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擁抱
夜已深, 一片靜寂,放在床頭的孤燈燈火跳躍了下,忽然熄滅,無邊的黑暗掩蓋了一切。
朱弦趴在床上, 卻是了無睡意。想到今夜發生的事, 她心中嘆了口氣, 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謝家父子道貌岸然,內裏卻是龌龊不堪,周夫人所為其情雖是可憫,其行卻着實不可取。魚郎何辜, 六郎何辜!可憐了兩個孩子,夾在其中, 成了雙方沖突的犧牲品。
想到謝晟附在謝淵耳邊說的話,她心中厭惡更深。沒錯,謝晟雖然壓低了聲音,但魚郎自從修煉過內力後就耳聰目明, 她聽的是一清二楚。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謝淵做過的虧心事也不止一件,也是報應,被他一向倚重的長子搜羅了證據,反過來威脅了他。
唯一沒想到的, 謝晟竟然連周夫人也保了下來,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麽想的。
如今謝家兩父子各有對方的把柄,反倒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這對魚郎是好事,父子倆互相牽制,他才能從中找到喘息的空間。
“念念,你怎麽不睡?”腦海中魚郎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不困。”朱弦回答了一聲,問他道:“你呢,你也不需要休息嗎?”
“我睡不着。”魚郎顯然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念念,我娘親她……”他的聲音低而彷徨,顯然今日之事給了他極大的沖擊,語氣中滿是無措。
魚郎他才七歲啊!朱弦心中一痛,柔聲而道:“魚郎忘了今日的事吧。”她說着,語氣越來越堅定,“他們的事本就與你無關。你只需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把一切都當做從沒發生過便好。”
魚郎茫然道:“娘親恨我,爹爹也不希望我出生。”怪不得,父母将他忽視到底,原來他一開始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朱弦的心一下子又酸又澀:“魚郎,你不要難過。你沒有錯,錯的是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欲傷害別人,是天底下最過分的事,他們錯待了你,可你不能因為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是這樣嗎?”魚郎低低地問,顯得又乖巧又可憐。
“難道魚郎不信我?”朱弦反問。
魚郎忙不疊地道:“我怎麽會不信念念。可……我以後是不是真的沒有娘親了?”也許連父親也沒有了。
朱弦沉默半晌,鄭重地對他道:“魚郎,你聽我說,這世界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也有真正喜愛你的人,不值得為了不珍惜你的人傷心。你看,就算你沒有了娘親,現在不是還有我嗎?”
魚郎期盼地問道:“你會一直陪着我嗎?”語氣中帶着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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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啞然,她沒有辦法騙他,想了想,對他道:“如果我能做到的話,一定。”這一刻,她無比誠心,如果她能做到,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她一定會一直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再也不需要她。
那麽,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她不知道。不知為何,她心中竟生怯意,一時竟沒有勇氣去證實。如果是真的,她每次醒來就忘卻了一切,對魚郎來說,也太過殘忍了一點。
她思緒紛亂,魚郎卻沉默許久,久到朱弦以為他已經沉睡過去,他小小的、含着期待的聲音響起:“念念,你能抱抱我嗎?”
朱弦驀地心酸無比,眼眶熱意湧動,似有流淚的沖動,只是這樣一個卑微的小小的願望,她也許永遠都沒辦法為他實現。
仿佛發覺了她的傷心,魚郎回轉過來,慌亂地道:“念念,你別難過,我只是随便說說的。我不要你抱我了,你陪我說說話就好。”
朱弦想到了什麽,搖搖頭:“你等等。”忽然蹑手蹑腳地下了床,順手點了守夜丫鬟的睡穴。
“你要做什麽?”魚郎驚訝。
朱弦沒有回答他,摸黑重新點燃了燈火,徑直走到銅鏡前,對他道:“魚郎,你看好了。”
銅鏡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兒帶着溫柔的笑意,緩緩擡起雙臂交叉扣在單薄的肩膀上,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輕聲問道:“魚郎,你感覺到了嗎?”
