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出逃盛夏②
第71章 出逃盛夏②
□□院裏樹多,地上樹枝雜亂。
穿過梧桐樹林時,江初被翹起的樹枝一絆,差點摔倒。
“小心。”池南暮單手攥住江初的衣領,這次有了經驗,另一只手抓住樹幹借力。
“謝謝,”江初側頭,笑彎眼睛,“池南暮,你現在好像超人。”
超人?
他不是個超人,只是個有秘密私心的凡人。
池南暮松開手,走到江初身前,“你跟着我的行跡走,小心一點,快摔倒時就拉住我。”
江初一怔,聲音不自覺放輕,“......好。”
池家的庭院很大,超乎想象,江初不知道他們是從哪一處進入,走了十幾分鐘還不到目的地。
臨近西曬,暖紅色的光穿透葉縫,在地上照出斑駁的光影。
枯枝被踩過時,清脆的斷裂聲,被他們打攪而突發的鳥鳴聲,都清晰停留在池南暮耳畔。
驀然間,袖子被拽了一下,輕到差點無法察覺。
江初正拉着他的袖口,沒有放開。
池南暮心口一空,腦海裏閃過一些電影畫面,不由自主。
比如開窗時,偶然落在主角手心的鳥,再比如,紛繁的落雨中,主角撐着傘擦肩而過的命定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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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拉着你嗎?”江初的聲音小心翼翼。
池南暮回神,“......可以。”
兩人繼續往前走,拐過彎彎繞繞的小路,終于到達一面古樸的牆壁前。
房子是單層的大平層,很傳統的中式裝修,這面牆上只有一扇窗,窗框是深色木質。
窗內窗簾大開,透過玻璃望進去,能清晰看見房間內的布局。
池南暮拉開窗,濃郁的木質香氣朝外散開。
江初側着頭小聲問:“這是你的房間嗎?”
“嗯,房間不隔音,盡量小聲一些。”池南暮說。
“好。”
窗沿不高,池南暮單手一撐,輕易翻進窗。
“先把包給我。”池南暮轉身,向窗外的江初伸出手臂。
住處四周的梧桐樹并不茂密,光照充足,西曬的餘晖飄飄灑灑,落在池南暮的掌心,把窗內的人罩在光裏。
江初看愣了神,怔怔望着池南暮,眼神不聚焦。
“江初?先把包給我。”池南暮重複一遍。
“哦,好。”江初後知後覺,脫下包遞給池南暮。
放下包,池南暮頓了頓,再度向江初伸出手。
江初扶着窗,緩慢把手放到池南暮掌心,輕輕握住,被輕巧的力一帶,順利翻進窗。
木質香更加馥郁。
江初想,原來池南暮身上的香氣,來源于房子本身。
進了房間,江初更局促,不知道自己待在哪處合适,是要坐着還是站着。
窗外沙沙樹響。
兩人都沒有出聲,視線偶爾交彙,又因為局促,很快分開。
沉默片刻,池南暮先動,往江初所在的位置靠近。
木質香湊近,江初放輕呼吸,心髒突突地跳,不自覺往後退,後背靠到牆邊。
相隔不到十厘時,池南暮停住腳步,彎腰将桌子下的木椅挪出,“椅子在這裏。”
“好,謝謝你。”江初坐到木椅上,移開視線,不太敢看池南暮。
“不客氣。”
木椅給了江初,池南暮坐到床邊,靜了一會兒說:“我父親要出差一周,母親和大哥五天後回來,你慢慢思考,不用着急。”
“好。”
“浴室在這裏,”池南暮看向房間右壁的門,“每日的飯我會讓傭人送到門口,樹林裏不常有人,你可以到窗外活動,但你不能從我房間的門出去,如果被看見,我父親......”
