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仇恨
燭火搖曳, 滿室壓抑,氣氛沉重得仿佛要凝固起來。
許老太太看了還傻愣愣地站在那裏的朱弦一眼,面沉如鐵,打斷周夫人道:“天色已晚, 五郎年齡還幼該就寝了, 我先遣人送他回去休息。”只要能打斷周氏, 後面自然可以拿其它話把這一茬岔過去。
“不必!”周夫人眉眼微彎,“五郎是我的兒子,他有資格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讨厭他,讨厭到恨不得他去死。”
朱弦心裏猛地一縮, 刺痛感一下子傳了上來。魚郎雖然比兩年前堅強了許多,可還是被周夫人的這句無情的話傷到了。
“壽娘!”謝淵好不容易暫時壓下怒氣, 濃黑的眉皺成兩個疙瘩,“五郎還只是個孩子。”
周夫人面上兀自帶笑,說出的話卻冷酷無比:“從今天開始就不是了,他一個沒娘的人哪有資格當孩子。”她黑得出奇的瞳仁冰冷有如琉璃, 緊緊盯着朱弦,一字字地道,“五郎,你好好聽着。今日之後,我不會再和你說這件事 。”
“阿壽, ”謝晟眸中閃過一道幽光,不滿道,“你不是要告訴我的嗎, 他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又懂什麽?”
“逆子!”上首的謝淵勃然大怒,“阿壽豈是你叫得的?”
謝晟顯然對父親還有幾分心虛和畏懼,聞言抿了抿唇,沒有說話,眼睛卻兀自帶着寒意掃過朱弦。
周夫人仿佛沒看到暗藏的波濤,自顧自地找了張椅子,施施然地坐下,唇邊笑意不變:“侯爺,裴公子的事是你說還是我說?”
謝淵臉色鐵青,死死盯着她,一言未發。
周夫人微笑自若着掠了掠鬓發,動作優雅之極:“既然侯爺不願意說,那就我來說吧。”她頓了頓,緩緩開口道,“裴公子本是我自幼定親的未婚夫君,年未及冠便中了舉人,上京趕考,結果在路上遇到水賊,不幸遇難了。”
謝淵咬牙道:“那是意外。”
周夫人笑得意味深長:“侯爺說意外就是意外好了。我那時還在奇怪,侯爺的消息怎麽那麽靈通。裴公子的死訊前腳剛傳回,侯爺後腳就上門提親了?”
謝淵雙拳緊握,面容如鐵,沒有說話。
周夫人笑容越發燦爛:“直到我嫁給侯爺,有一次無意中聽到你和張先生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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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一瞬間面色大變,震驚地看向周夫人。張先生是他的幕僚,平時專門幫他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陰私之事,而那件虧心事的善後也是他在負責。壽娘什麽時候聽到的,竟從來沒有露過一點風聲。
周夫人嘆了口氣,似在幫他惋惜:“說起來,侯爺你還是不夠狠,都已經把人害死了,居然還會良心不安,偷偷派人給裴公子的老母送去錢米,實在不太聰明。這不是留下把柄給人抓嗎?”她的面上依舊帶着微笑,目中卻殊無笑意,黑眸漸漸透出刀鋒般的銳意,定定地看向謝淵。
往事如煙,細想來,件件令她不寒而栗。
那時她剛嫁入靖侯府不久,謝淵除了子嗣之事,對她百依百順、疼寵有加,她卻一直郁郁寡歡。裴瓊是她父親生前的得意弟子,與她自幼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本就打算等裴瓊進京趕考回來,兩人就成婚的。沒想到分別兩個月後,她等來的竟是對方的死訊。接着只不過過了七天,靖侯府就上門求親,求娶她做靖侯謝淵的續弦。
母親和兄長雖然惋惜裴瓊和她無緣,對這門新的親事卻都十分高興。她未婚喪夫,婚事本會艱難,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上好的親事自動尋來。
