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出逃盛夏③
第72章 出逃盛夏③
逃離池家後,池南暮第一時間到自動取款機處,盡可能将卡裏的錢取出。
将近二十萬的現金,分批次取出裝進背包裏,間隔十二小時後,再重新存到江初的賬戶中,身上只留不到一萬元的現金。
二十萬,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數額。
江初很慌張,“這是你的錢,怎麽能放在我的卡裏?”
“現金容易丢失,如果我重新開戶,馬上會被父親發現,我們走不遠。所以錢放在你賬戶裏最合适。”池南暮平靜解釋。
道理如此,但江初還是覺得燙手,又去銀行,用自己的身份辦了張卡,将錢重新轉進去,把卡給池南暮。
他們遠離市中心,在城中村的小旅社蜷居幾日,只在夜晚出門,準備好徒步的物品。
兩個背包,幾件薄衣服,遮掩眉眼用的鴨舌帽,幾包基礎藥物與日用物品,一切準備好了,他們才重新上路。
目的地未知,也沒有計劃,只是自由地流浪。
江初沒有急着去打工,因為池南暮說:“我想要這個夏日存在我的記憶裏,永遠不會忘記。”
聽到這句話時,江初感到一絲難過。
就好像,池南暮很清楚,這場出逃終将失敗,結局注定是被抓回去,但還是義無反顧跟着他走了。
所謂流浪,其實是段富裕的旅行,拜往自由的朝聖。
輾轉幾日,他們順利到達車站,馬上要離開這座城市。
等車時,池南俯身,動了動江初的帽檐,“帽子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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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江初仰頭,擡高手臂,也幫池南暮整理帽子。
細小的碎發歪扭,被卡在帽檐與鬓角之間。
“池南暮,你好高啊,我都算我們班裏最高的人了,你居然比我還高半個頭。”江初随口一說,也沒感到困擾,只是細心整理。
聞言,池南暮卻再度俯身,又俯低了一些,與江初挨得很近。
呼吸帶着馥郁熱意,打在鼻尖,輕微發癢。
距離如此近,江初才發現,池南暮的眉眼其實最為好看。
遠看時,他只注意到池南暮的整體五官,只有一種,這個人很英俊,且生人勿近的模糊印象。
可現在細看,江初發覺,鋒利的眉眼并不淡漠,而是種平靜的認真,像雪山深處的溫泉,多看一眼,都會想讓人陷進去。
江初沒敢多看,趕緊整理好碎發與帽子,“好了。”
池南暮起身站直,呼吸的熱意遠去,江初無聲松了一口氣。
不多時,目标的大巴行駛而至,他們順利上車,正式踏上流浪的旅途。
或許是因為午後,又正值酷暑,車裏幾乎沒有乘客。
兩人投了錢,坐到靠後的兩排座。
車輪開過野外小路,車裏緩慢搖晃,催生困意。
江初打了個哈欠,頭靠到後座,眼皮不停往下耷拉。
“困了?”
“有點,我想睡幾分鐘。”
江初閉着眼,迷迷糊糊間,被池南暮輕柔挪動,側頭搭到池南暮肩上。
觸到柔軟的一瞬,江初就已經清醒,但他沒有睜開眼,而是小心翼翼地裝睡。
大巴往人煙稀少處行駛,溪流聲愈發明顯。
刺目的日光晃過眼簾時,江初悄悄睜開眼,發現池南暮正望向窗外,很認真地看着什麽。
路沿上是錯綜的雜草,而雜草之外,是一片泛光的淺溪,波光粼粼。
“池南暮,你想去水裏玩?”江初擡起頭問。
池南暮回頭,疑惑地問:“水裏?怎麽玩?”
小時候連水仗都沒有打過?
可憐孩子。
江初攥住池南暮的胳膊,拉着他往車頭跑去,乖順笑着對司機說:“叔叔,我們想現在下車。”
司機見慣在野外半途下車的人,停了車,但看兩人年紀不大,又囑咐說:“下個車站離這裏有三公裏遠,順着路走能找到,別走丢了。”
“謝謝叔叔。”
大巴停了又走,掀起一陣風沙。
溪流很淺,江初撿了根棍子,往水裏一戳,高度不超過二十公分。
“把鞋子脫了,褲腳挽起來。”江初脫下背包和帽子挂在樹上,先行示範。
池南暮不懂要做什麽,但仍照做,将兩人的背包挂在高處,隐在樹葉裏。
等他挂好背包,回頭一望,江初已經奔進溪流中,撩了一捧水打濕手臂,朝他招手。
“放好了嗎?快下來,溪水超——級冰涼。”江初朝着他喊。
溫度炎熱,江初額頭上出了層薄汗,日光一招,濕汗便發着晃光,比潋滟的溪水還要亮。
《亞麻色頭發的少女》①
不知怎的,池南暮驀然想到這首曲子,清澈如水滴的鋼琴聲,就像現在日光下的少年,幹淨澄澈,比溪水更清透。
“池南暮,你傻站着幹什麽?快下來啊!”見他不動,江初催促道。
池南暮這才回神,往溪中走,冰涼的溪水漫過腳踝,緩緩上升,最終停在小腿處。
等池南暮走近,江初忽然彎腰,又撩了一捧水,快速往他身上淋。
事發突然,池南暮來不及躲,T恤和發絲都被淋濕。
酷暑的熱意被驅散。
池南暮一愣,抹掉臉上的水,不知道到底要做什麽。
“該你了。”江初指指溪水。
江初要讓他潑自己?
