。鐘鳴也懂事,删删減減半天,最後只剩下一個擁抱。

今天這場戲,也有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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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別的。

燈光昏暗,老舊的劏房,打工仔抱着一束薔薇,身上酒味很濃,混着股尼古丁的味,伶人嫌惡地靠遠了些。

打工仔卻只是淡淡一笑,早就習慣了他這副樣子,“晚上吃撈面。”他說,“給你加塊豬肉。”

“你怎麽不買玫瑰?”伶人不答反問,“我不喜歡薔薇。”

打工仔從櫃子裏翻出挂面,“我喜歡。”

兩人經常進行這種毫無厘頭的拌嘴對話,通常一方偃息旗鼓,另一方也會跟着消停。

伶人又說:“下次買玫瑰。”

“為什麽?”打工仔不依,“我花的錢,我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伶人急了,“可我就喜歡玫瑰!”

打工仔停下去公用廚房的腳步,轉過身,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半晌還是妥協了,“那就買玫瑰吧。”

“我現在不想要了。”伶人不喜歡這種像是讨要來的感覺,他說,“你買自己喜歡的吧。”

打工仔實在無法理解,“那你到底想要幹什麽呢?”

“我想抽煙,喝酒。”伶人倒回床上,眼尾上勾,吊人得很。

“......行。”打工仔從牙縫裏艱難吐出應承,只當他又是發瘋,“那我先去煮面。”

但伶人又喊住了他:“等等。”

打工仔不耐轉身,“又怎麽——”

話未說完,他卻是呼吸一窒,看着籠在昏黃電燈下的伶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床邊有薔薇,是流動的鮮豔,床頂有蚊紗,是飄動的暧昧。伶人長得可當真是好看,他不是野性的美,卻也不是清純的長相。他的漂亮還當真像一把玫瑰,春水碧波,他是頹而鮮的漂亮,明晃晃,散漫又不受拘束的。

打工仔的眼神落在了他飽滿淺紅的唇上。

又倏的離開。

直到伶人也不耐,喊他:“你愣着做什麽?”

“噢。”打工仔艱難擡起腳,走到床邊,掀開紗簾,“你喊我幹嘛?”

伶人嘴角彎彎,眼睛也跟着彎成月牙,像小孩撒嬌似的,朝打工仔伸出雙手,“有點累,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燈光驟然暗了,片場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場記走了過來,輕輕擺弄了一下床邊的薔薇,驚醒了還在抱着的兩人。

陳锵的呼吸就打在林楚容臉上。和先前只關乎友情的擁抱不同,這一抱,是屬于打工仔和伶人的。他們之間,總托着一份厚重而累贅的情感,持續很痛苦,抽離又殘忍。

林楚容不知道要不要松開他。

但陳锵已經很快脫身。

他松開林楚容,又挂上只有陳锵才會有的笑容,下意識地呼嚕了一下林楚容的頭,“榮哥。”

林楚容淡淡的,好像還未完全從戲中出來,倒是動作已經先行一步在反應到達之前做了出來。他拍掉陳锵的手,“沒大沒小!”

他看了眼身旁的薔薇,手沒控制住輕輕摸了摸,被場記一聲呵:“別動!”

林楚容雙手舉起,做投降狀,果斷道歉:“對不起老師!”

陳锵立馬聽出來他這話裏半點真心實意也沒有。他忍不住笑起來,問林楚榮:“家裏已經有玫瑰了,你還要帶一束薔薇回去?”

“玫瑰都成幹花了。”林楚容說,臉上卻也跟着帶了笑意。

喝綠豆湯那晚,陳锵帶回來的那束玫瑰,最後陪着林楚榮和陳锵度過了剩下的拍戲日子。

就像翻新年日歷,每翻到新的一日,都會有新的預兆。

玫瑰漸漸枯萎,不再鮮豔,他們這段難捱卻又新奇的日子卻被一束花永遠記錄了下來。

休息了二十分鐘,《念生》繼續開拍,這是倒數第二場戲,也是兩人對戲的最後一場。

拍吵架。

情節不算難,只是情緒比較難控制。

林楚容有戾氣,但他擅長自我壓抑,從未和誰真正的發過脾氣。陳锵卻是實在的好脾氣,要調動起全身的憤怒,很難。

但一開拍,鐘鳴便發現是自己多慮了。

伶人的腦袋靠在打工仔的腰腹,輕輕蹭了蹭,“我還是想要玫瑰。”尾音粘膩,惹得打工仔起了一身雞皮,便應道:“好,我現在就出去買。”

“可是,”伶人卻圈緊了他的腰,“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嗎?”