母親勸她,嫁給靖侯雖是續弦,但進門就是侯夫人,又是謝侯爺親自看中求娶的人,想來她的日子不會難過。更何況聽說謝侯年不過三旬,高大威猛,儀表堂堂,姐姐謝貴妃為當今宣和帝誕下了三皇子,深受聖寵,謝家正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之時。嫁入謝家是可以想見的榮華富貴,前程似錦。
她心裏的悲苦無處可訴。裴瓊屍骨未寒,她就要定下新的親事,甚至婚期定得那麽急,一個月後就要嫁去京城,連她想為他盡一份心都做不到。
但胳膊終是擰不過大腿,她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哪裏能反抗得了家中長輩,到底在一個月後鳳冠霞帔,十裏紅妝地嫁去了京城。
新婚之夜,蓋頭揭下,她這才發現這個夫君是她曾經見過的。
那是幾個月前,裴瓊秋闱告捷,她在兄長的陪同下逛街,想為裴瓊挑一些筆墨紙硯,借兄長之名送他,作為賀禮。路過一處小店時,無意中遇到被黑心老板坑騙,正要買假字畫的老者。
她見老者年事已高,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樣,一時不忍,指出了字畫是贗品,并給老者介紹了靠譜的店家。老者十分感激,黑心老板卻惱羞成怒,暗地裏使計引開兄長,又偷偷弄壞了她的馬車,叫了幾個小混混将她堵在人煙稀少的小巷。
她身邊只有一個媽媽,一個丫鬟跟着,哪是這些成年男子的對手,眼看就要受辱。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方面闊口,形貌英武的華服男子帶着随從趕到,三兩下就把幾個小混混全部打倒。
她感激不盡,男子卻不居功,連名字都不肯透露,只說都是他連累了她。原來那個差點買假字畫的老者是他府上的管家。
他為她重新叫了車,送她回周府,馬車正要啓動時,他忽然問了一句:“小姐可曾許人?”
她羞赧未答,還是身邊的媽媽代她答了,說她自幼就許了裴氏為婦。他便沒有再問。事情過去,她便抛之腦後了。沒想到不久之後,她又在裴瓊的家裏見到了他。
裴瓊向她介紹新結識的好友,稱對方為袁大哥,據說是從京城來的行商,十分豪邁大方。她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謝過幾日前他的援手之德。裴瓊更驚喜了,因着他對她的救助之恩待他更為親熱。
裴瓊遠行上京之日,她在送行的人群中也看到了這位“袁大哥”,聽說對方還資助了裴瓊不少盤纏。
此時再見,沒想到“袁大哥”便是靖侯謝淵。
那時她還未起疑心,從未想過,他為娶她,竟是處心積慮。
洞房花燭之夜,他十分孟浪,她纖纖弱質,又心緒不佳,哪堪承受,第二天會親時身子便十分不适。偏偏婆母待她極其冷淡,顯然極不喜歡她,幾個妯娌看婆婆臉色,不時冷嘲熱諷。丈夫的幾個孩子,除了一向有溫潤美名的長子還能維持表面的平和,待她看似溫和,實則疏遠,另兩個嫡子女一個比一個不馴。
她是家中嫡幼女,自幼受父母疼寵,哪曾受過這般冷遇。那一日,她幾乎将從未受過的難堪都受了一遍。
後來的日子更是難過。婆婆挑剔冷待且不必說,丈夫的幾個嫡子女中,謝晟有禮而疏遠,謝昕倨傲不屑,謝顯更過分,屢次使壞作弄她,甚至命人将她豢養的寵物波斯貓吊死在她秋韶院外的樹林中。她當時就幾乎崩潰。
偏偏謝淵別的方面都能讓着她,牽涉到前妻留下的幾個嫡子嫡女,非但毫無原則地站在孩子們一邊,甚至對她十分防備。那時謝昕還小,管家權便牢牢攥在許老太太手中,不讓她染指分毫。她原本有心和幾個孩子緩和關系,幾次下來,心也就淡了。
她和謝淵的關系自然也就越來越緊張,直到那日,她發現他暗暗給她下避子之藥,矛盾終于爆發。謝淵一時沖動,告訴她:他嫡子嫡女俱全,且長子長女都無比優秀,次子活潑可愛,還有兩個庶子幫扶,再不需要新的孩子為這個家帶來不可預知的矛盾。
她這才知道,這個口口聲聲說疼她愛她的丈夫,心中最重要的只有他幾個嫡子女。為了害怕她的孩子會影響到前面幾個孩子的利益,竟然就這麽殘忍地斬斷了她的未來。
兩人大吵了一頓,她把謝淵趕出秋韶院,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在這樣的深宅大院中,沒有權力傍身,沒有婆母喜愛,沒有子女依仗,依靠的只有自己并不喜歡的丈夫那一點微薄的喜愛,她這輩子什麽時候能看得到頭?
