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灌酒

灌酒

此《莺莺傳》一本，晦澀難懂，加上那拓本風化破舊，許多字跡略有殘損，讀起來跟龜爬似的慢。青鸾還沒來得及看完便被收走，所以對于後來張生和崔莺莺窗下私會的後事，也就不得而知。

聽她如此問，到底是天真懵懂，真心發問，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非要讓他宣之于口？仲玉覺得這兩種可能都令他感到無地自容。剛消下去的紅暈又爬上少年面龐，仲玉側過臉去，斟酌着答道：“略有耳聞，不曾一覽。”

“那便是了！”青鸾靠得更近，幾乎要将臉湊到他耳垂，“先生自己都沒看過，怎能就此輕易下結論？若這是一本被冤枉的好書，豈不是叫寫書之人蒙冤，叫未能看書之人抱撼嗎？”

“休要再強詞奪理。這書臣無論如何都不會還與殿下，還請不要再在此事上多做糾纏。”

“不還便不還，學生想看有的是法子。不過若是先生想看，這本裏張生和崔莺莺私會之後發生了何事……還請先生不吝告知。”

告知？如何告知？

仲玉懶得理她，将書繳回，放到講義臺桌上。少女自覺無趣，以為就要下課，收拾筆墨正準備離開，忽聽得臺上郎君沉聲道：“殿下今日來遲，加上私讀此等不堪禁書，可見近日學思倦怠，生了懶骨，今日便留在堂內，抄寫《中庸》，是以達到明辨篤行的心性為好。”

“又要罰抄，學生上一本《大學》還未抄完吶！求求先生，這次的責罰先放一放罷。”

看着少女叫苦連天的模樣，仲玉心裏那副恨鐵不成鋼之心又上來，随手拿起書桌上的冊子敲在她頭上，神色嚴肅。

“現在開始，抄。若是字跡潦草，臣還要将之打回重抄過。”

少女撅嘴，抵不過仲玉凜冽的目光，又鋪紙研墨起來。本以為有了翻牆出宮那幾日的交情，這塊木頭能待她稍微親和些，沒想到一站上講義臺，他又變回那個不茍言笑的木頭樁子，青鸾執筆一行行地抄寫着，在心裏默默罵他“朽木樁子”。

仲玉帶着那本《莺莺傳》出了前殿，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本書，思來想去，便帶着回了寝殿。

晌午過後，雲靜風停，萬籁俱寂。少年餘光不時掃過那本書皮泛黃的小傳，眼露遲疑。

青鸾看似無狀的一句“先生都沒看過此書，怎能就這樣妄下斷言”，實則也帶了幾分道理。正如方才少女随手寫下的那首情詩，雖然用詞大膽，但是卻情景交融，将女兒家對情愛的期待與嬌羞描寫得十分動人，用詞間多了一絲纏綿之意，當見寫下此詩之人滿腹的柔情。

“學其精髓，摒其糟粕，方得真理。”

仲玉三番四次伸手未果，最終還是勸服了自己，将那本《莺莺傳》拿起翻開。

他一介書生，自小誦讀四書五經，學禮義廉恥，哪裏看過這些，被青鸾哄得讀了兩段。先是張生孟浪之語和崔莺莺的柔情讪言看得少年神色恍惚，當看到“崔氏嬌啼宛轉”一夜之後，張生第二日起身不見崔莺莺，以為自己尚在夢中，但“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于茵席而已”時，先是不解，又反複斟酌讀了數遍，終于反應過來是對二人共赴“巫山雲雨”的描述時，仲玉一張臉漲得快要滲出血來。

他将冊子一把倒扣過來，又氣又羞地喘着粗氣，心裏想着“怎麽就着了那個刁蠻公主的道”，再不願意多看一眼，起身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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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殿臨時布置出來的學堂裏，青鸾還在抄着《中庸》，時不時松開筆舒展指節，态度還算認真。竹之見天色漸暗，進來将燈點上，恭聲禀道：“殿下，行宮門口來了一個人，說是送了兩壇子桂花釀來與殿下品嘗。”

