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脫身
少年滿身血污, 微微淩亂而沾染了汗水的烏發有幾縷落下,貼在蒼白的面上,唇色淺淡,目光幽黑如夜。他站在那裏, 單薄的脊背微微發顫, 有一種脆弱而殘忍的美, 驚心動魄。
謝淵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兒子。謝晟一直是溫暖的,如春風、如明月,永遠令人舒适而熨帖,而這一刻, 他從長子眼中看到的只有無盡的黑暗。
謝淵的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後, 高高舉起的手無力地落了下去,氣勢全消。他竟然感到了膽怯,如果謝晟所說為真,他根本沒法動這個兒子。
謝晟唇邊泛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面容平靜,目光下意識地落到周夫人面上。周夫人也同樣靜靜地凝視着他,明眸含笑,甚至帶着幾分贊賞。他驀地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心如泡在沸油中,煎熬而劇痛。耳邊聽得周夫人帶笑的聲音問道:“侯爺父子情深,看來是要饒過晟兒了, 那麽,打算怎麽處置我呢?”
該怎麽處置周氏?謝淵一愣,回過神來,心中怒焰再次騰騰而起,似要把整個人都焚毀。周氏,她居然敢做出這種事,若不是她,他怎麽會被兒子逼到這般地步!一時想将她一把掐死,一了百了,一時又想着狠狠折磨她,讓她後悔。他是真心喜愛過周氏的,沒想到會鬧到今日這個地步。
許老太太見兒子猶豫,變色道:“侯爺,這個周氏留不得。”
“是啊,”周夫人嫣然一笑,風華絕代,“難道侯爺竟還舍不得妾身嗎?侯爺難道不擔心今日留下我的性命,明日靖侯府的醜事便會傳遍京城了?”
謝淵徹底僵住,死死地盯住周夫人:“你瘋了,你就不怕連累你周家名聲?”
周夫人目光流轉,動人之極:“侯爺錯了,不該問我怕不怕,該問侯爺怕不怕。”事情鬧出來,受到影響最大的還是靖侯府。她早就算準了謝淵的性格,他不敢賭,也做不到壯士扼腕,哪怕心裏再不甘心,再堵得慌,他終究要妥協。
實在是期待呢,看着他手忙腳亂地掩蓋謝家的這一片爛糟事,碰不得,丢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腐爛、潰敗,直到将整個謝家都變得一片污糟,徹底潰爛。她會留在地獄裏等着最後的結局。
謝淵臉色鐵青,戾氣畢露:“既如此,如你所願。”馬鞭擡起,抵向她的喉頭。只要輕輕一用力,就能将她纖細的脖子戳穿。
“且慢!”少年溫潤的聲音忽然響起,阻止道。
謝淵的臉色沉了下去:“難道晟兒還想幫她求情?”
謝晟沒有馬上回答,目光晦澀地看向在燭火的映照下越發光彩照人的周夫人,良久,輕輕開口道:“阿壽,你就這麽想死?”
周夫人笑得漫不經心:“到了今天這一步,我還能不死嗎?”
謝晟神情黯淡下去:“你還有什麽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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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美目流轉,露出驚訝之色:“晟兒問這個做什麽,難道我有什麽心願你還會幫我實現?”
謝晟道:“不妨說來聽聽。”
“這樣啊,”周夫人笑意盈盈,仿佛抵在喉頭能要她命的馬鞭不存在般,悠悠道,“我想要你父親的命,晟兒願意給我嗎?”
謝晟目光一閃,沒有說話。謝淵卻勃然大怒,手微微一動,馬鞭揚起就要抽出去。驀地,他的腕上多了一只冰涼的手,雖然只是輕輕搭住他,他卻感到仿佛有千鈞之重。
“父親,周夫人還殺不得。”少年的聲音響起,兀自帶着傷後的虛弱,卻依然從容優雅,又帶着隐隐的壓迫。
“大郎!”許老太太被他氣得一個倒仰,不由擡高了聲音。自己的孫子是中了這個女人的迷魂藥了嗎,都被她害成這樣了,還在為她求情。
謝淵也被他氣得發昏,但想到剛剛長子的威脅,又沒法忽視他,咬牙道,“為什麽殺不得?”