打工仔輕輕笑了,清潤的朗音撞在薔薇裏,他摸了摸伶人毛茸茸的腦袋,只是他身上唯一一處完全柔軟的地方,“可是,”他也跟着問,“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又是什麽嗎?”

伶人搖搖頭,“我不想要你去歌舞廳打工了。”

打工仔咬着唇,斂了脾氣,給他解釋:“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是被武館踢出來的,是不可能再去做陪練了,歌舞廳這種地方多好,我不會平白無故受人打,只要夠尊敬客氣,還會有小費......”

“那我寧願你被人打。”伶人說。

打工仔氣笑了,“你要不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伶人又搖頭,“也不是——我就是不想要你去歌舞廳,去做別的都成。”

“那你想我去做什麽?”打工仔語氣算不上好,“無論我去做什麽,你總會有一堆嫌棄的、不滿的話等着我,我還要養你,你摸摸良心說,你究竟想要怎麽樣?”

你究竟想要怎麽樣?

伶人眼神是空的,他也不是沒嘗試過。

他努力把自己丢進泥塵,其實先前唱戲也是在泥土裏,沒什麽不同的,可他那該死的脾氣和不饒人的嘴,他被無數的人問過,你究竟想要怎麽樣。

但這個人不能是打工仔。

他吸了吸鼻子,說:“我想要折磨你。”

打工仔終于忍不住了,他松開了伶人,像是自暴自棄似的閉上了眼,“你換另一個人折磨吧。”

“你什麽意思?”伶人眼圈紅了,他也站起來,“你什麽意思?你不能講話不算話!”

“什麽叫講話不算話?”打工仔眼裏有很冷很冷的光。

伶人不敢看,也不願看。

他說:“你知道嗎?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很不喜歡你,你這種樣子——”

“簡直又低俗又——”

話未說完便被打工仔打斷,“你以為你就多好?真當自己是天上下凡的,只會抱怨,無止盡的抱怨,你連我都不如,你好意思來說我?你有資格嗎?”

伶人哭了。

他吵不過打工仔。

他從前一點也不會哭,他一直覺得,會哭的小孩有糖吃這句話是騙人的。

小時候練功,他很累很痛,忍不住哭了,結果只是挨了師傅一頓打。哭是最沒用的。

但打工仔把他慣壞了。

他已經學會了拿哭當武器。

只是,這一回,打工仔扭過了頭,沒有看他,但也算沒再繼續争吵下去。

良久,他一聲輕嘆:“我出去一下。”

說完,他也沒顧上伶人,獨自開門跑上了街。

其實不是的。

打工仔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你究竟想要怎麽樣?

這句話,伶人的答案其實是,

我想要你愛我。

至此,伶人的戲份結束了。

但趁着陳锵還尚未完全出戲,鐘鳴指揮着團隊抓緊時間跑上街。

劇本裏最後一場,是陳锵的個人戲份。拍打工仔吵架後去買玫瑰,進了隧道後再沒有出來的情節,原本是打算攝影棚拍,鐘鳴後來跑了實地,決定還是把場移到外面。

外景早已搭建完善。地下隧道是臨時用道具搭建的,挺逼真,旁邊還有一條人工引的小溪流,《念生》的最後一個鏡頭,将以流動的水彙入維港做結束。

打工仔開始跑,他想去買一束玫瑰。

在某個瞬間,他其實是明白了伶人的那一抹念。可他也有自己的念,當流浪歌手的歌聲傳來,他便知道,此念一起,他們的故事便算做結束了。

随着鐘鳴最後的一聲“Cut!”,《念生》結束了長達兩月的辛苦拍攝。

回過神來,陳锵已是滿臉的淚。

空洞的隧道有風,他下意識地回過了頭,想要去尋那漂亮的身影。卻只聽見“咚”的一聲,然後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呼喊聲。

陳锵心裏一咯噔,忽然想起某一夜,他和林楚容對戲時,曾說到最後一場。

林楚容看着劇本上依舊又作又瘋活着的伶人,指尖戳在那油墨上,神情是看不出情緒的淡。

他看着陳锵,心裏的念瘋狂湧出。

他說,如果是林楚榮。說着他指着劇本上寫的:溪流。

“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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