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開機之前,劇組的工作人員兵分兩路,副導先去取景處,同導游一起與當地村民交流,劉哲則給尋晉摳戲,在客棧裏圍讀。
開機那日,劇組倒沒舉行什麽盛大儀式,按理說為了排場與順利,該要邀媒體和當地的公務人員來,多作交流,求個紅火。
劉哲不喜歡這種儀式,只帶着幾個主演去了當地的神祠拜訪,虔誠許願,還給神祠捐了些錢,祈願拍攝過程順利。
劉哲心裏估計也懸,畢竟這若是個商業電影,跟《深秋》一樣,爛就爛罷,反正有尋晉的粉絲兜底。
但這電影不是,不僅事關江初複出,還關乎清隅鎮的旅游宣傳,劉哲是真想将這電影拍好,而不是糊弄過去。
上午拜了神,幾人趕回第一處取景地——清隅鎮上唯一的車站。
車站旁今日有兩場戲要拍,一場兩人初見,一場秦顧宜離開。
第一場戲,支教團乘車抵達,李小頃前去接人,秦顧宜第一個走下車,不過簡單的對視,一個亂了神,另一個則尋到了獵物。
這場戲沒幾句臺詞,重點在于兩人無聲的眼神碰撞。
對視之後,李小頃勉強回神,躲開秦顧宜的視線,側過身,去接另外兩位女同學手裏的行李,心不在焉地介紹清隅鎮。
為了迎接村外來的客人,李小頃特意換了幹淨的衣服,但和城裏來的大學生相比,他的衣褲鞋仍顯得破舊。
劉小頃不常下地幹活,為了考上大學,日夜都在學習,不是慣常的農人形象。
所以江初的妝造無需特意設計,只将頭發剪短就好,連粉都不用上,只用塗一點無底色的防曬。
剪了發,江初清爽不少,少年感更甚,活脫脫一個十八歲的準大學生。
“你記住了,等會兒眼神要收斂,這是你們第一次見面,不要一下車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開機之前,劉哲還在不斷給尋晉說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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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站在站牌邊,四目放空,還沒開始拍戲,精神已經疲乏,全身提不起勁,還有些異樣地焦慮。
“江老師,”飾演支教團裏一個女學生的演員,鄒依走近問,“您不舒服嗎?”
鄒依今年大三,是唯一沒簽公司的學生,家裏條件平庸,來年就要畢業,仍只演過少數龍套角色。
沒有後臺和公司的人,在劇組裏或多或少會受到排擠。
這種排擠不是明顯的霸淩,而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畢竟沒人會蠢到面上給人難堪,落人口舌,只會在私底下議論。
被分到條件較差的房間、做妝造時被排到最後一個,在另外幾個新人演員中插不上話,只能做個邊緣人,靜靜地聽。
江初聞聲擡眸,一眼就看出鄒依的心思,想同他拉近關系,讓自己在劇組裏好過一些,但又不熟練,态度小心翼翼。
不知怎的,江初倏地想到剛出道時的自己。
但他算是好運之人,簽了公司才出道,出道不過一年,就受到王臨的親手庇護,無需在劇組裏去讨好旁人。
不像眼前的學生,明明年輕又純真,卻不得不學着适應社會,同他拉近人情關系。
“謝謝,我沒事。”江初勉強笑笑,放柔聲音回答,但他沒精力社交,也不會找話題。
以為江初不記得自己是誰,鄒依有些尴尬,但依舊大膽地自我介紹:“江老師,我叫鄒依。”
江初愣了愣,不明所以說:“我記得你的名字。”
江初明顯沒有交談的心思。
鄒依靜了片刻,有些無措地笑着問:“江老師,我能站在您身旁嗎?”
但一想到,尋晉想接近江初都無果,鄒依又低下頭,很快否認,“對不起,您不用将我剛才的話放在心上。”
面對鄒依小心卑微的态度,江初心裏驀地一軟。
“可以,”江初回說,“你提前熟悉一下戲,不然等會兒劉哲把氣灑到你身上。有不明白的地方......”
江初想說可以問他,但一想到自己只不過是多些幾年經驗而已,又中途停了聲。
“謝謝您照顧我。”鄒依感激地說。
“沒事。”
兩人站在站牌邊,等着劉哲檢查尋晉的神情與肢體動作,直到過關了,才終于開機。
支教團一行人先上了車。
鏡頭從江初身後開始。
因是第一次接待外來的客人,李小頃很緊張,盡管換了幹淨衣服,仍不自信,不停整理身上的衣褲,總覺得衣服上會有褶皺。
江初的表演很細致,每場戲之前都做了詳細分析,照着角色的行為邏輯表演,很難挑得出錯。
劉哲透過監視器看,表情十分滿意,不過這稱心的喜悅持續時間很短,在尋晉入鏡後大打折扣。
支教團的車從遠處駛近,停在站牌邊。
風沙喧嚣時,車門緩緩開了,秦顧宜提着手提箱,身上的襯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顆,眉眼英氣而俊美,氣宇不凡。
兩道視線相彙,對視一瞬,李小頃先慌亂地移開視線,秦顧宜下了車,而後移開。
“卡——!”劉哲的聲音從鏡頭外響起,“尋晉,我剛才說的話你都忘光了?”
