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想要剔除夢境,池南暮做了一張計劃單,一行一個方案。
首先是切碎睡眠時間,以二十分鐘為一個周期,入睡十分鐘,清醒十分鐘,循環交替。
但夢境與現實的時間流逝不同。
夢境裏過去很久,現實才不過幾分鐘,就算睡眠被切碎,那些夢境也會在下一次入睡時,連續侵入。
盡管入睡時間縮短到五分鐘,依舊于事無補,那些記憶無孔不入。
方案一條條試過去,計劃單上的每一行都畫上叉,到最後只剩下取消睡眠,只進行冥想休息。
但池南暮不是冥想大師,心有雜念,冥想效果不佳,不能以此替代睡眠。
池南暮倒下前一周,祝婉均就發現,池南暮發給她的日程表裏,出現了提神用的東西。
比如每四小時出現一次的黑咖啡,攝入的咖啡.因量,堪堪停在健康的極限數值之前。
離婚的消息,目前只有她和律師知道,沒被散播出去,連雁行內部也沒聽見風聲。
所以祝婉均懷疑,這一系列的反常與江初有關。
晨會上,祝婉均正在做彙報,視線偶然一瞟,才發現池南暮的眼神渙散,狀态不對勁,反應也遲緩。
再然後,咚的一聲,池南暮直接倒在會議桌上,呼吸微弱,吓得衆人慌亂打急救電話,來不及考慮輿論。
頭重重落到桌面之前,池南暮眼前深褐色的咖啡液面,忽然模糊,開始褪色,變成一片淺青色的汪洋。
這次的夢,依然從他原先獨居的住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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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南暮坐在餐桌前,牆壁上的投屏正在放映電影,音響無聲,桌上是一份羅勒意面。
羅勒的氣味沖鼻,令人作嘔,但他望着投屏裏的人,刺激的味道竟然開始減緩,脫離感官。
江初的臉映在幕布上,靈動的眼睛晶瑩透亮,發絲沾着水,水從鬓角滑落,滴到腳背,有些誘惑意味。
池南暮盯着那雙眼睛,單手拿起叉,一點點卷起羅勒意面,送入口中。
惡心的氣味充斥呼吸道,反味順着喉管爬到鼻尖。
池南暮卻不吐出,也不及時吞下,而是慢條斯理咀嚼,故意讓這味道停留更久,直到習慣。
一整份意面,他吃得慢,卻一口一口,在惡心的氣味中,全部吞下。
最後一口意面吞入時,投屏邊緣漸漸消散,畫面一轉,江初臉上的紋路變得清晰,近在咫尺。
江初正睡在他身旁,半張臉躲在枕頭裏,唇微張開,小聲呼吸。
呼吸帶着熱意,飄過狹小縫隙,短暫停留在池南暮鼻尖,很快消散。
他心緒不平,像是從半空墜落,什麽都抓不住,充滿不安感,眼前這畫面,包括江初,好像都會跟着這褪去的熱意一起,随時消散。
池南暮悄悄湊近,到一個安全距離,不會吵醒江初,心口的不安感也會好轉。
可一息之後,江初忽然睜開眼,正好抓到他的靠攏。
“你想做什麽?”江初一下湊近,半阖着眼睛,“想偷親我?”
池南暮一愣,沒有答話,因為他沒有想過要偷吻,只是想離江初近一點而已。
可江初卻當他被戳中心思,主動靠近,閉上雙眼,一下吻在他的唇上。
柔軟的觸感輕貼,而後是舌尖輕柔的試探。
滿足感快要從心口溢出,小小一個心髒裝不下。
池南暮也閉上眼,擁住江初,小心輕柔地回吻,怕用力了,會讓這場面變為鏡花水月。
晨間的曦光映進窗,事後的清晨充滿溫存。
吻到動情時,江初頭往後仰,主動分開,臉頰已經泛紅,“好了,昨天已經......反正今天不行。”
“好。”池南暮稍拉開距離,語氣不自然,掀起被子蓋住腿,企圖隐藏異樣。
江初也不自在,先下了床,羞赧地轉移話題,“你想吃什麽早餐?我給你做。”
“羅勒意面。”他回答說。
“羅勒意面?”江初回頭,驚喜地确認,“你也喜歡?”
“嗯,”池南暮勾起笑,語氣篤定,“我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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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消息壓下去,離婚和急救的事,盡快聯系平臺删除。”池北晖站在病房窗前,在通話裏下指令。
時間近淩晨,池南暮昏迷兩天,還沒能醒過來。
池南暮私自離婚,排斥恢複記憶而硬熬,半個月只做冥想不睡覺,在會議上暈厥,鬧得人盡皆知,沸沸揚揚。
得到消息時,池北晖只覺得頭大,因為池南暮本該沉穩做事,而不是一扯上江初,就這樣沖動。
咚——
身後傳來一聲細微輕響,池北晖挂斷電話,回頭看。
池南暮坐起身,眼睛在夜裏睜得極大,呼吸急促,跟闖了鬼似的。
池北晖看不慣這反常的無用模樣,沉聲責備,“池南暮,婚姻是件兒戲?結婚的時候你一個人做主,現在離婚也是。做這種決定之前,為什麽不先同我和母親商量?”