“我知道,”江初立刻點頭,乖順地說,“我不會亂跑的。”
“嗯。”
注意事項說完,兩人又恢複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平常這時候都在做什麽?”這次,換江初試探着問。
按往常,池南暮才剛坐上車,在回來的途中。
但他提早缺席,為了将江初帶回來。
“看書。”池南暮撒了半個謊,畢竟他這時候該在車裏看書,而非家裏。
“那你看書吧,不用在意我。”江初小聲說。
“嗯。”
池南暮從書櫃裏找出一本看過的書,随意翻開一頁,煞有介事,裝作翻閱,其實根本就沒能看進去一個字。
他怎麽能不在意?
輕到不能再輕的呼吸聲,風吹動江初發絲的味道,每一處細小的細節,都在吸引他的注意力。
循着餘光,池南暮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蜷縮着,小小一個。
江初正在想什麽?現在是什麽表情?
他并不知曉。
焦心,好奇,迫使池南暮不停分神。
一息之後,池南暮放下書本,他還未将視線移過去,江初便如同驚弓之鳥,坐直了問:“怎麽了?”
江初很緊張。
可他不希望讓江初感到不适。
池南暮合上書本,放回原位,“你想不想看電影?”
江初愣了一下,“我沒關系,你不用在意我,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沒事。”池南暮打開電腦和投影,沒有問江初想看什麽,怕會讓人更緊張。
投屏自動降下,朝向床邊,池南暮選了部看過的電影,再度坐回床邊。
音響裏片頭曲播放。
江初仍坐在木椅上,側過身子,被占滿牆面的投屏吸引目光。
從池南暮這個角度望過去,正好能看見江初細瘦的後頸,柔順的發絲似有香氣,随着風,時隐時現飄過來,彙入鼻息。
随着劇情推進,江初或許看入了迷,不再拘謹,手臂逐漸耷拉在椅背上,頭歪着,靠在小臂間。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①
不知怎的,視線落到江初後背時,池南暮驀然想到這句話。
電影播放到幽默情節,江初沒忍住笑了笑,低笑聲微不可查,卻沒被電影裏的臺詞聲蓋過,清晰落到池南暮耳中。
時長将近兩小時的電影,播完時,夕陽早已落了半截在地平線下。
在江初轉身的一瞬,池南暮先移開視線,裝作正在看電影。餘光中,江初并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池南暮等了幾秒,才側過視線,對上江初的目光。
“謝謝你,電影很好看。”江初彎着眼睛,唇角上勾,笑得很自然。
那是種真心實意的笑,不是客氣,不帶掩飾,不緊張,只有松弛。
心口處似有團燭光,随着江初的笑意,忽明忽閃,緩緩搖曳。
池南暮一下站起身,“不客氣,我去拿晚飯。”
“我需要先到林子裏躲着嗎?”江初也跟着站起身。
“不用,傭人不會進我的房間。”
吱吖一聲,門開了又關。
池南暮走後,房間恢複安靜。
江初靠在窗沿邊,望向半截落日,呼吸因為心跳過快,而放得很輕。
池南暮是個很好的人,江初就是這麽覺得,盡管他們只認識短短幾天。
富人總是高傲的,蔑視窮困,輕視底層的蝼蟻,以高姿态看待事情,何不食肉糜。
可池南暮并不高傲,盡管表面淡漠,卻因為同情他這個陌生人,偷偷把自己的東西裝作垃圾給他。
對了,他拿走的智能手表......
想到這,江初去翻背包,想把手表悄悄還掉,房間的門卻先開了。
池南暮端着幾份餐食進門,托盤上食物不多,小巧精致。
江初被吓了一跳,将表塞回包裏,有些心虛地站起身。
池南暮垂眸看他一眼,沒說什麽,手肘将門推着關上,把托盤放到書桌,“如果不夠,我再去廚房取。”
“夠吃的,”江初搖頭,“我的食量不大。”
池南暮擺穩餐盤,并不動食物,而是回到床邊坐着。
筷子只有一雙。
江初愣了愣,坐回木椅上,局促地問:“你......不吃嗎?”
