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01

盛放01

盛放

文/沐清雨

方嶼裏做完現場布置驗收,回到家已是深夜。

她今晚驗收的是個十歲孩子的生日派對。這種案子量級太小,正常方嶼裏是不接的。可孩子的母親曾在她寂寂無名時為她介紹過項目,這種在自己身處低谷時伸出了手的貴人,方嶼裏感恩,哪怕那個合作由于種種原因并未達成。

臨睡前,方嶼裏腦海裏還在回放派對現場的畫面——簽到處、甜品區、用餐區、游戲互動區,精致的伴手禮專區,以及風景走廊,每一處空間都布置得充滿了童趣,滿足了小朋友想做仙女,想要蝴蝶,想在童話世界裏過生日的全部要求與幻想。

方嶼裏不禁回想自己的十歲。有點遙遠,記憶模糊了,只能忽略掉具體年份,以童年為單位。她童年的娛樂差不多就是,跳皮筋,跳格子,打口袋,打雪仗,堆雪人……沒看過電影,沒去過游樂園,沒擁有過一件玩具,沒穿過一次公主裙,更沒有正式地過過一次生日。能吃飽穿暖,能在城市讀書,于她已是最大幸事。

有的人出生就是公主,有的人一生懷揣公主夢。

方嶼裏的夢被手機持續的振動聲打碎。

是方母打來的,電話通了,那邊只叫了她一聲:“小裏……”就哽住了,之後是隐約的抽泣聲。

方嶼裏忽然想到近期母親不止一次發信息問她忙不忙。她很忙,不是在埋頭做設計方案,就是和客戶溝通方案,要麽就在外地出差,或者像昨晚那樣在宴會現場。有時能匆匆回上一句,有時消息多了根本留意不到,等想起來要回個電話,都過去好幾天了。

方嶼裏有不好的預感,她猛地坐起來,問:“怎麽了媽?”

那邊依舊沒有說話,極力克制的哭聲透過話筒傳過來,像一把生活的鈍刀,明明沒有割破皮肉,疼痛卻直達心底,讓人血肉模糊。

通話結束,方嶼裏打開了窗,深秋的清晨,空氣中透出微微的清寒,東邊的天際浮現出一團金紅,旭日噴薄欲出。

這樣的日出,父親看得見的次數要倒數了?他還不到六十歲!

隔天,方嶼裏從上海回到千裏之遙的老家哈爾濱。她用一天時間協調工作,并聯系好了專家,把接下來父親的冶療事宜都考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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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家中長女,又是別人眼中有能力的孩子,這種時候誰都可以倒下,誰都可以哭,唯她不行。然而,肺癌晚期,且出現轉移,生存期半年左右……這樣的結論面前,她能做的終究有限。

父親方敬年還什麽都不知道。方母擔心,丈夫若是知道自己的病情,心理迅速崩潰會走得更快。弟弟從小頑劣,在這個家裏沒有發言權,尤其姐姐已經回來了,他自然不會表态。

心态對癌症确實是有影響,可現在這種情況,為盡可能延長生命必須介入治療,又如何瞞得了?況且若真的只剩半年時間,父親又是否有未完成的心願?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方嶼裏不希望他帶着遺憾走。盡管遺憾是人生常态,她也要竭盡所能。

最終點破這一切的竟是方敬年。他以散步為名把方嶼裏叫去了外面。父女倆走出小區,穿過街道來到江邊,沿着江畔往斯大林公園的方向去。

這是以往方嶼裏回家,基本在家待幾天就要陪母親做幾回的事情。方母總會在飯後招呼她:“走啊,去江沿兒。”

當初選擇在這裏給父母買房,為的也是他們去江邊散步方便。不過,方嶼裏其實不明白,一個江邊有什麽值得反複去的。而她人在家,工作是不停的,表面上随母親出去了,多數時間都在接打電話和收發信息,滿腦子都是項目上的事,沒心思關注其它。

還是頭一回和父親出來。

她尋找話題似地問:“他們看什麽呢?”

方敬年循着她的示意看向防洪紀念塔背後,那些就着堤壩臺階席地而坐的人,說:“沒什麽具體的目标吧,可能就是感受江邊的氣氛。”

方嶼裏沒感受到什麽特別的氣氛,說:“人家杭州在西湖上修的音樂噴泉,每天都有表演可供游客觀賞。再看看我們這麽大條松花江,就搞了個一根光柱的所謂高空噴泉。”

方敬年聽出她言語中的嫌棄,笑了笑:“如果換個形容,描述它‘像一柄利劍刺破天穹’,會不會覺得這噴泉也挺不一般。”

方嶼裏依然覺得很一般,她堅持之前的評價。

說到堅持,方嶼裏記得有一次帶母親外出,在談論對一件事的看法時兩人有了分歧。方嶼裏甚至都沒用去說服,母親便認同了她。她當時笑言:“您怎麽那麽不堅定啊,您要堅持自己。”

本以為方母有什麽獨特的見解,結果老人家半認真半玩笑着說:“我怕你把我留在外面。”

方嶼裏愣了愣,在那個瞬間恍然發現,母親老了,不像年輕時那樣獨立有主見,她開始依賴女兒,尤其是在陌生的環境裏。

此刻,方嶼裏不敢去看身旁的父親,她垂眸掩飾起心中酸澀的情緒。

方敬年不覺有異,只認為女兒是見過世界的,宏偉壯麗的景觀看得多了,眼光更挑剔。他沒反駁,慢條斯理地說:“咱們一號噴泉的架鋼結構是2004年始建的,已經開始出現腐蝕。為了保證每年夏天正常使用,要進行補焊加固,還有桁架上的燈具、浮筒、銅噴頭、鋼纜繩這些都要達到使用年限了。”