暈黃的燈火透過薄薄的紗帳,染上了暧昧的紅色,将沉睡的人兒嬌若桃花的面容打上一層橘色的光,朦胧而誘人。
她的唇邊帶着淡淡的溫柔的笑意,雙臂卻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環抱起來,緊緊擁住了自己。
謝冕怔怔地看着她,珍藏的記憶一點點被喚醒。
那是她和他之間的第一個擁抱,最特別的永志難忘的擁抱。那一晚,她就這樣擁抱着自己,和他說了許許多多的話。有很多話他當時不懂,可因為是念念說的,他硬生生地記了下來,在以後的日子裏受益良多。
一夜未眠的後果便是他第二天睡得昏天黑地,無論誰都叫不醒,自然是又“昏迷”了一天。等到醒來,“高燒”退去,他果然“忘”了那一夜發生的一切。許老太太和謝淵都松了一口氣,否則他們真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這個孩子。而謝晟,他也許并不是很相信,但當時他也受了重傷,終究沒有精力對付他一個小小孩童。
許老太太坐在他床邊,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六郎是病情加重而亡故的,和他沒有關系,他是清白的。想到朱弦教他的話,他頓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仿佛要把這些日子所受的苦難和委屈統統發洩出來。
他是真的傷心,一覺醒來,他的念念又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能回來。
許老太太也跟着抹眼淚,摟着他不住地安慰。
幾天之後,他的傷勢愈合大半,許老太太叫人幫他收拾東西,要他搬去榮恩堂跟她住。他吶吶地說要和娘親辭行。許老太太看了他許久,終于相信他是徹底忘掉了那晚上的事,告訴他說周夫人因六郎之死太過傷心,把自己關起來不見人了。從那以後,他就跟着許老太太,在她膝下長大。
而他的念念,和他分離了很久很久。可他終究還是找到了她。
他望着睡在身邊的妻子,目光缱绻多情:不管怎樣,她終于還是回到了他身邊,而且,永遠也別想離開。心中仿佛有什麽在澎湃,他忍不住湊近,在她眉心輕柔地落下一吻。
她皺着眉,無意識地躲避着。他賭氣地又在她臉頰上、櫻唇上連續落下一連串蜻蜓點水般的輕吻。直到她眼皮動了動,似要醒轉,他心頭一驚,強行克制住內心洶湧的情潮,匆匆起身。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今晚黑衣人的事還要盡早拟出對策。他和對方的主人相交八年,深知那人的臭脾氣,那家夥可不是個好對付的。
朱弦醒來時天還未亮,身邊空空如也。她向賬外看去,恰看到八角睡眼惺忪地抱着鋪蓋走了進來。
朱弦問她:“你怎麽進來了?”今夜是八角負責守夜,但因為謝冕在,她這些丫鬟都是在外間值夜的。
八角道:“五爺剛剛出去叫醒了奴婢。五爺說,他有些要緊事要去書房處理,怕奶奶你這裏端茶倒水沒人服侍,叫婢子進來值夜。”
半夜三更的,他跑去書房做什麽?朱弦疑惑,莫非和今夜的黑衣人有關?她想了一會兒,只覺腦袋突突地疼,終是精神尚未恢複,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無亂夢滋擾。
第二天醒來神清氣爽,竟是好幾日未有過的精神煥發。她有些不厚道地想:謝冕一不在,她就恢複得這麽快,說不定他早幾日不陪她,她的身子早就恢複了。
見她精神好了許多,甚至能下床了,幾個丫鬟也開心不已。思齊院自她病後一直若有若無籠罩着的愁雲慘霧一散而空,整個氣氛都歡快起來。
朱弦用過早膳後覺得力氣又多恢複了些,再躺不住,在石竹的陪同下在院中散步。繞到院子後面,居然發現了一個小演武場。朱弦驚訝,她嫁進來幾日了,居然不知道。石竹告訴她道:“這是專辟出來給五爺練功的。”
她饒有興趣地轉了一圈,發現小演武場雖然場地不大,卻已足夠施展,兵器架上各類兵器倒也是一應俱全。她不由有些手癢,想着自嫁入謝家後就荒廢了練武,等過幾日身子好些了正好可以過來活動活動手腳。
白鷺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見她正在檢視兵器,垂手安靜等待着。
朱弦回頭瞥到,眉尖微挑:這是有什麽事嗎?