“你先吃。”池南暮說。
“這怎麽行?”江初手足無措,“你好心收留我,現在還要吃我吃過的剩菜,我......”
好心?
池南暮不覺得自己是好心,雖然他說不清這樣做的緣由,但可以肯定,這一切與好心無關。
“你挑走想吃的菜式,其餘的留給我,這樣就不算是在吃剩菜。”池南暮說。
江初抿了抿唇,心跳更快了點,猶豫片刻,才拿起筷子。
江初吃得很快,并不是狼吞虎咽,吃相很文雅,幾乎不出聲,只是兩個腮幫子微微鼓着,像只餓了很久的倉鼠。
因為特別小心,江初咬着食物的一端進食,筷子幾乎沒沾到過嘴唇。
心頭發癢,不知所以。
池南暮忽然想,如果他每日面對的是江初,而不是池正和,如此,吃飯就不會是一件煎熬的事。
“我吃飽了。”很快,江初放下筷子,三兩下吞掉嘴裏的食物。
“嗯,”池南暮起身,“浴室的抽屜裏有牙刷,新包裝,沒有開封過。花灑往左擰是冷水,右擰是熱水。”
“好,謝謝。”江初點點頭,沒敢擡頭看,腳步很快,逃離似的跑進浴室。
木椅上殘留有餘溫。
池南暮拿起筷子,開始用餐,慢條斯理咀嚼。
不多時,花灑的水聲透過門縫傳出,淅淅瀝瀝。
天空徹底暗了,晚間的蟬鳴愈發大聲,平時煩躁的聲響,如今在池南暮耳中,并不顯得聒噪。
樹葉互相拍打,蟬鳴鳥聲,明明很吵。
可池南暮卻覺得安寧,聽覺聚焦在一牆之外,有種微妙的惬意。
水聲停時,池南暮正好吃完。
浴室的門緩慢打開,水汽帶着沐浴露香,撲面而來。
江初站在門後,低着頭很局促,臉頰被熱水烘得發紅,發絲正滴着水,把身上的白T恤暈濕大半。
池南暮看了看桌上的背包,若有所思,而後起身,去衣櫃裏翻出自己的運動服。
“你如果沒有換洗的衣物,這幾天可以先穿我的。”池南暮把運動服遞給江初。
“謝謝。”江初低頭接下衣服,重新關上浴室的門。
細瘦的後頸泛着紅,不似原來那般白皙,池南暮停頓一瞬,這才轉身,将托盤拿出房間。
夜間繁星點點。
再回來時,江初已經坐到木椅上,仰着頭,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什麽。
他的衣服偏大,穿在江初身上空落落的,袖口蓋過手指,輕易地包裹住江初。
池南暮又開了場電影,吸引江初注意,而後急急去浴室洗漱,動作迅速,怕自己慢了,再出來時,房間裏這只被他拐來的飛鳥已經飛走。
多出來的牙刷放在置物架邊,半截懸空,因為沒有杯子,挂着的毛巾幹燥,江初沒有用過。
除了空氣裏的潮氣,浴室像是無人使用過,一切不留痕跡。
池南暮快速洗了澡,掃視周圍,在心裏記下江初可能需要的東西,這才出去。
吱吖——
房間裏未開燈,投屏上光影昏暗,聽覺被敏銳放大,浴室門開的聲音清晰可聞。
江初繃直了背,沒來由地緊張,視線飄忽,全然不在電影上。
腳步聲愈來愈近,沒有停留在些許距離外的後方,每一步踩下去,木地板都會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呼吸停在身後時,江初沒敢呼吸,雙手絞緊。
驀然間,發絲似乎被觸摸了一下,非常輕,像是被輕薄的羽毛親吻,不易察覺。
“頭發,需要吹幹嗎?”池南暮問。
“沒關系,”江初依然沒敢看池南暮,“等會兒自然就幹了,你......一般在幾點休息?”