可幾天之後,她在陪嫁媽媽和丫鬟的勸說下,還是不得不向謝淵低頭。她再不喜歡謝淵,再對他如何心寒,也已經嫁了進來,這個家她能依靠的只有謝淵了。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個改變了她命運的午後。
那是一個十分炎熱的午後,她提着裝了酸梅湯、綠豆糕的食盒去了外院書房。遠遠的,就看到外書房外的老榆樹遮天蔽日,只是看着,便感覺到了清涼。
書房外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老榆樹濃密的綠蔭将灼人的暑氣隔絕在外,只能聽到知了不知疲倦的鳴叫聲。她當時還在想,侯爺可真是馬虎啊,也不叫個小厮把知了粘掉。
她沒有急着進去,站在樹蔭下擦了擦汗,又讓跟着的丫鬟幫自己看看妝容有沒有糊掉,然後就聽到書房中傳來了談話聲。在許多年後,對她來說都有如噩夢的談話聲。
謝淵的聲音先響起,透着煩躁和暴躁:“這點事都辦不好,我要你們有何用?”
然後一個慢悠悠的聲音響起:“這事本就急不來,多等幾天自然會有轉機。”
她認得這個聲音,這是謝淵身邊的心腹幕僚,姓張,她曾經見過一次。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人看她的眼神一副她是紅顏禍水、敬而遠之的模樣,叫她心裏十分不舒服。
既然謝淵在和幕僚在談事,她就不方便進去了。她索性在樹下的石墩上坐下,又打發小丫鬟去院外候着,打算等他們談完再進去。
兩個人又談了幾句,張幕僚勸說他道:“侯爺,你也該回內院了,老是住在這裏不是個事兒,連脾氣都急躁了許多。”
謝淵苦笑:“只怕她不會想見我。”
張幕僚道:“女人嘛,還不是得哄。您對夫人也算是用足心思了,好不容易将她娶回,您就向她服個軟,多哄幾句,她總會讓步的。畢竟,她除了您又有誰能依靠呢?”
謝淵沒有說話,許久,忽然嘆道:“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是我做錯了,我一見她,便如着了魔般,想着這樣的人萬萬不能叫她落入別人家中,不擇手段娶了她,卻是害了她。她如果嫁給了裴家郎君,不會受這樣的苦。可惜了裴家郎君……”
張幕僚道:“這怪不得您。”
謝淵道:“這些日子來,每每想起裴家郎君,我都于心難安。”
張幕僚道:“您已經在盡力彌補了。裴家老母那裏銀錢米糧、四季衣物從未斷過。”
謝淵道:“可那也頂不過人家一個活生生的,或許能金榜題名的兒子。”
張幕僚寬慰他道:“您給過他機會的,是他自己不肯退親,斷送了自己。”
書房外,老榆樹下,她如五雷轟頂,目光死死地盯着石桌上的紋路,卻什麽也看不清。書房中的談話還在繼續,可她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淚水猝不及防地湧上眼眶,她及時伸手,捂住了欲要哽咽出聲的口。
那個陪她寫字、陪她讀書,陪她捉蛐蛐兒,任她捉弄卻從不生氣的溫柔少年,那個在桂花樹下和她含笑道別,讓她等着他回來娶她,卻一去不複返的清雅少年,竟是因她而含恨九泉的嗎?
她好恨,恨謝淵的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更恨自己,當年為什麽要一時好心多嘴,結果竟然招惹了一個魔鬼。
是她害了裴瓊,葬送了他的性命與大好前程,讓他的老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肝腸寸斷。而她,竟然嫁給了他的仇人!
恨意如迅速生長的藤蔓,迅速爬滿她的心房,讓她整個身子都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起來。她要為裴瓊報仇,叫那為了一己私欲草芥人命的卑鄙之徒萬劫不複!她也絕不會原諒嫁給了他的仇人的自己。
她的一生已經再無希望,既然如此,那就全部一起下到地獄裏去掙紮吧!
她抹幹了眼淚,悄悄退了出去,在小丫鬟不解的眼神中回了正院。她現在這個樣子不能見謝淵,她需要冷靜,也需要以更好的姿态去戰鬥。
謝淵,謝淵!她咬牙念着這個名字,心中立誓:你心狠手辣,害死了裴郎,毀了我的一生,如果輕易地讓你死去又怎能解我心頭之恨?我要一點點摧毀你所在意的一切,讓你在永世的痛苦中掙紮。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雲浮”灌溉營養液,感謝小天使“紫伊小樹”,營養液X20,(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