方敬年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高中畢業。那個年代的農村孩子能讀到高中實屬不易,可這些建築知識顯然超出了方嶼裏認知裏父親的知識範疇。她意外于父親居然對這個自己看不上眼的噴泉的建造結構如此了解,默默聽着沒接話。

方敬年嘆了口氣:“咱們東北啊,每年11月到次年4月,半年的封江期,導致很多項目工程的維護和大修都有難度。”

方嶼裏對此表示認同:“苦寒之地,古代著名的流放地寧古塔不就在咱們省嘛。”

方敬年點頭,又道:“寒是真的寒,漠河那邊有時候9月份都下雪了。但改革開放這些年來生活越來越好,倒不覺得苦了。”他說着往道路裏側跨了半步,給後面的人讓開更寬的路。

一路下來,徒步的、慢跑的,還有三五成群唱歌跳舞的,人聲歌聲交織,讓神秘接頭暗號“去江沿兒”,變得有了點兒不同尋常的味道。

如同方敬年後面說的:“你們年輕人喜歡去咖啡廳也不全是為了喝那杯咖啡吧,有時候換個地方待會兒,感受一下可能在別人眼裏沒什麽氣氛的氣氛,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釣魚不是為了吃魚,去江沿兒也沒有具體目的,靜靜地在外面坐會兒,吹一吹江風,認真呼吸一下沾點兒江水潮濕的空氣,可能是地道冰城人一種特有的儀式感吧。

方嶼裏挽住了方敬年的胳膊,她明顯感覺父親僵了一下。自她十八歲離家去外地上學,已經有近十五年沒有和父親如此親近。隔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幾秒,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方嶼裏垂眸,入目的是一只粗糙,黝黑,手背上布滿了微突血管的手,她視線上移,身旁個子高高的父親,面龐瘦瘦的,眼角爬上了細細的紋。

歲月從不會苛待誰,可也從不善待誰,它在父親身上刻下了道道斑駁,它終将,帶走他。

那一瞬間,方嶼裏心裏有場海嘯在咆哮,她迅速将臉轉向江面,讓眼中翻湧的情緒融化在潮濕的水氣裏。

……

落日前,父女倆兒走上了道裏、道外兩區的分界橋。這座幾乎和冰城同齡的老江橋,如今撤掉了原來的道砟,鐵路兩旁改建成了可以騎自行車通過的單行道,橋梁中間一段鋪上了玻璃,可以透過這段玻璃棧橋看到百年前鐵路的原貌。老江橋已經不通車,聽不到古老蒸氣機的轟鳴,卻像一枚時代的烙印屹立在松花江上,不休,不朽。

方嶼裏迎風而立,望向不遠處家的方向:“爸……”她自以為做足了心理建設,可一開口,聲音還是控制不住顫抖,一時哽咽難言。

這種時候還得是父親。

方敬年語氣平穩地說:“是癌吧?你一回來,我就猜到了。”

去醫院檢查時他還只當是小毛病。年紀大了,病痛再所難免,他根據自己咳嗽,胸悶胸痛的症狀判斷,應該是肺的問題。炎症,積水,膿腫,差不多就這樣吧,沒往更壞處想。可一家醫院檢查完,兒子又非要去腫瘤醫院再查,醫生還讓他去外面等,要單獨和家屬聊幾句,老伴最近的情緒也不對,眼睛總是紅着,他問怎麽了,她只說眼睛幹澀不舒服,還說要去看眼科,方敬年幾乎要相信了,過年都不保證有時間回家的女兒卻風塵仆仆趕了回來。

方敬年撫了撫女兒的頭發,說:“這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人離開,病痛,意外,自然老去,都不可避免。爸爸承受得住,就是你媽媽……”他以無比鄭重地口吻問:“爸爸可以把她托付給你嗎?”

方嶼裏不回答,好像只要她不答應,父親就永遠都不會離開。

方敬年似乎洞悉了她的心思,神色認真地說:“你奶奶去世的早,你媽媽沒見過她,沒有婆媳相處的經驗,現在她能照顧自己,一個人生活沒問題,等以後老了要是和你弟弟他們在一起,依你媽那脾氣怕是會有矛盾,到時候該受委屈了。”

方嶼裏吸了吸鼻子:“既然您這麽不放心,那就配合治療,盡量幫我分擔一下。”為了掩飾悲痛的情緒,她撒嬌似的說:“您不能只心疼老伴,不管老閨女,都是親的呢。”

方敬年聽出女兒聲音中的哭腔,看着她強忍淚意的眼睛,鄭重承諾:“高度配合。”

關于病他沒多問一句,只表示:“我不想手術,不是心疼手術費,依我現在的情況,手術成功也不可能把癌細胞徹底清除,術後的休養和治療會很熬人,基本是要耗在病床上了。我不希望把所剩不多的那點時間浪費掉,如果可以,我想正常地走。”

應該是擔心方嶼裏誤會自己消極,方敬年又說:“從你五歲起,爸爸開始參與冰雕制作,最初只是個什麽都不會的小工,到現在已經28年了,爸爸的目标是30年。”他說這話時眼晴很亮,語氣中有不易覺察的驕傲。

方嶼裏點頭,再點頭:“30年的老冰雕師,聽起來就很了不起。”

方敬年笑起來,那笑意從嘴角延伸至眼裏,像從冰裏燃燒出的火種,帶着熱烈的力量,是老照片中意氣風發的少年樣。

若少年永遠年少該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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