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P-玫瑰

P-玫瑰

這是陳锵第一次看到林楚榮紅了眼圈。

可他還是沒有哭。

在無數個難捱的練習日子裏,在手被磨得紅腫、甚至連筷子都握不起的時候,他都沒有掉過一滴淚。林楚榮就像《念生》的伶人,被折磨,被打壓,卻硬要扛着,咬着牙,苦和痛對他們來說算不了什麽。

可這個夜晚,林楚榮漂亮的臉隐在黑夜之中,稀薄的光線在他臉上分割出斑駁的色塊,陳锵分明瞧見了那被紅洇濕的眼角,他臉上光是碎的,就像個易碎的娃娃,陳锵放開他的肩,往後退了退,不敢再上前,生怕他就真的變成那些凋落的花瓣。

頭一回,林楚榮向來不動聲色的情緒裏,有難以壓制的頹唐與憤懑。

他很難過。

比在片場被陳锵抱起來的時候還要難過。

這種灰暗的情緒,像重重的山霭,沒有片刻猶豫地壓向了他。明明下午的時候,他站在隧道口,止住了那股洶湧的暗潮。

可他們,偏偏還是不肯放過他。

一通電話,不到二十秒。

他們竟能将他的心剜出一個洞,然後填滿了污言穢語。

來自他道貌岸然又惺惺作态的父親,來自他的家人。

他看的出來,陳锵是真的很擔心他。畢竟剛拍完極度消耗情緒的戲,當晚發燒,今日養了一天卻莫名其妙地消沉。

可林楚榮張着嘴,就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昨日,也不知陳锵躲在房間內,把他們之間的談話聽進去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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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楚榮右手擡起,蓋在眼上,緩了一會。

再睜開眼,陳锵還保持着那個姿勢,滿臉焦急,又不敢靠近。林楚榮終于笑了,笑聲很輕,像玉石墜落山間。神奇的是,那股壓着他好幾個小時的抑郁情緒瞬間就散了不少。

陳锵懷裏抱着一束玫瑰,不多,六朵,但每一朵都是嬌豔欲滴,晶瑩剔透的紅,看起來尤為新鮮。

手好像也不疼了。

林楚容從沙發上起身,長腿一邁,人便接過了那束玫瑰,毫不客氣的問:“是給我的嗎?”

“嗯,給榮哥的。”陳锵正色,瞟了他一眼,緩緩吐出口氣。

“謝謝弟弟。”林楚容看起來極為高興,情緒像是瞬間從底端飛至雲層,“真好看,我去找個酒瓶子養起來。”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喊陳锵弟弟。

但尚在各自情緒中的兩人并沒有對此有太多的探究。

就好比如說,為什麽陳锵突然要抱着把玫瑰回家,他究竟知不知道贈人玫瑰的含義,這種會因人而異被下出不同定義的問題與答案,好像在這一刻又不是那麽重要了。

他和伶人一樣,喜歡玫瑰,更甚薔薇。

如果可以,他更想要像玫瑰一樣,豔是赤.裸的,刺也是直白的,它的韌骨全都向外,好與壞一并吞咽。

但林楚榮心情好了起來,陳锵卻跟着魔似的。

他從拿出昨日剩的綠豆,架起鍋,“煮個綠豆湯吧。”

林楚榮聳聳肩,抽出玫瑰枝,剝葉,又聽見陳锵說:“我今日拍打工仔被人打的戲了。”

“有沒有受傷?”林楚榮手頓住,回頭看着他,“我買了跌打損傷膏,在桌子上。”

陳锵笑了,手一抖,冰糖又加多了,他手忙腳亂,隔了好一會,才說:“不會,就一點淤青……榮哥你……手還疼嗎?”

“有一點。”林楚榮頂頂腮,想起了老板的豬蹄理論。

陳锵的湯勺一甩,糖水濺到竈臺上,又開始手忙腳亂拾掇了好一會。

林楚榮無奈,“你今晚這是——”

“意外,純屬意外。”陳锵笑得惶恐,“相信我!”

不相信也沒別的辦法了。

至少,當林楚榮捧着面前這碗熱騰騰的綠豆湯,還是被熬得爛熟的綠豆香勾起了饞瘾,一口下肚,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陳锵見他滿足,也跟着踏實下來,他瞥了眼桌上的膏藥,猶豫片刻,問:“榮哥,木偶故事,還聽嗎?”