桂花釀？那不是容四娘子曾在信中答應她的嗎？

青鸾饞心大起，擱筆提裙快步出了前殿，往宮門口走去。

“人還在嗎？”

“那人說桂花釀原是他家主子從山腳下舊屋裏搬來，因着她的眼睛夜裏無能視物，此值落暮，便将桂花釀給了小厮，讓小厮送上來的，奴婢方才檢查了一遍，沒什麽不對。”

竹之接過兩壇子杏黃色的桂花釀，門口侍衛一并遞來的還有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四塊桂花方糕，清雅色淡，清香撲鼻。

原來容四娘還記得答應青鸾的桂花釀和桂花糕，就算是被侄媳趕去了山腳屋棚獨住，也不忘将此物備好。少女鼻頭一酸，又想起從前與容四娘和母妃在宮裏的日子，将手裏方糕捂好，回寝殿的路上興致頗高。

桂花釀的香氣濃郁，竹之隐隐聞來，十分好奇。

“殿下這是要将桂花釀帶到何處？”

“放寝殿裏，本宮今夜有意小酌。亦或是待會兒帶到香湯池裏對月同飲，亦是逍遙。”

邁着小碎步一路跟上，竹之點頭道：“只殿下莫讓仲大人知曉了才好。”

“為何？他那日在溫泉池子裏不也喝酒來着？難道會不準本宮喝？”

婢女搖頭，想起之前阿洛的話來。

“聽仲大人身邊的阿洛郎君說起，仲大人雖也飲酒，想當初在一衆應考書生中卻是出了名三杯倒，喝醉了還鬧了不少笑話，最是不勝酒力第一人也。所以他平日裏從不允許阿洛飲酒，說是飲酒傷身也亂心神。”

三杯就倒？果然是個臭書生。

青鸾嗤之以鼻，接過一壇酒抱在懷裏。

“他就是想喝，本宮還不舍得呢。”

不過，容四娘能安全下山并找到住處，那塊木頭着實出力不少，青鸾聞着懷裏的酒香，陷入沉默。

路過仲玉房門口，見門房緊閉，一片漆黑，青鸾略一眼帶過，帶着酒回了自己房中。過會兒不久，聽門外動靜，猜測應該是仲玉帶着阿洛回來，她墊腳起身，無聲來到仲玉門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邀約他一同品嘗這桂花釀。

門內，先是響起了阿洛的聲音。

“屬下帶着大人的書信進了宮，才知道皇上已經連着三日流連在外，不曾回宮了。仔細一打聽，才說是在微服出訪之時遇到了堪比魯班的奇門匠人，所造之物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還能造出将人送上天際的車來。”

三日不曾回宮，那豈不是連這三日的早朝也荒廢了？

青鸾靠在門邊，再聽見仲玉出聲，語氣已經沉重許多。

“怎會如此？右相在一旁也不曾勸？那你可有将書信交出去？”

裏面阿洛沒有回應，再聽得一陣細碎的聲響，估摸着應該是阿洛将書信交還給了仲玉。

房中，阿洛看少年面容冷峻，便知曉他此刻心情不好，抓耳撓腮，想不出什麽話語來寬慰自己的主子。

“大人也不用過于擔憂，再過十日便是下山之時，大人還是先操心教長公主的書念好才是，到時候皇上必然……”

“念好？”仲玉打斷他，譏諷道，“随便牽只貓兒狗兒都念得比她好。空有皮囊，毫無內裏，草包一個，好書一個字看不進去，那些個不幹不淨的書看起來日夜不分，淫詞豔曲寫起來頭頭是道，這樣的人，如何念好？”

阿洛不知道仲玉哪裏來的氣，聽他此言，知道自己反倒提了不該提之事，無奈噤聲，退至一旁不再開口。

門外，青鸾聽他生如此大的氣，一口氣說了好多她的壞話，氣得攥緊衣袖，兩眼冒火。

好你個仲玉，我在學堂裏抄書抄得手都要斷了，還想着把容四娘釀的美酒分與你共享，沒想到你就是如此背着我，在旁人面前折辱我的？

就在她準備推門而入，好好的與那門內郎君對峙一番時，驟然想起方才竹之的一席話，少女松開門框，眼中暗暗閃光。

酉時三刻，宮人們端着晚膳敲開仲玉房門。一開門，一股淡淡的酒氣撲面而來，熏得少年蹙眉。

“今日飯食裏有酒？”