“十點睡覺,五點起床。”
“好。”
電影的後半段,江初幾乎沒有看進去,總是走神,想頭發被觸到的短暫一瞬,想池南暮将他拉進窗時,手掌相貼的溫熱觸感。
電影播放到尾聲,江初看到右上角的時間,驚覺已經超過十點。
江初急忙站起身,赤露的腳掌沒有觸到木地板,而是踩到一片軟綿。
拖鞋?
什麽時候......?
池南暮走過來問他需不需要吹幹頭發的時候?
江初緩緩趿上拖鞋,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軟乎,悸動或是溫暖,程度都太淺。
怎麽會有人外表淡漠,行為卻又如此細致?
簡直是兩個極端。
倏然,江初為自己長達數小時的扭捏而不齒,分明是他來借住,卻時時被池南暮無聲照顧。
江初輕呼一口氣,主動問:“你困了嗎?”
“還好,如果你還想再看一場電影,也可以。”池南暮說。
他哪有這麽多電影想看?連看兩場還不夠。
“我有點困了。”
“嗯。”池南暮随即關閉投影。
房間暗了,視野在一瞬變黑,而後漸漸适應月光。
“你想睡在哪一側?”池南暮問。
江初強裝鎮定,“我都可以。”
池南暮側身,等江初睡在靠牆那一側,自己再躺在外側。
床本就不大,比雙人床小一大半,現在多一個人占據,池南暮卻不覺得擁擠。
十點,他早該睡了。
但今日,他注定無眠。
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宛如蕩漾的水波,透過窗戶,在牆上,地板上映照波動的光影。
池南暮望向月亮,思緒不受控制,開始走神,想奇怪的事情,這放在以前簡直匪夷所思。
如果月球再離地球近一公分,升高的潮汐一定會淹沒這座城市,到時候,他和江初要怎麽逃離?
如果現在起,地球自轉的速度變慢,一天的時間被拉長成一個月,那是不是意味着,短短幾天,就等于他和江初相處了一整個夏季?
從前,池南暮不懂,電影主角為何有這樣多心裏獨白,長段晦澀難懂的臺詞,看得人一頭霧水。
可現在,他的思緒竟比主角還要跳躍,既沒有邏輯,也不知源起。
咯吱——
身側傳來細小響動,江初翻了個身,面向池南暮。
池南暮屏住呼吸,緩慢側頭,只敢轉動微小的角度,把驚動對方。
江初輕閉雙眼,纖長的睫毛被月光一照,在眼下形成交錯的影。
視線從上至下,垂下細軟的額發,就算閉着也靈動的眼睛,正好高度的鼻梁,秀氣紅潤的唇。
白晝時有日光的味道,而黑夜時,又讓人聯想到夏日的月,靜谧溫暖。
屏氣到極限,池南暮已然刻意控制,很輕地呼氣,江初竟忽然睜開眼,對上他的視線。
四目相對。
江初先是移開視線,下意識閉眼睛裝睡,又在幾秒後重新睜開。
“你還沒有睡着。”江初用很輕的聲音說。
“嗯,我不困。”
“是因為多了我,不習慣嗎?”
“不是,我在想別的事。”
“什麽事?”
想你為什麽會跟着晝夜變換,一會兒是日光的味道,一會兒又變成溫暖的月光。
但池南暮并不會說實話,“我在想,如果地球自轉的速度變緩,會發生什麽變化。”
江初聞言一愣,先是疑惑,而後莫名其妙地笑了,“你真是......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為什麽笑?”池南暮不解。
“我不是在笑你,”江初搖頭,“我是在想,怎麽會有人因為想這種事而睡不着,你一點都不像個富人。”
“富人該是什麽樣子?”池南暮問。
“驕傲自大,看不起人,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所以根本不會思考這種問題,”江初停頓一瞬,又說,“我只是在說我班上的同學,不是在說你,和你的同學。”
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
這就是富人。
池南暮想,可他想要的東西,并沒有得到過。
“那我不是富人,我是被領養的。”池南暮說。
江初一下收了笑,“......抱歉。”
“為什麽道歉?”
