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出逃盛夏①
第70章 出逃盛夏①
一三年夏
天蒙蒙亮。
時針指向五點時,鬧鐘鈴響一聲,池南暮同時睜開眼,面無表情從床上坐起。
過了夏至,窗外蟬鳴聲聒噪,和光一起,穿透玻璃。
床的位置在房間角落,緊挨窗戶一側,朝晖照不到床上的人,萬丈光芒映在木地板上,投射出虛假光鮮的幻影。
池南暮望向窗外,視線略過泛光的梧桐葉,沒在看什麽,只是放空。
五點零五分,池南暮下床,換上運動服,和日程裏計劃的一般,庭院裏晨跑,回房間浴室洗澡,鞏固功課。
七點,池南暮第一個到達餐桌,坐得板正,平靜等候。
高一學年只剩下最後幾日,所有測試競賽與活動基本結束,臨近暑假,班裏請假的愈發多。
但這些都和池南暮無關,因為他會在學校裏,待到放假的前一刻。
傅家死了人,傅文琪和池北晖回去幾日,參加葬禮,接連幾天的餐桌上,便只有他與池正和。
幾個傭人将早餐端上桌,很快低着頭撤退。
早飯開始,咀嚼聲微不可查,餐具永不會碰到餐盤,發出聲響,桌上安靜到沉悶。
“等北晖回來,暑假這兩個月,你跟着他去雁行鍛煉。”用完早餐,池正和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
池北晖去年回國,先後在池家的幾個小型子公司輪職,下個月正式接手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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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池南暮很沉穩地答,可盡管如此,聲音裏仍有一絲還未褪去的少年感。
“今年的績點有結果了?”池正和問。
“有了,3.8/4。”
“年級中排在幾位?”
“第二位。”
池正和蹙了蹙眉,對此結果并不滿意,“下個學年拿到第一位。”
“是。”
晨間的對話壓抑,好在很短暫。
到了點,池南暮回房間換上通勤校服,再出門時,池正和已經出發去公司。
殘留餐具已被傭人收走,偌大的廳堂空空蕩蕩。
燈關了,廳堂裏昏暗一片,極少數的陽光從窗外洩進來,絲絲縷縷,在木質窗框上暈出金色的痕跡。
池南暮望向光與框的縫隙,安靜地出神,而後被一陣劇烈鳥鳴驚醒,這才提着包匆匆出門。
班裏的位置空掉大半。
課程基本結束,班主任讓班長自主安排活動,外出攝影,音樂會,電影賞析,總之,無關于課業。
喻宕站在講臺上,平等記錄所有人的意見,投票選票。
毫不意外,電影賞析票數最多,而選擇外出攝影的,只有池南暮一個人。
“這樣吧,大家根據各自的意願組隊,結束後把成果遞交給我。”最終,喻宕說。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浪費時間投票?
池南暮無法理解很多人,喻宕是其中一個,不過這結果正合他意,不需要和旁人處在同一空間,一直被吵鬧。
從儲物櫃裏拿出相機,池南暮走出教室時,聽見喻宕在一旁笑着問:“我夠意思吧?放你一個人出去潇灑。”
池南暮斜眸,很淡地睨了喻宕一眼,沒理會聒噪的人,繼續往前走,腳步沒有一瞬停留。
午後日光濃烈,再有幾日,到了七月,天氣會更熱。
池南暮打開相機,調好參數,在樹蔭下行走,擡高鏡頭,想找個垂直線構圖。
透過葉縫的陽光,随着風輕盈。
池南暮對這種畫面總是莫名中意。
砰——!
忽然間,茂密的樹葉輕顫一下,而後劇烈地抖動,一個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從樹上落下,着陸時沒有站穩,踉跄幾下,後背撞到樹幹上。
“嘶......”少年似乎磕疼了,反手撫着背。
睫毛纖長,皮膚在陽光下白皙到泛光,透亮細膩,盡管臉皺着,也隐藏不住精致漂亮的五官,全然不似凡間人。
幻覺......?
