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N-尼古丁
N-尼古丁
“你這話什麽意思?”阿來那原本一言不發的母親突然站了起來,面色蒼白,卻不難看出她很生氣,“難不成我家阿來還會自己去撞脖子嗎?”
他父親也有點急了,“二位今日來,莫不是來給将索當說客的?”
盡管被質疑,林楚榮還是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他笑了笑,搖頭,“先生夫人,你們誤會了,這說客委實沒什麽好當的,我們也不傻,該認的錯更不可能逃避……只是,你們不覺着,這監控壞的實在是剛好了些嗎?畢竟當時現場還有很多阿來的小夥伴……”
這話不知碰着阿來的哪個點,他突然嘴角一抽。
林楚榮立即敏銳發現。
阿來的身子還不能動,心裏忽然有什麽刺激時,面部的表情動作就會特別明顯——
他在隐瞞着什麽。
或許他能瞞過被悲痛困擾的父母,但沒能壓過林楚榮和陳锵的眼睛。
林楚榮和陳锵對視了一眼,他在病床邊蹲下,視線和阿來保持平視,盡可能地把聲音壓得柔和,問:“阿來,你是有什麽想說的嗎?”
阿來眼神不敢對上他的,只得繼續盯着天花板上的燈,沒應聲。
林楚榮沒有逼他,想了想,又問:“你喜歡打羽毛球嗎?”
“不喜歡。”阿來這會應得倒挺快,眼神不自在地看了眼眉目凝重的父親,“一開始,就是我爸逼着我去學的。”
阿來不能落于人後。
阿來的父親對林楚榮和陳锵說。
他點了根煙,醫院的吸煙區煙霧缭繞,擠滿了精神疲憊的看護家屬們,有人在哭,有人面帶煩躁,也有人滿臉漠然。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在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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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丁成了唯一消解情緒的方式。
陳锵一直很不喜歡煙草這種東西。港地禁煙嚴格,他剛來到這裏時,每日都會很快樂地向林楚榮報告,說自己又少聞了一天煙味。
後來,林楚榮也開始學抽煙,甚至一度吸得很勤。陳锵卻沒多說什麽,他默默地忍着,陪着。直到林楚榮戒了煙。
就像此時,陳锵也跟着踏入吸煙區,臉色并沒有半點不耐。
他能理解,在這種時候,尼古丁是每一顆倉惶失措的心的最好慰藉。
阿來的父親很快吸完一支,是很廉價的牌子,他還有些舍不得,新的一支拿出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和阿來的母親都不是港地人,來這務工十幾年,因為文化程度低,只能做着最辛苦的體力活。他在車修廠做雜工,妻子則是餐廳的服務生,收入微薄,住的還是雜亂的劏房。
但阿來不一樣。
他在港地出生,和港地的孩子一起上學游樂,他不能因為父母而落在旁人的後頭。所以,一有什麽課外培訓班,阿來父母總會咬着牙,一點不落地給他報名。
阿來沒有選擇餘地,可他也能理解自家父母。知識是通往更高處的最好途徑,阿來很懂事,也咬着牙,無論如何地堅持了下去。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的話。
“這是一個難得能坦誠的機會。”林楚容蹲在病床邊,看看阿來,又看看他的父母,“放心吧,無論什麽,我們都會盡量幫助你們。相逢是緣。”
阿來嗫嚅着,想搖頭卻不敢,眼圈卻已經紅了。
林楚容難得耐心的,等了他很久,直到他撇下嘴角,委屈地說:“我不能說。”
“是不能說,還是不敢說?”陳锵也跟着蹲下。
和林楚榮容易讓人覺着信任的氣質不同,陳锵的臉其實很有安全感,阿來看着他認真的眼睛,看起來很猶豫。
他的父母終于後知後覺,阿來的反應讓他們察覺,此事或許真不只是一場因為羽毛球架質量不好而導致的意外。
他的母親很着急,頭發散亂地落下,她卻無暇顧及,走到病床邊,一臉心疼地看着阿來:“爸爸媽媽在呢,有什麽不能說的?”