“我沒有想到你也是孤兒,對不起。”
“我不是孤兒,”池南暮說,“我現在的父母與我有血緣關系,我是被父親特意選中,到這裏培養教導。”
江初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只能裝作明了,點點頭。
簡短幾句,暴露出關鍵的訊息。
江初是孤兒,有一個姐姐,過得窮困,所以準備偷跑去外省務工。
話題說到這裏,不免凝固。
安靜片刻,池南暮問:“工廠沒有假日,你的能力只能做體力活,你不害怕?”
“有一點,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姐姐因為沒法休息,已經進過一次醫院,如果沒有我,她的收入可以支撐她一個人生活。”
可是,沒有學歷的人生,會被一輩子定格。
漂亮靈動的人,不該因為短暫的貧苦,而錯失其它機會。
出于私心,池南暮這樣想,可他不是江初的任何人,也沒有資格幹涉江初的任何選擇。
話在嘴邊,但沒有立場說。
微妙的沉悶。
“晚安,池南暮。”他一直不說話,江初以為便以為他困了。
池南暮閉上眼睛,“晚安,江初。”
-
天快要亮。
池南暮在鈴響之前睜開眼,今日他沒有望着窗發怔,因為耳畔多出來的呼吸聲。
江初睡得很安穩,睫毛随着呼吸輕顫,側臉頰壓在枕頭上,微微泛紅,嘴唇微張,正小聲呼吸。
滴——!
因為看到出神,池南暮險些忘記定時的鬧鈴,手忙腳亂去關閉。
好在江初沒有被吵醒,只是低聲嘟囔一句。
池南暮起身下床,特意放輕腳步,換上運動服,在桌上留了張字條,說自己在庭院裏晨跑。
不知為何,今早的空氣格外清新,吸入鼻腔時,讓池南暮通體舒暢。
按照計劃,他該要繞着庭院跑二十圈,但跑了半程後,池南暮忽然突發奇想,想繞到林間,透過房間的窗戶,去看看江初在做什麽。
是睡醒了?
還是依舊側躺着,蜷縮在牆邊?
想到這,池南暮頭一次改變路徑,轉身往樹林間跑去。
天漸漸亮了。
日光透過梧桐葉縫,明亮的光束落下來,有的落在地上,池南暮跑過時,又落到他額發。
池南暮跑到窗邊時,床上已沒有江初的身影,他心口驀然一慌,好在視線下移時,看見桌上的包還在。
跑去哪了?
池南暮拉開窗,正要細致觀察,浴室的門及時打開,江初拿着一團濕衣服,是昨日換下的T恤。
見窗外站着個人,江初吓了一跳,“你怎麽站在外面?”
“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睡醒。”池南暮靠着窗說。
嘀嗒——
濕T恤的水滴落到木地板上,江初聽見水滴聲,慌忙把衣服拿到窗外。
日光般的皂香味撲面而至,大片日光灑下,争先恐後向池南暮襲去,那是種鮮活的生機,引人靠近。
江初的手伸出窗外時,池南暮順勢接過T恤,稍用力,輕易擰幹殘餘水分,抻開抖平。
“謝謝。”江初有些不好意思。
“不客氣,拿一個衣架給我,在衣櫃裏。”池南暮說。
江初急忙照做,去衣櫃裏拿了個空衣架,遞給池南暮。
白T恤被大力抖平,幾乎沒了褶皺,池南暮晾好衣服,細致用指尖整理好合線,挂在窗框頂部。
風一吹,皂香味更是濃郁,池南暮望着飄揚的布料,忽然不想挪動腳步,也不想遵守計劃重新去跑步。
咕嚕——
一聲漫長的異響吸引了池南暮的注意。
池南暮看向江初,沉默一瞬,“......你餓了?”