池南暮不解,猶豫片刻,彎身沾了很少的一點水,力度極輕,灑向江初。
大部分水回落到溪中,潑到江初身上時,只有零星的幾滴。
“......”
江初語塞,重新彎腰,雙手一起,舀了水往自己身上潑,“像這樣,要這麽多才對。”
他們的T恤都被浸濕,白色布料透出軀體,黏住皮膚,并不舒服。
江初索性脫了上衣,往岸上一丢,再次催促,“再潑一次。”
白到發亮的軀體晃了眼,池南暮垂下視線,沒辦法,只好照江初說的重新潑。
這次倒是好多了,但池南暮仍很小心拘謹,怕這點水會淹了江初似的。
江初皺着眉,想往前沖,捉弄池南暮,将人推到水裏,腳掌卻先踩到長着青苔的鵝卵石,一下失了平衡,往後倒。
“江初——!”
池南暮來不及思考,拉住江初的手臂,被帶着一起跌落。噗通——
溪水被猛地一激,濺起透明的浪。
這點插曲對溪水來說微不足道,溪流很快恢複如常,只餘有潺潺流動的水聲。
可對池南暮不是。
手背很疼,因為墊在江初身後,被壓在硌手的石子間,但池南暮卻不在意這點痛意,因為水裏的江初太過漂亮。
纖長的睫毛上沾了水,眨動間忽閃發亮,仿佛渡了層銀粉,流動的溪水撩動發絲,有呼吸一般,規律地飄。
如果人魚擱淺,池南暮想,也許就是這種模樣。
他舍不得呼吸,也舍不得站起身,動都不敢動,生怕驚動此刻。
嘀嗒——
忽而幾滴雨下落,砸入水面,從緩慢到急促,有些滴在江初額間。
池南暮仰頭,風雲不知在何時變了,剛才還是晴天,現在卻烏雲密布,将下起雨。
“池南暮,要下雨了。”
“嗯。”
他舍不得的驚動的此刻,卻被雨所驚動。
很淡地失落。
池南暮站起身,另一只手把江初拉起,被壓的手背終于得以放松。
氣氛有些微妙,誰都沒有說話。
兩人沉默地上岸,背上包,怕雨下大了會讓水位上升,沒有在溪流邊作停留,順着路往前走。
池南暮撐開傘,傘面朝江初那側傾斜。
其實他們都已經濕透,打傘與否區別不大,但池南暮很中意雨水滴落到傘面的聲音,那總讓他感到平靜。
而此時,每一聲雨落,都與他的心跳重疊,他難以平靜,卻并不排斥。
雨中漫步不到兩公裏,不遠處的林中,出現一座老舊的木亭。怕雨會越下越大,兩人停住腳步,到亭中躲雨。
溫度稍降了一些,風一吹,江初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池南暮從包裏拿出兩套幹淨T恤和運動褲,其中一套遞給江初,“小心感冒。”
“謝謝。”江初低頭接過衣服,走到亭中角落,轉了個身。
兩人背對彼此,都用很快的速度換下濕衣服,窸窣的聲響分明小聲,不及雨聲大,落在耳畔卻很清晰。
兩套濕衣服被抻開搭在欄杆上。
亭子裏沒有休息的坐處,池南暮打開徒步用的可折疊墊子,鋪在地上。
池南暮計劃的購物單中有很多東西,江初沒有仔細看過,每次直到要用時,才數次驚嘆,池南暮的精打細算。
墊子只攤開一半,他們依偎在一起,肩抵着肩,背靠在背包,這才找到個舒服的坐姿。
盛夏的樹長勢好,葉子茂密青蔥,在灰蒙的天裏也顯得生機盎然。
江初偶然側頭,用餘光瞄了一眼池南暮,驚奇發現,這人并不像平時那樣面無表情,唇角竟然在微微上勾。
池南暮總是安靜的,安靜到旁人總以為他沒有任何情緒。
但事實并非如此。
當淡光落進池南暮眼裏,變換成如炬流轉的微光,寂靜地閃亮,江初才察覺,池南暮正在高興。
這種高興很安靜,如同池南暮本人,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了。
江初遺憾地想,他是不是在不經意間,錯過了池南暮的很多情緒?