謝晟道:“周家舅舅剛升任吏部文選司員外郎,趙王殿下有意拉攏他。”文選司員外郎雖然只是從五品,官職不大,卻可以參與文官選官事宜,是個十分重要的位置。吏部一向是太子的勢力範圍,趙王插手不進,好不容易有個合适的人選,自然會着意拉攏。周夫人在娘家一向受寵,如果這會兒突然身亡,只怕周家不會幹休。而周夫人所犯的事是根本不能拿到明面上說的。
靖侯府雖然表面上要避嫌,與趙王保持距離,可畢竟趙王的母妃出身靖侯府,打斷骨頭連着筋,靖侯府天然就是趙王的勢力範圍,趙王的意願當然不能不顧。
謝淵果然不敢得罪趙王,猶豫起來。
謝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夫人,眸色越發幽暗:“她一心求個痛快,父親何必讓她如願?”
聞言,謝淵心中一突,驚疑不定地看了兒子一眼。少年滿身血污,因疼痛身子微微顫抖着,眼中一片漆黑,看不出情緒如何,連聲音都顯得刻板無比,聽不出任何起伏。
周夫人斜睨謝晟一眼,吃吃笑道:“晟兒居然還肯幫我說話,倒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不過,”她笑容微斂,嘲諷地看向謝淵道“謝侯爺,養虎為患,你可千萬想清楚了,不要後悔。”
謝淵正要開口,謝晟語氣溫和地開口道:“父親他自然不會後悔,對嗎?”
謝淵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卻在謝晟平靜的逼視下硬是咽下了那口氣。“來人!”他忽地提高聲音吩咐道。片刻後,門打開,幾個健婦魚貫走了進來,肅手恭立。
謝淵道:“夫人病了,送她回內室休息,任何人不得探視。”這就是要暫時放過周夫人,軟禁她的意思了。健婦們應了一聲,立刻有兩人上前要挾持周夫人的雙臂。
“退下!”周夫人冷冷斥道,健婦被她氣勢所迫,一時竟不敢上前。她姿态優雅地站了起來:“我自己走。”随即回頭看向謝淵,嗤笑道,“侯爺,你可千萬保重,別氣壞了身子,就享不到兒子的福氣了。”她已經在父子之間埋下了一根尖銳的刺,終有一日,這刺會刺破父子之間那層岌岌可危的親情壁障,在兩人的心間留下難以愈合的傷口。
謝淵頰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閉上眼不再看她,迅速揮了揮手。健婦們立刻挨近周夫人,周夫人目光環視一圈,落到魚郎面上時微微一頓,又迅速移開。一切皆在算中,唯有這個孩子,且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她不再多說,舉步往自己的內室而去,只覺身後一直有一道幽暗的目光緊緊盯着她。
許老太太跌足道:“淵兒,你怎可放過……”
謝淵疲憊地揮了揮手:“娘,您不用再說了。”他要再想想,想想該怎麽辦。他茫然的目光落到面無表情、目色幽暗的嫡長子面上,心底湧上深深的無力感:他精心教養,悉心培育的嫡長子,徹底被周氏毀了,即使他能把這次的事粉飾過去,他的長子也再不會是那個光風霁月的玉郎君。而他們父子間的裂痕,永難愈合。
自己當年一念之差、色迷心竅,不光害了裴家郎君,害了周氏,也害了自己,害了晟兒。
“大郎……”他望着長子,聽到長子在耳邊說出那一句威脅時,震驚與痛心的感覺還殘留在心中。他做夢都沒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被最為重視最是疼愛的嫡長子脅迫。
“孩兒自會去祠堂下跪,向列祖列宗請罪。但怎麽封鎖消息,還請父親多費心了。”謝晟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若有所指地看向自好戲開場,就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魚郎。
“五郎……”謝淵似乎這才想起一直在場的嫡幼子,目光不由複雜起來。看着七歲幼子黑白分明,天真懵懂的眼睛,他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難堪。周夫人将所有的一切不堪都毫不留情地揭開了。這個年幼的孩子旁聽了他以及這個家所有的醜陋。
他還沒想好該怎麽對待幼子,孩子卻忽然身子晃了晃,一副站不穩的樣子喃喃道:“爹爹,我身上好疼。”一下子倒了下去。
謝淵接住魚郎,滿臉愕然:他這是怎麽了?