池北晖等着回答,卻只得到一片寂靜。
“宋淩說你不想恢複記憶,為什麽?”池北晖又問。
記憶兩字是個關鍵詞,池南暮一聽,眼神從空洞,倏地異變成病态的兇戾。
“我不需要恢複,只要不受記憶的影響,我就能按照日程計劃做事,沒有人打擾,一切可控,就不會出任何差錯。”
池南暮偏執地重複,“只要不恢複記憶,只要沒有江初,我的生活就能回到正軌,不會出錯......”
日程計劃?不會出錯?
池北晖聞言,眼神變得驚愕,難以置信。
池南暮會做日程計劃,也有輕微的強迫型行為,對不規整的東西感到焦躁,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池北晖知道這些習慣,卻不知道池南暮已經病态到這個地步,連一丁點計劃外的事都忍受不了,還要把記憶與江初說成是個錯誤。
池南暮被領養到池家時,已經記事,足有十歲。
那時池正和還活着,頑固不冥的老東西,池北晖從小就厭惡這個父親。
在池正和眼裏,池南暮之前沒有受過“教導”,盡管已經足夠乖順,卻還是不符合标準。
每一口飯要咀嚼幾次,洗澡的時間要正好定在多少分鐘,課程成績要拿到多少名次之前,房間裏每件東西該放在哪個位置。
池正和會像要求他一樣,去要求池南暮,糾正小孩身上每個不合心意的習慣。
但池南暮不是親生的,怕落人口舌,池正和不會懲罰池南暮,只會懲罰池北晖,讓池南暮在一旁看着。
“你記住,就是因為你出了錯,你哥才會代替你受罰。”池正和一邊死死盯着池南暮說,一邊将棍棒抽在池北晖身上,打出無數血痕。
最開始,池南暮會被吓得過度呼吸,半途暈厥,醒來後再驚恐地道歉。
可一個月後,池南暮漸漸平靜,竟奇跡般地越做越好,連池正和這種自私的“完美主義者”,都挑不出任何一點錯。
池正和終于有了個完美的兒子,盡管不是親生的。
往後的幾年裏,看着池南暮,池正和愈發自大,覺得自己能再教出一個完美的孩子,又從旁系領養了池影。
不過好在領來沒幾日,池正和就心肌梗塞,忽然離世。
池正和死時,池北晖松了口氣,心想這老東西終于被天收走,卻沒意料到,就算池正和死了,池南暮也一如往常,死死遵循那些被教導的習慣,不知變通。
池北晖原先不明白為什麽,直到後來翻修老宅,他找到池南暮幼時做的日程計劃。
那本日程計劃經過不斷調整。
從一片空白開始,每天修改成新的版本,日程計劃變得精細,精确到每一分鐘、每一件事,直到最後完美符合池正和的要求。
而池正和死後,池南暮就開始照着自己的計劃做事。
那些日程計劃規整有序,精确到分,讓池南暮能高效地工作,所以池北晖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固執的小習慣,不是件壞事。
但此時池南暮的眼神說明,這個池北晖一直不放在心上的小習慣,已經被養成一個偏執的病症。
或許,對于車禍後的池南暮來說,那些快恢複的記憶,甚至是江初,都是計劃外的差錯。
旁人也許能接受這種“差錯”,但池南暮卻接受不了。
池北晖揉了揉眉心,勉強調整心緒,沉聲問:“你認為什麽叫作出錯?什麽又才是正軌?”
聞言,池南暮愣了愣,回答說:“我原來的生活,沒有江初的人生,就是正軌。”
池北晖長嘆一口氣,“池南暮,你車禍前的人生,要和江初戀愛結婚,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選擇的。難道那時的你不是你,而是別人?”
池南暮一怔,答不上話,他只是迫切地想回到人生的原狀,卻忘記了,江初或許也該是他人生原狀的一部分。
當記憶浮現時,一切都變得失控。
如果江初不是錯誤,如果那些記憶不是差錯......?
指尖在床單上快速地點,一想到江初,夢裏的記憶又開始浮現,令人焦躁。
“車禍之前,我不知道江初是不是你的差錯,你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只是貿然去登記,忽然要結婚。如果你真的想回歸正軌......”
池北晖嘆口氣,繼續說:“那就坦然地接受這些記憶,好好記起過去,再來評判哪種人生是你要的正軌,而不是用不睡覺來逃避。”
池南暮一向聽池北晖的勸教。
池北晖勸到這裏,池南暮的臉色已有變化,眼裏病态的偏執收了起來。
“我知道了。”許久之後,池南暮冷靜地回答。
住院一周,各項身體指标趨于正常,出院後,池南暮沒有再回江南半山,而是回到原先獨居的住處。
這裏離雁行總部很近,是最頂層的複式平層,池南暮獨自進家,将家政亂擺放後的東西放回原位。
收整好一切,池南暮坐在和記憶裏同樣的位置,打開牆上的投屏,屏住呼吸等待結果,目睹會不會出現他想要的證據。
投屏一開,和夢裏一樣,江初靈動的眼睛出現在屏幕上。
而被命名為“我的知更鳥”的收藏夾裏,全部是江初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