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P-生日
P-生日
陳锵在滿腦子的轟鳴聲裏,聽見了內心的一聲破裂。
他開始狂奔,從隧道的晦暗跑到另一處的晦暗裏,那裏有水流過的聲音,還有亂七八糟、烏泱泱的人聲。
回過神來,他已經是渾身濕透了,汗和水揉在一起,他抱着同樣一身水淋淋的林楚榮,喘息聲急促。
林楚榮面色發白,雙眼緊閉,眉頭蹙起。
陳锵記得他不會水。
旁邊不知道是誰說了一聲:“是不是要做人工呼吸?”陳锵的大腦随即就像過了指令般,他吸了口氣,捏住林楚榮的鼻子,嘴就要碰上他的。
林楚榮原本是玫瑰色的唇此刻透着冰冷的白。
像被冰塊禁锢的玫瑰花蕊。
但陳锵的唇還未碰上這花蕊,林楚榮卻是驀地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心跳聲怎麽也蓋不住。那一瞬間,陳锵聽不見周圍嘈雜的聲音,只有林楚榮的,還有他自己的,彼此纏繞在一起的。
是瀕臨失控的心跳。
林楚榮眼裏的決然還未散去。
那一刻,如長野的風,在呼嘯裏,陳锵竟然被這一抹決然給震懾去。就在數日前,林楚榮還說,如果不是伶人,而是他,他就會跳下去。
可如果是陳锵自己呢?
他一時有些恍惚,被幾雙手大力地扯開,陳锵只覺着剛剛的冷與熱瞬間蕩然無存,被填滿的,是他如何也捕捉不出來的一點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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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鐘鳴那憤怒的、咬着牙根的斥罵聲。
罵的是林楚榮,可陳锵卻聽得鼓膜躁動。
他想起那些光碟裏油污不堪的搖滾聲,電吉他把時間和空間撕碎,再重新拼湊成一張斷裂的刻碟。林楚榮在那玻璃面上,用馬克筆寫:一九九七年,我終于再次見到了他。
這個“他”,成了陳锵後來無數次夢魇裏的存在。
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裏,他開始害怕,害怕如果有一天,這個“他”消失,林楚榮會不會跟着消失?
可他又是誰?
當被暖而熱的毛巾包住時,陳锵從漉濕的夢裏驚醒過來,林楚榮在片場落水的意外,終究還是很快被時間劃過去。
公司給他和林楚榮放了很長的假,去銀行存錢的時候,陳锵還很雀躍,手裏握着的那一沓厚厚的紙鈔,仿佛不是靠他自己努力賺來的。
倒像是中了大獎。
他們去吃大快活,一個快餐二十五蚊,小貴,但紅豆沙冰可以免費喝。十一月底,天已經開始轉涼,他們又去買了新衣服,陳锵買了毛線團開始織手套。
這些都是他從前不敢想象的生活。
奢侈而快樂。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追求大富大貴的人,比起富庶的生活,能和林楚榮待在一塊,比什麽都開心。
林楚榮從浴室裏洗完新衣服出來,就看見陳锵已經抱着毛線開始勾,像在漁村時勾漁網那樣,他手雖粗糙,卻很細致。
他念起阿公,電話一撥,老人家已經先喊:“小榮呀!”
阿公不會講國語,林楚榮也只會一點點蹩腳的閩南語,兩人說來說去,只得互相樂着,就這麽樂了半天。
其實也不知道在樂着什麽。
但新千年已經要到來,那是一種語言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他們快活得像影視劇裏中二的英雄們。
鐘鳴很快就剪輯好了《念生》。
石英說,他已經喪心病狂到把影片送去評獎。
“簡直是癡人說夢,天方夜譚。”石英是個悲觀主義者,她不覺着剛冒頭的新人導演和演員能真的在這繁花一片的影圈掀起水花,但想了想,還是鼓勵了幾句,“不過你們很厲害,演得一點也不輸給影帝。”
這話就誇張了。
陳锵笑倒在行軍床上,床發出了“咯吱”一聲,把他吓得又飛速跳起來。
他最近長得很快。
個頭直接蓋過一米八五,體重也跟着增長,而且還有再往上的趨勢。
林楚榮笑眼彎彎,看着跑上跑下多動症似的人,內心倒是有點忐忑,他問陳锵:“你覺着,咱們原聲直出,會不會有點奇怪?”
因為他和陳锵粵語講得都很爛,鐘鳴一開始想找配音,後來做了好幾個方案都不是很滿意,最後直接用了他倆的原聲。
陳锵停了下來,認真的看着他,答道:“不奇怪。”
他知道林楚榮是這些人裏,除了鐘鳴之外,最相信《念生》能獲獎的人。
他是一個很藝術型人格的人。在某些方面的感知力超乎尋常人,心裏也總相信着,《念生》哪怕得不了獎,至少也會得到觀衆很大的反響。
評獎的那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這天晚上,陳锵去市場買了兩個大大的紅蘋果,他和林楚榮一人一個。
他們拎着蘋果的枝,一路穿過人流,又去了旺家冰室。
如林楚榮所想,《念生》上映不過小半個月,票房便是一路水漲船高,港地又小,他倆現在走在路上,時常會有人認出來。
陳锵整天就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特務,戴個墨鏡,生怕別人認不出來他似的。
老板老規矩地給陳锵拎了瓶可樂,結果被林楚榮按住,“今天我也要可樂。”他說,眼睛亮堂堂的,“太熱了,降降溫。”
老板無語地看了眼窗外裹了裏外三層的行人,有兩個年輕時髦的姑娘推了門進來,被他攔住,“不好意思,小店今日不營業。”
“我們——”燙着大波浪的姑娘指了指牆上被老板換成了《念生》的照片,“看見這幾張相片好像沒見過,想進來來拍個照就走,可以麽?”