魚郎的寝室內一片緊張氣氛,小小的孩童趴着床上,閉着眼,無意識地發出呓語。原本雪白可愛的面容上緋紅一片,額角上不停地有冷汗冒出,在旁邊服侍的雀兒一刻不停地絞了冷帕子為他擦拭。
老大夫提着藥箱,氣喘籲籲地走到床邊,二話不說,先掀開魚郎背上的衣物,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小家夥原本雪白光滑的背上縱橫交錯着五六道可怖的鞭傷,鞭痕烏青隆起,一看就是幾日前的舊傷。有幾處已經破皮,滲出暗紅的鮮血,慘不忍睹。
在路上,請他過來的家丁已經大致告訴了他魚郎的情況,可他也是揭開衣物才知道情況竟會如此嚴重。聽說已經上過藥,可大概是藥并不對症,傷勢沒有任何的減輕。
老大夫不敢怠慢,先從藥箱翻出傷藥讓小丫鬟幫着上藥,自己伸出三指搭在小家夥脈上,又探了探額頭,看了下舌苔。這才開始下筆寫方子。
許老太太問了問情況,知道魚郎是因為鞭傷沒有得到好的照料引起傷口反應,導致高燒,不由憂心忡忡。周氏實在太狠心,對着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都能下這樣的狠手。她在看到孩子背上的鞭傷時,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原本因着這孩子是周氏生的,又聽到了一切,怎麽都得想法子把他的口封住。可他這一病,露出身上的鞭傷,老太太頓時想起來,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雖是周氏的親子,卻從小受到冷待,與周氏一點兒也不親近。
罷了罷了,到底是她的親孫子,平時也是個脾氣軟和,可人疼的。許老太太的心不由軟了幾分。
當下她謝過大夫,囑咐丫鬟婆子們按方子去抓藥煎藥。自己到底年紀大了,打熬不住,見魚郎迷迷糊糊灌下一碗藥後睡得逐漸安穩,她也不回榮恩堂了,讓人收拾了一處廂房睡下。
等到一切靜寂下來,連守夜的丫鬟都熬不住睡了過去,趴睡在床上的“魚郎”腦中忽然響起小小的聲音:“念念,念念,你沒事吧?”
“我沒事。”童稚的聲音輕聲回答了他一句,昏睡的“魚郎”睜開了眼睛,目光清明,哪有一絲病态。
“沒事就好。”腦中那聲音明顯松了一口氣,不解地問道,“剛剛你為什麽要裝着病得很嚴重?”他受的外傷雖然看着吓人,但受鞭打那日他就在念念的指點下運氣護住了內腑,後來又得了念念的療傷口訣,其實身子基本是沒有大礙的。
念念控制着他的身體倒下時他也吓了一跳,可後來發現他根本就是裝的,連緋紅發熱的面頰,紊亂的脈象都是念念暗暗運息造成的假象,竟然成功地騙過了老大夫。
唯有被逼喝藥那段,魚郎不由想笑,念念是多怕苦的一個人呀,因為裝暈,結果不得不硬着頭皮把整碗藥都喝了下去,不能反抗,真是難為他了。
真是個傻小子!朱弦壓低聲音對魚郎道:“我那會兒要不裝暈,你爹娘和你大哥做的壞事被你聽了個全,他們惱羞成怒,還不知道會怎麽對付你呢,你的處境豈不是會更加艱難。”
謀害人命,私通繼母,哪一樁都是要命的陰私之事。而一個知道自己不堪過去,親眼見到謝家龌龊之事,還是罪魁禍首親生的兒子時時杵在眼前,提醒着這些,可以想見,靖侯會對他有多麽厭惡。
“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魚郎不解,就算能裝暈一時,他總是要醒來的。
“笨蛋,”朱弦道,“等我醒來,當然是因為高燒什麽都忘了。”
魚郎愣了一愣,驀地恍然大悟,欽佩地道:“念念,你真厲害。”
“那是。”朱弦得意,謝淵再多疑,也不會懷疑年僅七歲的孩子會有這種智計,到時候,他所有的憤怒就該集中在謝晟和周夫人身上了。
想到周夫人,她不由唏噓,如果她沒有遇見謝淵,而是沿着命運的軌跡和裴公子成親,必定會有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生吧。謝晟也就不會碰到複仇的周夫人,變得面目全非。
最最可憐的就是魚郎了,遇到這樣的父母,明明沒有任何過錯,卻為此一直在受苦。而她能做的,只有盡自己所能,讓這個孩子能掙脫泥淖,盡力守護住他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