見她目光掃過來,白鷺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奶奶,爺讓我向你回禀一聲,他有緊急事務需離家幾天,還請奶奶見諒。”
離家?朱弦目光掃向石竹,石竹道:“五爺今日一大早就離府了。”
這麽急?朱弦眉頭微微一皺,若有所思。
白鷺道:“五爺說,奶奶身子尚未恢複,他本不該走的,但确實有事不得不離開,叫奶奶不要生他的氣,別人說什麽也不要信。等五爺回來親自向奶奶賠罪。”
四周頓時一片寂靜,衆人垂手肅立,不敢發出聲響。五爺的脾性誰不知道,他跑出去除了與美人玩樂,還會有什麽正經事?
朱弦撇了撇嘴,不知怎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場景,仿佛看到一個小男孩子眨巴着眼睛在可憐兮兮地向她求情。她連忙将這種奇怪的設想驅除,心情卻莫名其妙地松快起來,笑着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謝冕果然幾天都沒有回家。敬伯府流言四起,都說他又去流芳閣鬼混,還為了捧那花魁花月容一擲千金,鬧得頗為轟動。
幾個嬸嬸和妯娌都來探病,沒講幾句話就用同情的眼神看向朱弦,連老太太都聽說了,派了俞媽媽過來寬慰她。丁氏更是抹着眼淚說對不起她,拍胸脯保證一定讓謝晟出馬,去把謝冕抓回來,再不容他這般胡鬧。
朱弦:“……”夫君如此胡鬧,她原該生氣的,可想到謝冕讓白鷺轉告的話,她又覺得啼笑皆非。唯一的想法是:那家夥又在搞什麽鬼?
三七幾個都在暗自猜疑那番話是謝冕拿來糊弄她的,可她不這麽想。以他不羁的性格,如果真要流連花叢,大概不屑說那些話哄她的,她願意相信他,等他回來解釋。
她的身體倒是顯而易見地好轉起來了,睡眠也好了不少,再無怪夢亂入。沒幾天,她就完全恢複了。
身體徹底恢複,晨昏定省自然也要恢複起來。恢複請安的第一天,朱弦特意起了個大早。她到許老太太那裏時,老太太還在梳妝,許飛花站在一旁,正幫手着為老太太簪上鎏金五福捧壽雙股釵。
見她過來向老太太請安,許飛花退到一邊,等她請安畢,目中隐含不屑地行了一禮,叫道:“表嫂。”
朱弦向她看去,見許飛花穿一件簇新的櫻花粉繡百蝶穿花長褙子,簪一支大紅寶石攢就的赤金梅花簪,細而蒼白的腕上帶着一支嵌寶金累絲镯子,容顏越發标致了,眉似籠煙、眼若含波。向她行禮時,纖腰一折,如弱柳扶風,袅袅婷婷,格外動人心弦。
這個打扮,是脫孝了?
朱弦淡淡笑着回了她一禮。那日初見,許飛花拒絕了她的赤金鑲紅寶石戒指後,她就讓三七随便揀了支素銀镯子送給她,許飛花當時沒說什麽,第二天就戴上了镯子到處給人看,口中說着感謝五嫂的美意,卻有意無意地扮可憐,暗示朱弦看不起她。
許老太太是頭一個知道的,雖然覺得她送的禮簡薄了些,但想着前一天發生的事,朱弦又恰巧病倒了,倒也沒說什麽。
結果當天晚上,許飛花的整條手臂上都起了疹子,看着可怕之極。她懷疑是镯子的問題,可怎麽查都查不出毛病,折騰了一番後只得吃下啞巴虧。
她自然是查不出問題的,因為镯子本是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她手上起疹子,是因為八角氣不過,偷偷潛入她的內室,在她中衣的袖子上做了手腳。以八角的身手和做這種事的經驗,許飛花就是把內室翻個底朝天也休想找到絲毫端倪。
石竹昨兒将這件事告訴她時,她意思意思地訓斥了八角一番後,伏在床上笑了許久。她當年在涼州時,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到京城後低調行事了,居然連個嬌怯怯的小姑娘都敢給她坑跳了。就不知許飛花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姑娘對她的敵意是從哪兒來的,憑什麽敢如此大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美人何處”的雷,感謝小天使“雲母閃閃”,營養液X20,還有數字君“”灌溉營養液(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