這些照片是林楚榮帶給旺家冰室的。
這段時期的電影公司都很流行這種35mm的底片拍攝,獨一無二,多數寄給了媒體,打印出來後宣傳。牆上這幾十張,全都是林楚榮和陳锵在片場拍的獨家。
老板猶豫地看了窩在角落的兩人一眼,想了想,點頭:“那你們記得幫我宣傳一下。”
“好呀好呀!”姑娘們歡樂地跑到照片面前,“哇!好好看!”
“誇你呢。”陳锵桌下的腳碰碰林楚榮的。
“哎!陳锵是真好看,聽說他是閩地人,還是海邊長大的,怎麽皮膚這麽白!”姑娘們聲音越來越大,“好想捏一捏他的肌肉,這線條,太絕了。”
陳锵的臉瞬間紅成蝦米。
這下,打趣的對象變成了陳锵。林楚榮以牙還牙,“誇你呢,弟弟。”
“你也要捏肌肉嗎?”陳锵不服輸,“不收你錢的,榮哥。”
林楚榮睨了他一眼,“我是自己沒有嗎?”
老板遞來熱騰騰的車仔面,順勢插科打诨,“那這我就不得不說一句公道話了,榮仔,你的肌肉确實不能和锵仔比。”
林楚容舉着筷子佯怒,正想接話,那兩位姑娘卻是已經推門準備走,還在邊走邊說:“你覺得《念生》能獲獎嗎?”
老板聞言打開了放在收銀臺的小電視,調到97號,嘴裏叼着根牙簽,問已經撇下面條也跟着蹲到電視機前的兩人:“今晚是不是不算評獎,只是看能不能入圍?”
陳锵點頭,緊張得咽了咽口水,“對的,如果入圍,明晚我和榮哥就要去現場參加頒獎典禮啦!”
這是這一年港地影圈最熱鬧的一個夜晚,尚未改名成星光大道的海濱長廊晚風肆起,維港輝煌地從太平山蜿蜒而來。
可偏生在如此緊張的時刻,電視卻突然冒了雪花,滋滋作響。緊接着,旺家冰室的燈驟然暗了,老板開始大呼小叫:“這是停電了,還是跳閘了!”
“啊!正是激動的時刻,錯過了怎麽辦怎麽辦?”他像個無頭蒼蠅,又被林楚容按住,“放心吧哥,我帶了手機,消息石英姐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們的。”
就是沒能親眼看到宣布入圍名單的那個時刻,有點可惜。
陳锵也覺得可惜,他站起來,說:“我去看眼電路吧,如果是跳閘或者短路的話,我還是能修好的。”
“你知道在哪嗎?”老板推開後間,“得走去旁邊的巷子裏——算了算了,我跟你一起去,榮仔守店。”
兩人吵吵鬧鬧的聲音漸漸遠去,旺家冰室驟然陷入寂靜裏。
黑暗中,林楚容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咚咚”作響。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緊張過了。
像是某種感念,他忽然摸到了胸前一直挂着的一顆葫蘆小吊墜,冰涼刺激着攀升的體溫。帶了太多年,這吊墜早與他融合成一體,存在感不強,此時卻又實實在在的存在着。
林楚容的心思有些跑遠。
他想,那人如果知道了他拍了電影,甚至可能提名獲獎,會不會很高興?
他還會記得他嗎?
他那裏可以看電視嗎?
這時,“啪”的一聲,店裏重新亮起來,打碎了林楚容某些剛跑出來的念頭。
門推開,陳锵推着手推車,上面放着一個漂亮小巧的玫瑰色蛋糕,老板跟在身後,兩人笑容明媚,一首生日歌唱得七扭八歪——
他們都很開心。
如果沒有看見林楚容臉上的淚花的話。
陳锵走近了,那笑容忽然就凝固在臉上,林楚容什麽時候會哭啊?上一回見他,也只是紅了眼眶,可他為什麽又哭了?玻璃一樣的淚,陳锵來不及接住,就這麽滾進林楚容的一聲嘆息裏。
陳锵心裏又慌又亂,密密麻麻攪得生疼,偏偏老板還不明所以,在後頭問:“榮仔這是被我們感動哭了?”
林楚容輕輕笑了笑,搖搖頭,握住陳锵發抖的肩膀,“沒事了——”
在自欺欺人這件事上他早已駕輕就熟,“這生日歌我才聽了一半,你們不繼續給我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