池南暮拿開鏡頭,淡漠的視線下落,些許疑惑,盯着少年靜靜看了幾秒,一言不發,而後轉身就走。
“等等,你先別走!”少年聲音清亮,仿佛剛從高峰上融化的雪水,澄澈中帶着回甘,引人為之停留。
随着少年開口說話,清新的皂香氣味飄過來,往呼吸道裏鑽,似有若無,肆意飄撥。
不知怎的,這味道莫名讓池南暮聯想到日光,一縷縷透過葉縫的金光,落在地上後攤成片的光影。
如果葉縫下的日光有味道,池南暮想,會不會就是這種味道?
可是,日光怎麽會有味道?
恍惚之間,少年已經繞到池南暮面前,站直身子,堵在他面前。
少年比他矮十公分。
池南暮低下視線,能清晰看到少年的發絲,那些發絲飄逸,柔順,夏風一吹,日光般的皂香更濃了。
“這裏是雙星國際高中?”少年問。
“嗯。”
“你是這裏的學生?”
“嗯。”
“太好了,你們學校常用的垃圾桶在哪裏?你能帶我去嗎?”少年勾起唇,後知後覺地說,“我叫江初。”
江初......
池南暮在心裏默念一遍這名字,沒答話,繞過江初往前走。
清新的皂香緊跟上來,時遠時近,池南暮再次被這幹淨香氣吸引,思緒不受控,總是聯想起相機裏拍過的無數張日光。
垃圾桶并不遠,繞過教學樓,轉角就是。
池南暮停駐腳步,等着少年動作,以為少年是要丢垃圾。
誰知江初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兩只手套,戴在手上,兩臂一伸,就要往垃圾桶裏鑽。
此前,池南暮從不在意,更不幹涉旁人的行為,但此刻,他下意識伸手,攥住了江初的胳膊。
“你做什麽?”池南暮不理解。
“撿垃圾。”江初平淡地說。
撿......垃圾?
池南暮更無法理解,“為什麽?”
“我聽說你們學校的學生都是富人,垃圾桶裏說不定有被丢棄的貴重物品。”江初笑意盈盈,似乎不覺得這是件丢臉的事。
窮困到要翻垃圾桶的人。
池南暮只在電影裏見過。
“不能撿嗎?”江初揮了揮手,皂香更濃郁了。
“日光”的味道彙入鼻腔,清新柔和,池南暮下意識屏住呼吸,松開江初的手臂,後退一步,“我不知道。”
這一步退得很遠,将近一米。
江初一怔,沒再說話,低着頭掀開垃圾桶蓋。
可桶裏沒有任何東西,空空如也,幹淨得連灰塵都不可見。
江初合上桶蓋,眼神暗了些,幹笑着問:“同學,你是幾年級的學生啊?”
靈動的杏眼彎起,可池南暮卻覺得,眼前的少年似乎并不高興。
“高一。”池南暮答。
“好巧,我也是高一,”江初湊近了些,“你叫什麽名字?”
池南暮不習慣江初身上的氣味,因為太過明媚,又一次後退,“池南暮。”
“我身上......”江初小心翼翼問,“有難聞的味道?”
不難聞。
而是太馥郁。
“沒有,”池南暮冷淡地解釋,“我不喜歡別人離我太近。”
“抱歉,”江初立時後退,再拉開半米距離再問,“池同學,我還想再問問,垃圾桶裏的東西,會被人定時收走嗎?”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鬼使神差間,池南暮又補充了一句,“你可以明日再來看,提早半個小時試試。”
臨近暑假,高年級的學生幾乎不在,忙着入學,忙着拿推薦信申請。
高一生也缺席大半,根本不會有人來丢垃圾,桶裏更不會有所謂的貴重物品,平常都不會有,現在更是。
池南暮很清楚這一點。
但他卻對江初說了這樣一句話。
疑似為一句,不露聲色的邀請。
聞言,江初重新勾起唇,笑意明朗,“太好了,謝謝你,那我明天再來。”
“不客氣。”
很快,江初原路返回,而池南暮跟在其後,又回到種滿銀杏樹的牆邊。
江初很敏捷,三兩下爬回樹上,穿過茂密的樹葉,坐到牆上,像只自由的飛鳥。
日照直射。
池南暮揚起視線,被日光灼了眼,阖眼的功夫,牆上的少年往外一跳,很快沒了身影,方才的一切宛若只是幻覺。
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池南暮望着空蕩的牆面想。
-
翌日。
池南暮再次獨行,到達同樣的位置,站在樹下,鏡頭對準銀杏葉,等待一個日光味道的翩影。
江初果真又來了,如他所說,提早半小時。
這一次,江初明顯有了經驗,從樹上跳下時非常小心,落地穩當。
“池同學?”江初又見到他,很驚訝,“你不用上課嗎?”
