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準
不準
後宮喧鬧一整夜後,第二日風清氣朗,從趙貴妃宮中進出的宮人無不面帶喜色。
仲玉帶着書卷邁步走進龍泉閣時,青鸾已經學堂裏等候多時。
瞧見那道墨發錦冠的高瘦身影,無論何時都帶着似煙若霧的疏離感,她立即起身迎上前去,在學堂門前将人攔下。
“請先生安,昨日睡得可好?”
低頭對上那張明麗乖張的臉,仲玉習慣性将臉別向一側,冷淡道:“不勞殿下費心。”
“那昨日宮中發生的大事,先生可知曉了?學生之前感知天意所寫下的簽文,不知先生今日可有帶在身上?”
得知要揭曉簽文,青鸾身邊的竹之和仲玉身邊的阿洛都情不自禁擡起頭,悄悄在主子身後伸長脖子想窺見一二。這時透月也進了閣中,見人都在,上前行禮。
仲玉自今晨進宮時,已從引路的太監口中得知昨夜後宮發生之事,便知道這個賭青鸾贏定了,他略閉了閉眼,從懷中掏出那日青鸾在觀星臺上寫下的簽文。
展開,衆人側目,見雪白的箋紙上書:
七月五日雨夜,趙貴妃将于亥時二刻誕下皇子。
準!太準了!不但算準了昨夜降生的是位皇子,連昨夜有雨也一并算出來。
太神了。除仲玉以外,所有人無不見帶驚詫,怎麽也料想不到這位從未習得觀星之術的長公主竟真能感知天意。
雖有疑惑,仲玉卻輸得心服口服。他不知道她如何做到,只是後悔不該答應與她打這個賭。
少女笑得爽朗,一雙桃花眼彎成月牙兒。
“既然是學生贏了,那先生可要說話算數,切莫再要說出‘辭去太傅一職’這樣讓學生傷心的話來了。”
最後這一句帶着嬌憨,在旁人看來根本就是在撒嬌。
阿洛乍舌,拉着竹之趕緊後退幾步,彎腰曲背退了出去。
透月也聽見了,仲玉蹙眉,面色又紅的同時露出十分苦惱的表情。
“殿下,美貌并非是這世上衡量人之好壞的唯一标尺,真正才學橫溢、知識淵博之人需得長期觀之、處之,洞察心性、觀其品行,殿下若真想學有所成,斷不可在容貌上過于看重。”
“旁人學生自是不會多看一眼,先生不一樣。旁人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臣如何不一樣?”
聞言,青鸾眼裏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她微微抿唇,最後暧昧地看了仲玉一眼,喃喃自語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時辰到了,先生上課罷。”
看着她轉身回去,狀似乖巧的坐回位置,仲玉無奈嘆氣。
索性青鸾今日心情大好的模樣,得了便宜,就要在仲玉面前好好表現一般,一直到散課都沒有再生事。
出宮的路上,看仲玉愁眉苦臉,身側阿洛忍不住開口道:“大人如今應了長公主的賭,太傅一職看來是甩不掉了,不如先教着,且屬下看那長公主不過是一時起了興致,學不了多久,就算是論官職大小,做太傅也比在翰林做個侍讀學士來得強些。”
“我為官只是為了能借這天文館一觀浩瀚星空最真實一隅,清修悟禪,淨化道心,并不為真正的一官半職,阿洛你跟在我身邊多年,怎麽會不知?”
是啊,仲玉自小就對滿天星鬥充滿了好奇,自開蒙以來,一直向往觀星蔔筮,有朝一日能得天運,悟天意。阿洛看着他步入朝堂,哪怕是殿試那日,當着文武百官拔得頭籌之時,也沒有他走上高高的觀星臺上,一觸銅渾儀時來得高興。
“可大人,您最近不是……不是……”
“不是什麽?”
兩人正說着,仲玉身後突然竄出一人,同樣墨發玉冠,紅色的官袍上鏽滿祥雲與仙鶴圖案。他快步來上前去,伸手一拍仲玉的肩頭道:“不是突然占不準了嗎?”
仲玉轉頭,見郎君面帶微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陸明?”
陸明此人,原是仲玉同窗。仲玉高中狀元之時,他只得了個探花。好在家中還有幾分薄産,如今輾轉托付,入中書後省做了舍人,雖說是個文職,到底官職在仲玉之上。他自知自己天資有限,加上剛入朝,與誰都無甚交情,所以更加珍惜仲玉這個有些古板的摯友。
他與仲玉并肩而行,說話間言辭懇切。
“這段時日,連我都聽說了,天文院裏那位天資過人的侍讀學士不知怎麽,占卦蔔筮突然不準了,連往日裏一起觀測日月,修改歷法的同僚,都道仲大人以行占星的本事,不知何時開始頻頻出錯。”
他說得直接,仲玉一時無言。
确如陸明所言,占星觀天,除了修改歷法,穩定人間四時交疊更替以外,還要通過星辰兩極、四象、二十八星宿來模拟世間萬物,就能通過觀測星象變化,預測人事吉兇。
而仲玉最近不知怎的,好似一夜之間與星辰萬載失去了感應,占卦起稽頻繁出錯。各種緣由,便是連他自己也無從得知。
陸明看出仲玉面露難色,又趁機問道:“難不成,仲兄真是被那長公主迷得七葷八素,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胡鬧!陸兄信口拈來,也要有度。”
“難道不是?”陸明讪笑,“且說仲兄不是自做了太傅開始,才頻繁出錯的?”
