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責罰

責罰

辰時三刻,龍泉閣中。

此處曾是青鸾與皇上的母妃,也就是仙逝的皇太後生前經常撫琴作畫的地方。

如今皇上為長公主請了太傅進宮教習,這邊便改做了長公主的書畫苑,以後等皇上有了子嗣,在此一同研習詩書,也比每日去翰林院便益。

直到辰時四刻,青鸾才打着呵欠走進閣中。

已經在此等候近半個時辰的仲玉擡頭看她一眼,又淡然收回目光繼續看着手中書卷。

青鸾款步進了學堂,漫不經心只略彎腰行禮道:“學生來晚,還請先生責罰。”

話雖如此說,她卻料定仲玉不會罰她。

本來就只有她一個學生,罰她給誰看呢?他要是敢罰,她明日必要讓他再多等上一個時辰。

誰料仲玉将書卷一放,随手拿起桌旁一本嶄新的《論語》遞與青鸾,開口仍是低沉渾厚的嗓音。

“誤臣一人尤為可恕,耽誤衆人,罪加一等。殿下既認罰,便請在三日內将《論語》摘抄一遍,第四日上學堂時将摘抄好的拓本帶上,擱置在此桌上便可。”

耽誤衆人?此處除了她與仲玉,哪裏還有……

青鸾擡頭正欲反駁,餘光卻瞧見堂下多了張書桌,一個着湖綠色衣裙的女娘正面帶嬌羞地朝青鸾颔首。

“透月?”

阿史那透月端坐堂下,苦笑之餘帶着一絲俏皮。

見還有第三人,青鸾無言,只好接下仲玉手中的《論語》在另一張書桌前坐下。

“透月,你怎會在此?”

綠衣女娘個子略比青鸾高些,五官深邃又精致,一看便知不是漢人。不同于突厥王族人世代生活在草原之上膚色健康性感,阿史那透月很小的時候便被送進大袁皇宮,過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養日子,平日裏出入都有轎辇和馬車,所以養得白皙水嫩。

不但如此,她的性格也與那草原人奔放豪邁的性子不同,自小跟在哥哥映山身後唯唯諾諾,小心謹慎,連說話的聲音都是極溫柔的。也正因如此,才會被前世同樣受盡束縛的青鸾認做摯友,真心相待。

透月瞧仲玉一眼,見他并未注意到自己,才小聲答道:“是太妃娘娘要我來的。說是給殿下伴讀,彼此之間相互習學,一同進益。”

周太妃怎會知道她要讀書?看來是何嬷嬷去她跟前吹的耳旁風。

透月哪裏知道,她可不是為了讀書才把仲玉請進宮的。如今有旁人在場,她憋着壞給仲玉使絆子,想來沒那麽容易。

講堂上面無表情的郎君見青鸾不說話,冷聲開口道:“殿下既然講完了,那麽就請翻開面前書卷的第一頁,我們從今日開始,便要習學這本《詩經》。”

仲玉聲線實在惑人,平日裏一聽就頭疼的詩詞此刻從他嘴裏念出,竟也多了幾分韻味。他念得不緊不慢,抑揚頓挫聲聲入耳,青鸾看着日光灑在案桌之上,一路也沾染上了仲玉的衣袍。

原本回來半月有餘,青鸾已經逐漸淡忘了當初慘死戈壁的記憶。可當她看見仲玉,腦海中便有一個聲音不斷地想起:

不能就這樣放過他。

殺了他?她倒也做不出來。不過,仲玉其人天人之姿,比起殺了他,不如毀了他來得更痛快些。

很難想象,這樣孤高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名譽掃地,會是什麽反應。

目光在仲玉一本正經的臉上流轉幾圈,少女眼中有微光閃動。她拿起手邊一張空白紙箋寫下幾個字,然後揉成一團扔給透月。

後者拆開來看,上面赫然寫着:你覺得,你哥哥與太傅誰更好看?

看見字條的第一瞬,透月蹙眉,眼神在青鸾與仲玉之間徘徊,最終收起紙團對着青鸾搖頭。可青鸾又怎會輕言放棄,轉瞬又寫了一張扔過來,透月無奈,只好提筆寫下幾字,又團成一團扔回青鸾。

打開一看,娟秀小字上書:太傅高嶺仙人,哥哥英武神勇。

青鸾看完,扯了扯嘴角。

這滴水不漏的回答,着實無趣。

她看了仲玉一眼,提筆又添幾字。在手裏揉成一團時,正巧看到仲玉轉過身去,她看準時機,故意将紙團砸到仲玉身上。

細微的動靜将仲玉的心思拉回,他轉身回看,一彎腰撿起地上紙團打開。

原本青鸾以為,仲玉在看到紙上小字時會大發雷霆,卻不想他臉色始終如一,半晌後,只是将紙箋捋平整,然後将之翻轉過來質問道:“最後面這行字是誰寫的?”

透月驚恐,略伸長脖子看去。赫然見自己那行小字下方寫着一句:你哥哥皮糙肉厚,哪裏有太傅細皮嫩肉的潘安模樣好看?若是太傅托生在魏晉,本宮定要将他乘坐的小轎擲滿果子不可。

好大膽的言辭,真不知羞!