池南暮收起相機,“下午是自由拍攝時間。”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怕我找不着路,專門在這裏等我。”江初笑了笑,他已經認得路,這次不需要池南暮帶,自己就能走到位置。
和昨天一樣,桶裏空空如也。
江初合上桶蓋,臉色談不上失落,只有種平淡的憂愁,那是種沒有期望過好運降臨,所以不會失望的憂愁。
“你們學校的垃圾桶真的很幹淨。”寂靜片刻,江初幹笑着說。
江初看起來并不窮困,一點不像電影裏衣衫褴褛的人。
那為什麽要翻垃圾桶?
這疑問萦繞在池南暮腦海,從昨天起就揮之不去。
池南暮凝望江初,視線直白,直将人看得很不自在。
“怎麽了?”江初有些局促,“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我在想你這樣做的動機,”池南暮這才問,“這是你的個人喜好?”
江初一愣,失笑道:“你真幽默,怎麽會有人把撿垃圾當作喜好?我只是......”
說到這,江初語速漸緩,視線移向遠方,“我準備出去打工,江溪......我姐姐,她太辛苦了,養不起我,我要在走之前給她留一些錢。”
在笑,但卻難過。
有日光的味道,但并非日光本身。
“你明天再提早半小時,我問過教務行政,下午一點時會有人來收走垃圾,你在那之前來。”池南暮說。
這是第二次,池南暮又說了謊,鬼使神差,不知所為,伴着心頭的一絲微妙同情。
-
第三日。
離開教室之前,池南暮停留在儲物櫃前。
櫃子裏東西不多,擺放整齊,常用的相機,耳機,不常用的ipod,智能手表,電子書。
池南暮将不常用的東西統統拿出,放進一個花色的禮品手提袋。
在江初來之前,他事先将手提袋放進垃圾桶邊,再去樹下等待。
與前兩日不同,江初今天背着雙肩包,包很大,裏頭似乎裝了很多東西,鼓鼓囊囊。
“下午好,池同學。”江初似乎很累,對沉重的背包感到吃力,跳下來時沒有站穩,腳滑着即将摔倒。
池南暮心口一空,及時攥住背包帶,但他低估了江初與包的重量,被巨大的力帶着往下栽。
砰——!
兩人一起跌落,摔到松軟的土裏。
銀杏葉被風一吹,飄飄灑灑,羽毛一般緩速降落,幾片落到江初頭發上。
江初沒事,有個肉墊擋着,反倒是池南暮,校褲被石子劃破,手掌因為支撐在地破了皮。
“對不起!”江初趕緊爬起,伸出手,想拉池南暮起身。
池南暮卻沒反應,低頭看了看掌心的擦傷,自己站起身,眉頭微蹙,“你的包裏裝了什麽?”
“一些随身物品,現金,還有我的證件。”江初答道。
證件......?
池南暮下意識問:“你今天就要離開?”
“也許。”
沒來由的,江初的回答讓池南暮感到煩躁,明明他早就知道這個既定事實。
池南暮不再出聲,獨自往前走。
兩人到達桶邊,江初看見地上的禮品袋,彎下身撈起打開。
池南暮站在一旁,視線下移,不動聲色觀察江初的表情,雖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看見何種神色。
但江初只是沉默,從裏頭拿出最小的電子手表,再将手提袋放回原位。
剩下的為什麽不拿?