“池南暮,你現在很高興嗎?”江初忍不住問。
池南暮回頭,“還好。”
說着還好,唇角卻沒有垮下,池南暮是在無自覺地高興,連自己都察覺不到。
“你喜歡雨聲?”江初又問。
“也許,”池南暮想了想,“我也不清楚。”
池南暮現在很松弛,這是他們出逃以來,江初第一次覺得,池南暮正在扔開枷鎖。
“也許你不只喜歡雨聲,而是喜歡安靜,”江初有些後悔,“早知道我就不拉你去打水仗了......”
話說到一半,江初又打了一聲哈欠,安靜環境總是催生困倦。
江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又困了,我睡一會兒,雨停了叫我。”
“好。”
這一回,江初倒沒有扭捏,頭一歪,額頭靠在池南暮肩上。
耳畔的呼吸逐漸規律。
池南暮很小心地側頭,偷瞄江初閉着的雙眼。
夏雨下不長,沒過多久雨就變小。半側雲從太陽下移開,日落的夕陽透過雲間縫隙,形成晶瑩的太陽雨。
是時候叫江初醒來。
但池南暮卻沒有動,将呼吸放得更輕。
雨水洗刷之後,樹林氣味清新,下着小雨的烏雲斷裂散開,縫隙間充斥暖橘色的霞光。
池南暮擡眸望向遠方,第一次覺得,晚霞竟然會有這麽美麗。
從他房間裏窄小的窗框往外望,大半天空被樹葉遮擋,日光落到他窗前時,已經沒有了盎然的熱意,宛如虛幻的泡影。
可現在,池南暮只要稍稍伸出手,帶着暖意的光子便會落到他手心,是真實而明媚的。
如果地球自轉的速度能夠變慢......
算了,地球根本不會變慢。
池南暮不再去想不着邊際的事,小心翼翼側頭,側臉輕靠着江初。就只是坐着發呆,什麽都不做,好像也不錯。
江初這一覺睡了很久,一直持續到半晚。
一睜開眼,驟然發現周圍漆黑一片,江初被吓得一激靈,趕緊問:“現在幾點了?!”
池南暮看了看時間,“晚上九點。”
“九點?!你怎麽不早點叫醒我?”
“雨剛停,我正準備叫你。”
空氣裏的濕意并不重,江初懷疑池南暮是在說謊。
可池南暮竟然會說謊?
江初無法想象這種事,況且是他自己一覺不醒,也怪不到池南暮頭上。
“那現在怎麽辦?”江初嘆氣,“大巴肯定沒有了,我們今晚睡在哪?”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在這裏睡,等明早衣服幹了再出發。”池南暮說。
江初倒是不介意,從決定離開S市起,他就做好了要露天流浪的打算,是因為有池南暮,他才得以暫時安逸。
可讓池南暮睡在野外,江初總覺得不妥。
“你會被蚊子咬很多個包。”江初故意誇大恐吓。
“沒關系。”池南暮翻了翻包,不知從哪找出一小瓶花露水,噴到江初手臂上。
“你這包是百寶箱吧。”江初失笑,看池南暮是真的想睡在野外,索性遂他的願。
江初起身,幫池南暮把墊子再抻開一面,拉直平鋪,寬度正好夠兩個人躺下。
夜晚溫度适宜,雨過之後,天空也明亮不少。在城中望不見的星光,到了野外,卻是最稀松平常的風景。
圓月就是路燈,已經足夠明亮,清晰照亮視野,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有多久沒有像這樣看過星空,江初記不清楚,無數個夜晚,他都是孤身一人,對着窗外那棟破舊筒子樓出神。
“池南暮,現在我們倆真的變成流浪漢了。”江初看着遠星感慨。
池南暮靜了一瞬,問:“你會害怕嗎?”
江初搖頭,“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出走,我肯定會害怕。但是現在我很高興,因為......”
有你陪着。
這句話被江初咽回喉嚨,矯情坦率的話,并不适合青春期的人。
但池南暮應該接收到了他的意思,回答說:“我也是。”
靜谧時,幾簇黃綠色的光點由遠及近,忽明忽暗,慢速低空飛行,穿過欄杆飛進亭中,懸停在半空。
螢火蟲。
池南暮屏住呼吸,電影裏的場景竟然真的發生,出現在他眼前,美好到像是幻覺。
“池南暮,你快許個願。”江初輕拍他,小聲說話。
螢火蟲不是流星,也需要許願?
但江初已經閉上雙眼,雙手合十,池南暮也只好照做。
他希望獲得什麽?
池南暮閉上眼睛,許了個現實,卻又遙不可及的願望。
——希望江初永遠記得此刻,此生都不要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