透月紅了臉,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認下來,正腹語糾結,卻見青鸾直接起身,邁開一步走到桌旁,挺直了身板理直氣壯答道:“回先生話,是學生所寫。”

仲玉側目,将紙箋按在她桌上,随後轉身,語氣平平。

“字跡潦草、毫無章法,之後每日下了學,還要再加一門練字的功課。”

“啊?”

這是重點嗎?

青鸾叫苦連天,湊到仲玉跟前去又道:“先生可是因為學生說要往你身上扔果子才生氣責罰?若是如此,學生改了便是,還求先生不要再加功課了。”

“改?如何改?”

少女歪頭,眼裏閃着戲谑的精光。

“嗯……那便改為扔金玉,更為值錢些,也配得上先生的身份。透月,你說是不是?”

這也不是重點啊!

透月在凳子上坐如針氈,恨不得挖個地洞逃走。

仲玉目不斜視,看着青鸾理直氣壯的模樣,又重新将《詩經》拿起來。

“坐回去,莫要耽誤行課,待會兒殿下,留堂,練字。”

此舉正中青鸾下懷,她挑眉,不以為然地坐回原位。接下來便又是枯燥無味的講詩解意,仲玉從詩詞中農耕經商一直講到節令編撰,待到午時将近,才将詩經合上,宣布下課。

透月自第一次見仲玉,便也覺察到他身上那股淡然的疏離與清冷,不願久留,向二人告辭後腳底抹油似的逃離龍泉閣。

青鸾寫了幾行字,趁仲玉低頭整理書卷,拿起戒尺走過去,遞到他眼前道:“先生,學生腹中空空 ,真的不想寫了,求先生收回責罰,哪怕是打學生幾下也罷,不要再讓學生加課了。”

她一靠近,仲玉又聞到那股暗香,若有似無的萦繞在他四周。見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水波盈盈,甚是可憐的模樣,仲玉嘆氣,接過戒尺拿在手上,将另一只手伸過來,攤開掌心。

何意?這是叫她伸手挨打?

青鸾以為自己美人計失效,只能挽起袖子,亦将右手攤開來,輕置于仲玉掌心。

她手背微涼,雪肌玉潤,觸到仲玉滾燙的掌心。仲玉沒想到她會将手遞過來,下意識先是輕輕握住,待這柔軟的觸感引得他側目一看,兩人皆是一愣。

他立刻将手抽回,連帶身體也一并站起來退後兩步,往日寵辱不驚的臉上浮現一抹不自然的潮紅,咳嗽兩聲道:“叫殿下拿寫的字給我,這是作甚?”

“哦。”

青鸾癟嘴,将方才練字的紙箋遞給仲玉時,卻瞧見他不但臉色泛紅,連耳垂都鮮紅欲滴。

原來只是抓一下手,就能引得他如此慌亂?

懲罰是繼續不下去了,仲玉胡亂看了一眼,有些氣餒地交還給她。

“心不靜則無成效,殿下改日再好好寫吧。下課。”

說完,仲玉拿起桌上的一疊書卷,擡步就要離開,青鸾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還想再說什麽。

怎料仲玉失了沉穩,轉身走開時略顯急促,未曾留意到青鸾的舉動,少女扯住衣袖被他牽動,腳剛好勾到桌腳,疼得她驚呼一聲,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前倒去。

青鸾的驚呼聲引得仲玉回頭,他看着少女向自己倒過來,下意識只能伸手去接,下一瞬,青鸾便撲進了仲玉懷裏,兩個人順勢摟在一起,脫手的書卷散落一地。

好在講臺寬敞,案桌四周無甚擺設,仲玉直愣愣地将青鸾抱在懷中,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跟走馬燈似的。目光從少女水盈盈的眼中一路看下去,鼻尖小巧圓潤,朱唇微張,皓齒微露,好似那洗淨的櫻桃剛從水中撈起,上面還留有水漬。

青鸾就這樣看着他的臉色變來變去,最終紅得滲血。

竹之見透月離開已久,青鸾卻還未出來,剛邁步走到閣間門口,就聽得少女驚呼,候在門口仲玉的随從阿洛亦聽見門內異聲,與竹之推門一看,便将兩位主子此刻抱在一起的場景收入眼簾。

好似撞破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一般,竹之吓得花容失色,阿洛更是驚掉下巴,兩人回過神,立刻低頭連聲告罪退了出去,臨走時還忘把門帶上。

仲玉反應過來,下意識推開她,略整理衣袍後,蹲下身去撿散落一地的書卷。

“殿下……拉臣做甚?”

青鸾蹲下身一同整理,每每伸手卻見他躲閃不及,生怕再碰到自己,她挑眉,裝沒看出來的模樣答道:“學生是想向先生道歉。方才課中無狀,将先生比做潘安,實在不妥。只是學生有一真心話,卻無論如何不得不說。”

揀起地上的東西,兩人起身,青鸾目光懇切,讓仲玉方才大亂的心智又恢複幾分。既是真心話,便再聽聽。

“何話?”

見他上鈎,青鸾暗喜,再開口,語氣裏已經帶上一抹淡淡的崇拜與愛戀之情。

“學生雖比喻不當,對先生的贊許卻是真心。先生人中龍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現在想來,就算是潘安宋玉也是比不過的。

學生鬥膽,想問先生,是否已有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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