智能手表并不值錢。
池南暮抿緊唇,沒有暴露自己的行為,而是說:“明天放假,很多學生會處理不用的物品,到時候你可以撿很多東西。”
江初看向他,漂亮的杏眼裏多了些情緒,似有話說,但最終只有一句低聲的“好”。
-
高一的最後一日,人更少了,班裏只有幾個同學出席。
炎熱的夏日,卻冷冷清清。
為了坐實昨日的話,池南暮把儲物櫃裏的物品全部拿出。
為防江初只挑小件物品,他又從房間裏選出幾枚袖扣和胸針,零零總總十幾樣東西。
這次,東西分布在不同的塑料袋中,袋子破舊發皺,确實像被丢棄的垃圾。
準時準點,池南暮站在樹下等候,望着同一顆銀杏樹。
可一點到時,樹上無人影,甚至過去半個鐘頭,依舊沒動靜。
難道......江初已經離開?
池南暮望着空蕩的飄葉,心頭空落,第一次體會,什麽叫作失意。
原來,電影中,只有過幾面之緣的人不告而別,會造成主角感到極大失落的情況,是真實存在,并非虛構。
唰——
忽然間,葉子抖動的聲音從半空降下,窸窸窣窣。
聞聲,池南暮立時擡起頭,屏住呼吸,怕自己的呼吸聲會把飛鳥驚動。
輕盈的身影隐現,而後從葉間下落。
“抱歉,我來晚了,”江初背着包,眼睛微彎,“桶裏的東西是不是已經被人收走了?”
根本就不會有人來收,那是他捏造的理由。
“我不知道,或許還在,你可以去看看。”池南暮說。
聞言,江初的笑意減淡了一些,“好,我去看看。”
桶裏桶邊桶蓋上,都有塑料袋。
江初逐個拉開塑料袋口,每個袋子中都有撲面而來的香氣,味道很淡,是清新的木質香,和昨天手提袋裏的氣味一致。
和池南暮身上的味道,一致。
江初沉默頃刻,沒有拿任何東西,而是将塑料袋拴好結口,規整放在桶邊。
“抱歉,這裏面沒有我想拿的東西,”江初笑着對池南暮說,“池同學,謝謝你這幾天給我帶路,沒有向老師告發我。我該走了,再見。”
說完,江初揮揮手便轉身,原路返回。
簡短的道別,沒有一絲停留的身影。
細瘦的背影漸行漸遠。
池南暮呼吸一滞,道不明的情緒很煎熬,或許不希望對方永別,或許不希望這是最後一面。
在江初的身影攀上樹,消失不見之前,池南暮提步追出,無自覺,不受控。
“江初!”他将這名字第一次喊出,帶着無法隐藏的慌亂。
江初停住動作,回頭看他,“怎麽了?”
是啊,他怎麽了?
追出去又能改變什麽?
他想得到什麽樣的結果?
池南暮漸漸減緩跑速,最後幾步是緩行,走得很慢。
“你準備去哪裏?”池南暮問。
“我不知道,”江初搖頭,“先離開這座城市,也許去N市,那裏的工廠很多。”
“你今晚住在哪裏?”
“我不知道,或許在客車站,等決定好去哪,上了車我再睡。”
江初還沒有決定好要去哪裏。
察覺這件事時,池南暮莫名松了一口氣,“你應該計劃好後再動身。”
“可等一切都計劃好,一旦缺少沖動,人就會變得膽怯,從而放棄去實施,不是嗎?”頭一次,江初不帶親和的笑意,只有嚴肅。
半片雲飄過,遮住日光,風忽然變大,帶着潮濕熱意的喧嚣,催人沖動,摧毀理智。
池南暮想,他好像知道了自己要什麽結果。
他想讓離別來得更晚一些。
他舍不得,這偶然出現在他世界裏,這一成不變人生中的意外波瀾。
風停時,池南暮做了個沖動決定,毫無計劃,缺乏理智,“或許,在你想清楚之前,可以先去我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