“對不起!”尋晉立刻道歉,為剛才見到江初的那一剎走神。
江初收了戲中神色,一語不發,重新站回站牌旁邊,靜靜等着重來。
簡單的一場戲,說不定要拍到下午去。
江初控制不住飛跳的思緒,忍不住去想別的事情,發着愣等,直到一聲“準備,開始!”才回神,機械地控制表情,回到初始。
接下來十幾次,一遍遍重來,尋晉的表現逐漸好轉,江初終于順利接過兩個女同學的行李箱。
“我們這裏人少,地方也小。”
“我準備了鎮裏的地圖,過會兒發給你們。”
“你們住的地方離我家很近,幾步就能到,有任何需要的東西,都可以和我說。”李小頃站在離秦顧宜身旁,介紹是朝着衆人說,視線卻時不時往旁邊人輕瞟。
“我叫秦顧宜,你呢?”半途中,秦顧宜開了口,聲音清亮,如同山間清泉,輕易入耳。
李小頃被這聲音恍了神,下意識停下腳步,落後于幾人。
旁人顧着與同伴聊天,只有秦顧宜注意到李小頃的異樣,立刻回頭問:“怎麽了?”
李小頃急急搖頭,加快腳步,重回到秦顧宜身旁,像是怕對方記不住,連續說兩次強調,“李小頃,我叫李小頃。”
“卡!重來一遍!”
第一場戲勉強走完一遍,還不知要重來多少次,才能讓劉哲滿意。
兩場戲,從早晨開始折騰,一直拍到下午,一遍遍重來,不止江初一個人疲乏,其他人也受不了。
好在第二場戲時,尋晉仿佛開了竅,終于抓住那種看似愛慕,卻又藏着秘密的眼神,這場戲才在夕陽明顯垂下來前結束。
下戲之後,莊馨又買了晚飯,差人擺放在客棧裏,給整個劇組賠罪道歉。
江初乏到沒有胃口,沒吃幾口菜,想出客棧,去溪邊抽煙,卻被劉哲拉到角落裏去。
“你和尋晉的對戲時,狀态不對,能過關,但不是你該有的水平,”劉哲問,“是不是累着了?需不需要休息?”
江初抿緊唇,沒立刻答話,因為他清楚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他演得活一個人時的李小頃,因為這角色不複雜,一些小細節就能讓這角色鮮活起來。
可他演不活遇上秦顧宜時的李小頃,因為那些心動的情緒、墜入愛河的細節,早在他的南暮車禍死去那刻,從他身體裏生生抽離。
他的情緒是木的,呆滞的,調動不起來,身體裏的疲乏驅不散。所以他只能通過模仿和提前準備去彌補,表現能過關,卻演不活李小頃。
一個演員,如果連情緒都無法調動,職業生涯也就到此為止了。
“可能吧,我不知道,”江初勉強笑笑,回說,“也許我以後,只能接不重要的客串角色。”
“瞎說!”劉哲瞪他一眼,“你只是太久沒有進組,還不适應而已。”
江初笑着點頭,沒敢告訴劉哲,他此前已經進過幾個組,早就發現自己無法調動情緒。
“累着了就好好休息,調整好狀态,”劉哲囑咐道,“不要大半夜不睡覺,還在那看劇本。”
“我知道。”
日暮西沉,江初走到溪邊,這次沒有停在客棧前,點了根煙,順着溪流順流的方向往前走。
鎮裏有不少留守兒童,此時用過晚飯,赤腳跑到溪裏游玩,等天黑了才回家。
“那是不是你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哥哥!”不知誰用方言喊了一聲,三個小孩從淺溪中靠岸,湊到江初身旁。
江初側頭,望着靠近的幾個小孩兒,随即将煙摁滅。
鎮裏來了一群陌生人,帶着各樣的設備,還有電視裏才會出現的明星,不止老村民好奇,小孩兒更是好奇。
“你是林意軒哥哥嗎?”有個小孩問。
林意軒。
江初早忘了,他曾經在哪個電影裏飾演過這個角色。
江初第一次聽這個稱呼,不由得一愣,“是。”
“你真的會飛?昨天我看見你在電視裏水上飄,可帥了。”
“我不會水上飄,電視裏都是假的。”
江初說得直白。
小孩一怔,皺着臉反駁,“你說謊,你明明就會水上飄!”
“我真的不會。”說完,為了證明,江初往溪裏一跳,結結實實落到水底。
水花由此被濺起,不僅潑得小孩臉上是水,江初的褲子也濕了。
“你騙人!”童心被打擊泯滅,小孩差點哭出來,苦着臉上岸,一下跑走。
剩下兩個小孩面面相觑,膽子較小,怕和陌生大人待着,朝江初問了聲好,也匆匆上岸離開。
這一段清隅溪流很淺,水面還不及江初的膝蓋。
小孩的背影倉惶,江初嘆口氣,重新上岸,脫掉浸濕的鞋,坐到岸邊的石板路上。
望着夕陽,江初重新點燃一支煙,對着溪流無聲吐息。
其實江初無意泯滅小孩的童心,只是下意識排斥曾經光鮮的過去而已,畢竟他現在這樣暗淡,連劉哲都能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這電影,他是要繼續演下去?
還是及時止損?
江初想不出答案。
“初初,腳濕着會着涼。”思忖之間,熟悉的聲音彙入耳畔。
這回的語氣不同于上次,沉着穩重,卻又溫柔至極,兩種情緒完美混合,同他回憶裏的語氣一模一樣。
江初指尖一頓,沒敢回頭看,唇角微微勾起,笑意裏全是自嘲。
心亂了。
很輕易。
他平常無法調動的情緒,在這時倒是靈活,盡管他清楚知道這是池南暮的僞裝,因為真的太像了。
同他的南暮,實在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