到底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阿來終于忍不住,眼淚開始沁出來。
一開始,确實是個意外。
一場雙打局,結束斷在阿來這邊。他彎腰去撿球,球架對面的兩個孩子在吵鬧,也不知是誰帶了個舉重啞鈴,在那裏比着誰手勁大,各種空中揮來揮去——
這原本就是個極其危險的舉動,何況是原本就生鏽退化的空心鋼鐵。
“乓”的一聲,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啞鈴直直飛了出去,正中羽毛球架的側邊鐵管。
羽毛球架瞬間被折斷,結束了它多年的壽命,砸向了運氣不太好的阿來脖頸上。
笑聲很快蕩在羽毛球館內。
阿來也想跟着笑,可他驚恐的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他只有嘴能動,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身體是沒有知覺的,他想爬起來,卻只能看着令人暈眩的鐵棚頂。
罪魁禍首的那個孩子開始慌了,教練察覺不對趕緊跑來,叫了救護車,那個瞬間過去,阿來終于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害怕。
扔啞鈴的小孩已經在哭了。
他抽抽噎噎地打了個電話給自家父母,又把手機遞給了教練。
在等待救護車這漫長的十分鐘裏,阿來看着平日裏和藹可親的教練突然臉色越來越差。他挂了電話,走到阿來身邊,蹲下,語氣嚴肅的告訴他,你一個字都不能說。
要想想你辛勤的父母,也要想想這位扔啞鈴的小夥伴。
如果有人問起,包括你的父母,你都要說,是羽毛球架質量不好,自己倒了下去,不巧砸到了你。懂嗎?教練說完,擡眼看了閃着紅光的監控。
小夥伴還在哭。
哭得阿來腦袋生疼。他很茫然,感覺不到疼痛,心裏卻有細細麻麻的針刺感。他很早熟,其實能聽明白教練的意思。
這是一場意外,但意外只存在阿來身上,沒有旁人。
他想叫那小夥伴不要哭了。他知道他家裏有權有勢,比起自己,他更怕父母因此受到傷害。在沒有被宣告可能會癱瘓的時候,他還樂觀地在想,反正病痛忍一忍就過去了,正好還能借此機會,不去學羽毛球了。
可他也沒想到,如今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從急救室出來,他看見母親蒼老發白的面容,想扯出個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覺得自己闖禍了,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如果林楚容和陳锵沒有出現的話。
講完這些,阿來閉上了眼睛,等着父親劈頭蓋臉的責罵。但等了半天,卻沒有等來想象中的唾沫星子,他悄悄睜開眼,卻見屋內只剩下了父母兩人,他們都是雙眼通紅,死死咬着牙。
他又覺得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了。
等了好久,他才聽見父親一聲很輕的嘆息。他握住了母親的手,兩人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問阿來:“好孩子,你想不想回爸媽長大的地方生活?”
這是要……離開港地?
阿來沒由來的心一慌,“是不是因為我……我是不是不該說出來?”
父母在港地努力了這麽多年,卻始終逃不過宿命般的某些東西。他們生來在低層,無論如何努力,也夠不上那天一般的高度。
阿來覺得自己是個拖油瓶,淚水嘩啦啦地流:“對不起——”
病房的門沒有徹底關上。
林楚榮和陳锵靠在牆上,将裏面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們也曾在泥堆裏摸爬滾打,自知這世界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多數時候,強者總會吞食弱者,弱者不敢發聲,如此惡性循環。
可他們也不是什麽救世主、爛好人,他們沒法幫所有的不公鳴聲,多數時候,連他們都難逃其咎。
只是這一次,他們必須幫。
阿來的父親性格很沉穩,他把煙收回去,緩緩吐出口濁氣,說:“真的很抱歉。”
“阿來他,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們沒把他教好,還是教錯了方向,他估計也是沒想到,這件事情會在網上鬧成這樣——”說着,他微微躬身,眼裏的疲憊沒能收住,“給二位老師帶來了不少的麻煩,結果你們還不計前嫌,為我們一家人做了這麽多,我和阿來媽媽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
陳锵緊忙扶起他,“先生言重了。這件事,如果本身将索有錯,那身為代言人,我肯定免不了被罵,跟阿來沒有任何關系。小孩太懂事了,這個年紀吧,又中二又勇氣十足,他只想着,如果說實話了,會不會讓你們難做。”
“也是我們的錯。”阿來父親嘆氣,“我們一直告訴他,家裏條件不如其他同學,和氣生財,要他不要輕易和人起沖突。”
陳锵也跟着搖頭嘆氣,“可這個世界,越忍耐,越容易被欺負。”
“......是,只是那小孩也無辜,估計是吓着了,他父母才——”阿來父親還在替對方想着,林楚容卻是進一步上前,打斷了他的話,“這件事情,羽毛球館和那個教練是脫不了責任的,破壞監控銷毀證據,我建議你們還是選擇公開報警,調解也好,追責也罷,後續一切,我們都會盡可能地幫助你們。”
他擡手,止住了阿來父親的再一次道謝,“我們也有為自己考慮,這件事情如果問題不在将索,那就更不在我們,陳锵不能平白被人潑了髒水。”
阿來父親點了點頭。
他走到玻璃窗邊。
這家頂級醫院坐落在維港邊,原本幹淨明幾的玻璃窗常年被煙霧浸染,将那清澈的維港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
如果不是好運氣遇到了陳锵和林楚榮。
最後,林楚榮也問了他,如果他們今日沒有來,阿來又向他們說了實話,身為父母,他們會如何選擇。
他原以為,這對樸素的民工父母也會選擇忍耐。
怎知,阿來父親溫和的眼神裏猝然露出一點冷光——
這是身為父親的勇氣與力量。
他說,如果阿來真的出了事,無論過程多困苦艱難,我也一定會為他,讨回一聲公道。
他講得很決然,目光看着三十層之下流動的海面,決然到陳锵感受到了很久沒有有過的那種震撼。
那應該是一九九九年,拍《念生》的最後一天。
恍惚中陳锵記起,他也曾在十幾歲的林楚榮身上,看過這樣的一份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