細想來,他第一次出錯是何日?
“我第一次出錯那日,是四月二十日,那時尚未與長公主相識,陸兄切莫再要混說。”
“不說也罷,”陸明理了理衣袍,“無論占星也好,教書也罷,你我既然同朝為官,當以天下萬民為首位,若占星觀象無用,仲兄也該考慮考慮其他。畢竟一如我從前說的那樣,以仲兄你的才華和抱負,遠不該困在觀星臺那四四方方的小臺子上。”
說着,幾人已到宮門口,陸明向仲軒稍颔首,轉身上了馬車。
留下仲玉帶着阿洛,陷入沉思。
**
從龍泉閣出來,青鸾心情大好,步伐也不自覺變得輕盈。
透月跟在少女身後,一路穿過禦花園,眼看就要走進玉藻宮,宮道的另一頭,一架青碧相間、裝設華麗的步辇出現在兩人眼前。
再行進些,青鸾看清了步辇上的人。
貴妃肖氏瞧見青鸾與透月在前,收起原本閑适的表情,下辇向青鸾行禮。
“請長公主殿下安。”
說完,她不忘微微擡頭,瞧了透月一眼。
見肖氏瞧她,透月立刻緊張起來,眼神閃躲,神色慌張。
“起來吧。肖氏這是要去趙氏宮中?”
“是,”肖氏颔首,濃妝豔抹的臉上滿是讨好的笑容,“趙姐姐誕下皇子,嫔妾帶了禮趕去慶賀。”
貴妃肖氏此人,青鸾是有印象的。
皇帝年少,比起妃嫔更喜騎射、玩鬧,後宮嫔妃不多,這個肖氏狐媚、妖嬈,面容不似普通漢人,深邃的眉眼,飽滿天庭,倒帶了幾分番邦異域美人的風貌。一問才知,祖上外宗親裏,有番邦的血親,想來容貌才與一般人有異。肖氏一入宮,便将她那少不更事的弟弟迷得緊,聖寵優渥多年奈何一直肚子不争氣,直到她和親離開之時,肖氏都未曾有孕。
此外,倒也沒聽說她做過何錯事。
“你倒是勤快。”
肖氏莞爾,又看了透月一眼,再開口,意有所指。
“嫔妾入宮不久,與姐姐妹妹們都無深交。殿下與透月公主近日習學進益,阖宮皆知,嫔妾見你們二人形影不離,真是極好的姐妹,實在羨慕。所以也想着與趙姐姐走近些,将來同殿下與透月公主一樣,長相作伴,也不算孤單。”
這話聽着假,青鸾卻十分受用。她與透月相視一笑,揮揮手讓肖氏走了。
見肖氏離開,透月稍稍松口氣,一改方才的緊張,舒展四肢。
青鸾牽起透月的手往玉藻宮走去,邊走邊說道:“這個肖氏雖然看着假仁假義,有一句話卻沒說錯。你與本宮形影不離,自然是極好的姐妹。這宮裏有你我相伴,凡事坦誠相待,更勝過她們這些獨守空閨的妃嫔萬分。
透月,你有什麽想要的、想得得,抑或是若是日後有想嫁之人,盡可告訴本宮,本宮必定如你所願。”
少女言辭懇切,明眸善睐,透月目光閃躲,心裏不知想着什麽,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支吾半天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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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和風澄澈,碧空如洗。
觀星臺造用已有數年,靠近地面的兩側牆皮斑駁脫落,無人修繕。除正中步上臺頂最高處的臺階布滿印跡,似是常年有人上下以外,兩側燈柱四周卻結滿森森的青苔。
今日旬假,不用進宮授課,仲玉在家中思來想去,仍是放不下自己占卦蔔筮失了準頭一事,躺在榻上輾轉難眠,天不見晴就起身浣洗,早早的入宮進了天文院。
這是他畢生所想,絕不能就此任之棄之。如果上天當真就此收回了他的天賦,那他便勤能補拙。
怎料還沒到天文院,仲玉就瞧見門口圍了不少人,宮婢奴仆之中,不乏好事的官員一同站着,正往天文院裏瞧着什麽。
“發生何事?”
仲玉撥開衆人進了館內,卻見宮人們擡椅搬桌,正往觀星臺上放。更甚者,他看見巨大的銅渾儀正被四個侍衛合力擡起,登着臺階準備從觀星臺上下來。
郎君面露驚色,顧不得周圍人的目光,沖上前去大喊道:“這是作甚?還不住手!”
觀星臺上,正指揮着宮人将銅渾儀搬走的青鸾回頭,與臺下神色焦急的仲玉對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