宮婢們低頭，照青鸾之前交代好的說辭答道：“是，玉清宮中寒氣重，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做一些酒漬的吃食來發汗，以散去寒氣，保身體康健。”

擡眼望去，桌上飯菜每一樣似乎都加了酒，酒漬梅子，酒釀丸子，陳釀雞。

“我并不能沾酒，可否另做些來？清粥小菜亦可。”

宮婢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這……”

“先生這就有所不知了，”青鸾不知何時走進來，此刻站出來，狀似恭敬道：“這加在菜裏的酒并非一般的酒，而是與香湯溫泉相輔相成的藥酒，必須得服用一些才可以使泡湯帶來的益處更加顯著，還請先生品嘗一二。”

說着，又示意竹之把桂花釀遞過來，給仲玉斟了一杯，舉起笑道：“這是桂花藥飲，只加了一點點酒在裏頭，補身體最是有效，先生嘗嘗。”

少年不用低頭就可以聞到杯中濃郁的酒香，奈何被衆人架在當場，不敢不接。

“這酒氣也未免太重……”

“那是因為先生平日裏酒喝少了，聞着點酒味就覺得多，學生聞着倒覺桂花香氣更重些。這些時日，也多虧先生不辭勞苦，學生先敬先生一杯。”

也不等他回應，青鸾擡起手臂，以袖遮面，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仲玉為難，也沒功夫細想，看了滿桌子的菜一眼，也只得端起酒杯，仰頭喝下去。

他既喝了第一杯，那接下來就好辦多了。青鸾揮手屏退旁人，只留竹之和阿洛在身旁伺候，又立刻給自己斟滿，端起來道：“這第二杯，便是要多謝先生此前對學生肆意妄為的一再寬容忍讓，觀星臺一事也好，香湯池換衣一事也好，都是學生多有冒犯，還請先生飲下這杯，就算是原諒學生了！”

“等……”

第二個字還沒說出口，青鸾又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仲玉的臉色已有些發白，看少女手中酒杯就快遞到自己嘴邊，他伸手接住，略頓首看了一眼手中酒杯裏清亮的汁子顏色，閉眼将第二杯飲下。

看他喝完，少女眼子笑意更深，再将酒杯斟滿。

“這第三杯……”

“臣不能再喝了。”

“不行，”青鸾正色，一字字講來，讓眼前人無法拒絕，“這第三杯是學生替容四娘子敬先生的。若是沒有先生相助，學生與孤苦的容四娘子怕是要在那荒蕪的山林子裏被大雨從頭到腳淋個遍都不能帶她安全出來。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學生這一杯，先生必須喝。”

她把容四娘搬了出來，自己立刻帶頭飲下，仲玉此刻面色讪讪，腦子已有些昏沉，看着面前容色妍麗嬌媚的青鸾，未能将她眼中閃過的一絲狡诘捕捉到，耳邊盡是少女溫聲軟語。他的手跟着了魔似的，端起面前酒杯，身形晃動，将杯中酒湯灑出不少，緩緩送至唇邊。醇厚的氣息溢滿唇腔，青鸾看着少年的喉結上下滾動，将酒咽下。

竹之和阿洛在身後瞧着，看青鸾越坐越近，吓得動彈不得。竹之最先反應過來，拉着阿洛告退出來，只留兩人在房中飲酒。

看仲玉醉眼迷蒙，想是酒勁已經上來，青鸾伸過手去碰他的臉，也無甚反應。

這下他喝醉了，豈不是任人宰割？

是扒了他的衣服，把他扔到外面去讓人笑話好呢？還是趁他醉酒，在他臉上畫滿木頭和烏龜好呢？

少女美滋滋地想着，卻不料站起來的一瞬間，頭腦突然一陣眩暈，又只好扶着桌子坐下。

青鸾沒想到容四娘這次釀的酒如此烈，她喝得也急，後知後覺，看向仲玉的眼神開始變得迷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