江初尴尬地躲開視線,“有一點。”
“我去廚房拿吃的。”
時間尚早,傭人還在房間裏休息,池南暮翻出常溫儲存的食物,罐頭面包,牛奶水果,一齊拿回房間。
有錢人的面包,甚至比普通面包味道香。
包裝打開,濃郁的黃油味奔湧而出,江初拿了兩片,就着高純度的牛奶,吃得比昨日還香。
池南暮不動聲色,視線悄悄落在江初鼓着的腮幫子。
很奇異,他好像喜歡看江初吃東西,江初填飽了肚子,他也像吃飽了一般,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你不吃嗎?”江初咽下面包問。
“現在還不到我吃飯的時間。”池南暮說。
話音剛落,池南暮的腹部也傳出一陣饑餓異響,昨日一分為二的晚餐,讓兩個人都感到饑餓。
氣氛有些尴尬。
江初沉默片刻,把面包遞給池南暮,“你每天都有計劃表嗎?吃飯也要遵守計劃裏的時間?”
此前有。
可江初出現後,他一直在打破,特別是昨天,計劃中的事情,一件都沒遵守。
池南暮接過面包,“有計劃表,但不遵守也沒有關系。”
未烤過的面包入口,比平常傭人烤過的多了些麥香。
池南暮想,原來餓了就吃,不想跑了就停,其實也不會怎樣。
一整天時間,池南暮待在房間裏,和江初看了數場電影。
不同于昨日的拘謹,今天江初和他一起,坐在床邊,看到幽默情節也不再忍笑。
日光由東到西,時間似乎靜止,池南暮像是落入另一個世界,空間狹小,思緒卻寬暢的世界。
篤篤篤——
傍晚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兀然響起。
池南暮望向門口,心口突突地跳,驀然有種不祥預感,“什麽事?”
“南暮,池先生和太太回來了。”門外的傭人說。
池正和回來了。
從未有那麽一刻,像現在如此,池南暮這麽不想聽到這三個字,只是聽到,都覺得神經在被肆意拉扯,抻開,再又壓縮,瀕臨斷裂。
寬暢的世界是虛假的,回歸現實,他依然是籠子裏的人。
“我父母提前回來了。”池南暮抿緊唇,聲音很平靜,眼裏卻透出細微的難過。
江初愣了一秒,而後快速起身,抓起書桌上的包,窗框上的T恤,敏捷跳出窗外。
正如一只點水的飛鳥,來時是偶然,去時無蹤跡,沒有道別,只有幻覺一般的漣漪。
房間從熱鬧恢複為死寂。
池南暮垂下視線,沉默中,眼神恢複到淡漠,開門走出房間。
回來的不止有傅文琪和池正和,随行傭人的臂彎中,還有個尚在襁褓裏的嬰兒。
“父親,母親。”池南暮站得筆直。
池正和的視線掃過他的運動服,眉頭微微蹙起,非常不滿,“南暮,這是你弟弟,池影。”
弟弟......?
五年前,相似的一句話出現在耳畔,“北晖,這是你弟弟,池南暮。”
這句話後,他得到了什麽?
他得到一個籠子,得到“完美嚴格”的教導,而池北晖得到了滿身傷痕。
那今後呢?
是不是要由他來做池北晖的角色,而這幼小的嬰兒,來接替他的位置?
“是,我記住了。”池南暮看向地板,脊骨蹦得筆挺,費掉很大力,才能保持聲音平靜。
“北晖以後不在家裏住,司機從明早起會送你去雁行。”
“是。”
“以前北晖負責教導你,今後你要擔起兄長的責任,細心教導池影。”
“是。”
......