這段故事被他百轉千回念了三回,這一次終于下定決心,想把故事續完。

林楚榮對此其實已經猜了個大差不差,他向來是個沒有耐心的人,但他并沒有打斷陳锵的少年心事,只是将身子沉了沉,躬在椅子上聽他講。

陳锵講故事其實蠻有魅力,至少比鐘鳴好。鐘鳴太意識流了,一句簡單的鋪白他也要翻出朵花來。

“我阿公年輕時就是村裏木偶戲的頂梁柱。”陳锵驕傲地揚了聲量,“他們那個年代,每天種田,出海打魚,從前是沒有半點個人樂趣在裏面。直到後來生活漸漸好了些,大家空暇時間多了,看戲聽戲也就熱鬧起來了。”

漁村有個小戲臺,每逢初一十五,便會提前把臺子搭好,等到了晚上,村裏人匆匆蹲在家門口吃完晚飯,就抱着小板凳到戲臺看木偶戲。

無論男女老少。

但這些人裏并不包括陳锵的阿公。

在未完全開放之前,村裏每年都要選一批木偶戲傳承人。

彼時,阿公還是個穿開裆褲的小孩,什麽也不懂,就被抱着去,一學便學了十餘年。從站都站不穩,到不動如山,他沒有随着家裏的兄弟們上山下田,整日泡在那些七彩的塑泥裏,那裏便是他的家。

直到出師,天地已經有了全新的變化,木偶戲有很長一段時間遭到埋沒。

戲班先前還能時不時進城裏給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唱戲賺錢,但到阿公的時候,已經只能在村裏替宗祠唱曲。

收入零星,跑了很多師兄弟。

阿公漸漸的,便成了戲班的頂梁柱。眼看着百花齊放的春日就要到來,他為之奉獻了整個青春的木偶戲也即将迎來新的繁榮,卻一朝之間,福禍相依。

他至今都不願去細想,當年喊他上山的那位師弟是否真的存了不好的心。

但阿公素來良善,上山之後沒見到人,反倒見到了一只被捕獸夾抓住的小狗。狗是村子裏的,吃百家飯長大,阿公本就疼它。

瞧見它滿腿是血,也沒能顧上太多,但或許是因為疼痛,就在生死一瞬間,小狗竟然自己逃脫了出去,阿公未及反應,自己的手反倒被夾了進去。

那個年代醫療水平有限,傷口養了好幾個月也不見好。阿公急了,特意跑了縣城大醫院,得到的卻是他這輩子都不願接受的結果。

手組織肌肉徹底壞死,傷到神經,他之後不能做太多與手部有關的活。

後來,木偶戲真的重燃了焰火,但阿公眼裏的光亮卻再也瞧不見了。

陳锵這番話說得輕松,可林楚榮知道,能讓陳锵一個未曾親身經歷過這些事的人都三番兩次緘口,這件事對阿公來說,打擊肯定是毀滅性的。

就像伶人,手廢了,戲班那些人對他的抛棄,已經足夠徹底毀掉一個人。

鐘鳴後面還寫:“和打工仔一起讨生活後,有一日伶人意外地遇見了師傅和師兄,他們卻像看見一條喪家之犬一般地看着他,好像他是這個世界的垃圾。”

要折磨一個人并不難,身體上的摧殘尚可忍耐,卻難逃精神式的打擊。

找他心中最執着的念,一面挖,一面埋,就像他父親一樣,一面穢語,一面給希望。

其實打工仔的遭遇和伶人也差不得太多。

他輾轉過很多的地方,落魄、潦倒、困苦,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條狗,卻被更多的豺狼吞食。可一開始的他,也是赤誠的,滿懷着希冀的。

被武術館趕出來的這天,他剛被打得鼻青臉腫,不人不鬼。一如往常,他只是輕輕笑了,背着那輕飄飄的空包,頭也不回地轉身便走。

直到路過一個賣花的阿婆,他拎走了一束薔薇。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會買花,可那束薔薇就像是某種預知,他遇到了伶人。

兩個人都很狼狽。

卻是一同滾在地上,滾在薔薇裏,笑得像兩個瘋子。

“人善被人欺。”打工仔說,“此話誠不欺我。”

“可是,”他又說,替伶人抹去頭發上的花瓣,“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伶人把這個詞在嘴裏嚼了很久。

他做事從來是憑心而發,興致來的時候,什麽都好,沒心情的時候,看什麽都是亂糟糟的一片。

他怎麽沒有後悔過。

可他救了一個狼心狗肺的爛人,卻因此遇到了一個忠心又包容的好人。

世界上的人是有參差的。

打工仔這麽說,陳锵也這麽說。

林楚容回過神,碗裏的綠豆湯已經涼了。但陳锵卻毫不在意,他拿起兩人的碗,又重新熱了一遍,不厭其煩。

倘若,一顆真心被另一顆真心接住。

林楚容想過無數次這個命題,在無數次的否定求解過程中,他好像終于尋到了答案。

陳锵不愧是在餐廳打過工的,一手可以穩穩托住兩個熱騰騰的碗,還可以抱着林楚容剛剛插上的那束玫瑰。

“你把這花拿來做什麽?”林楚容不解,看着陳锵強迫症似的把瓶子擺得整整齊齊,“這是飯桌。”

“好看。”陳锵又吃了一勺薏米,語氣坦然,“這個位置,紅的正好。”

當然,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林楚容和這束玫瑰放在一起,更加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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