後來的訓話、晚飯,池南暮幾乎沒有記憶,思緒停擺,只是機械地行動,夜幕黑沉時,才得以回房間。
黑暗,狹小,空蕩。
永無止境,永不自由才是他的現實生活。
池南暮靠在門上,怔怔望向窗外。
分明是盛夏,月亮卻顯得寒冷,池南暮沒有開燈,只是站着發愣,呼吸弱到仿佛停止。
倏然間,窗外傳來細小窸窣的聲響,像是有小動物在窗下活動。
池南暮蹙起眉,走到窗邊時,一個人影迅速從窗下冒出來。
“......江初?”池南暮怕這是幻影,伸手攥住江初的手臂,直到握緊了才安心。
“你父母這麽快就回來了?”江初音量很小,幾乎是用氣聲,靈動的眼睛充斥不安,卻沒有一點怪罪。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池南暮把江初拉進窗,不給其拒絕的餘地。
“我還沒有和你說道別。”江初說。
池南暮啞然,艱難地問:“那你現在要和我道別,然後離開嗎?”
“我......”江初頓了頓,“我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可是你現在看起來很難過。
“不然,”江初又說,“我明早再走吧。”
今晚和明早,其實沒有區別,拖延時間只是麻醉而已。
池南暮很清楚,但他仍緊抓不放,像溺水的人抓住終會斷裂的稻草,“好,明早再走。”
這一晚,誰都沒有說話,房間裏只有沉寂。
江初沒能睡好,斷斷續續清醒。
而池南暮根本沒有睡,有時望向窗外,有時看向江初。
如果地球的自轉速度就此減緩,這一晚是不是能無盡拉長?
寂靜中,他又在想不着邊際的事。
乞求月亮不會下落,盼望太陽不會出現,但人的意志最為無用,強烈的願望也改變不了物質。
當第一縷日光穿過雲層時,池南暮以為他的心跳就此停了,絕望在這一刻瘋狂侵襲。
江初動了動,睜開眼時,正好對上池南暮平靜卻悲傷的視線。
氣氛沉重,誰都不敢看對方。
池南暮先起身,給江初讓了路。
江初輕手輕腳去浴室,快速洗漱,背起雙肩包,就這樣到達分離時刻。
“再見。”江初翻出窗外,回頭向池南暮揮手告別,盡量勾起唇角,不讓氣氛顯得那麽悲傷。
日光的味道逐漸遠去。
再見兩個字,池南暮說不出口,牙齒咬得很緊。
他想要什麽?
他不過是想要自由,想不受控制,想從狹小的籠子裏出去,想到真正寬暢的世界裏行走。
池南暮站在無光的影中,陽光透過窗框,只會被削弱成虛幻的金色泡影。
江初站在光裏,沒敢看池南暮的眼睛。
因為那雙眼睛太可憐了,平靜之下似乎布滿瘡痍,全是結了痂的疤,又再度撕開表皮的破口。
沒有得到回應,江初轉過身,想直接往前走,卻邁不出腳步。
兩人保持靜止,誰都沒有動。
片刻後,江初似是下定決心,再度轉身,脫下背包,從包裏拿出智能手表,朝池南暮走來。
“我知道那些東西是你提前準備的,不是垃圾,所以我都沒有拿。”江初把表放到池南暮手裏。
手表交還到池南暮手裏,江初卻沒有松手,而是握着他的掌心。
江初長呼一口氣,目光堅定,“如果你不怕辛苦,就帶上證件,我們一起離開。”
池南暮握緊江初的手,只停頓一瞬,而後立刻彎身,去拿抽屜裏的銀行卡和證件。
就算只有一刻自由,就算終将回到籠中。
池南暮想,他也要抓住這惟一的機會,能夠行走在無垠世界的機會。
無數縷日光散落而下,從東方斜照過來。
池南暮揣好幾張卡,拉緊口袋的拉鏈,單腳踩上窗框,一躍而下。
穿過窗戶的一瞬,明媚的日光從四面八方侵襲,緊緊包裹住池南暮。
江初拉着他往前奔跑,穿過茂密的梧桐樹林,越過無數枯枝。
視野中,後方那扇窗戶越來越小,那禁锢他的黑色牢籠,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小點。
池南暮只回頭看了一眼,而後望向前方,再沒有回頭。
就算終點注定是牢籠,他也要往前跑,親眼去看看,自由到底是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