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裴語
裴語
1
她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
不經意擡頭對視上的一瞬間，對面男生的目光來不及躲閃，被她抓了個正着。
他慌慌張張地扭過頭去。
看不清他的臉，只露出熟透了的耳朵，紅暈染至脖子根。
她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他剛才是在偷看她。
……他可能喜歡她。
這個大膽的猜測驚到了她。
一些刻意被忽視了的往事重新浮現在眼前。
比如課間總是莫名其妙對視上的眼睛，又比如那次手工課上他有些僭越的長時間的注視。
她不是沒有過猜測，但随即又會唾棄自己。
一想到別人會因為自己毫無依據的猜測被污蔑上不存在的名頭，她便為自己的多疑感到愧疚。
可是今天他的反應讓她遲鈍地意識到那個被否定的可能也許是真的。
但這還遠遠不夠。
她不能妄下定論，她決定再觀察觀察。
2
世上事很少有空穴來風。
只要你留心，許多蛛絲馬跡遲早會一一顯現。
她發現他會在她經過時下意識轉頭看她，會在聽到她聲音時不自覺回頭确認是她。
在她所忽略的不長也不短的過去裏，他不知用這雙眼睛望向她多少次。
望穿秋水，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到這個詞。
哪怕用得并不恰當。
3
她不反感他的喜歡。
她早就注意到了他，即使她臉盲得厲害，記不住他的臉。
但她認得他的衣服和瘦高的身形。
他的衣品真好，她以前曾和自己姐姐說。
她羨慕他，因為好看有質感的衣服很貴，她沒穿過。
父母從小的教誨是勤儉節約。
她穿着姐姐和媽媽過繼給她的衣服，藍色的襯衫被洗衣機攪得發白、毛邊，她就卷起袖口把爛掉的地方遮蓋掉。
她輕咬着筆的另一端，想起初中時同桌男生的嘲諷。
他指尖撚着一支筆，漫不經心指着上面印着的MINISO的字樣給她看，面上全是譏诮：“認識嗎，會讀嗎？”
她認識，雖然她沒有逛過。
聽她念出來，那個男生挑眉。
“呦，你竟然認識。”
靠着走廊的窗戶裏忽的淌過一陣風，卷起幾頁書角。
過去的記憶被拉回，她注視着那個背着身子面紅耳赤的男孩，奇怪地想：
他喜歡自己什麽呢？
4
她最近有些困擾。
自從她發現了他的心意，她總能注意到他偷偷摸摸的目光。
她頂着這道滾燙的目光，還要神情自若地繼續手頭的事，裝作不知道。
有次她餘光發現了他的目光，實在忍不住瞪了回去。
他好像感覺不到她的惡意，怔了一下後還盯了她幾秒。
她趕緊收回目光，萬一被他誤會自己喜歡他就不好了。
也罷，反正這個年紀都只是一時興起，時間長了自然也就放棄。
她實在沒有料到，少年的愛是一片野草，哪怕沒有肥料，也會被青春的風越吹越高。
5
她那段時間的心情其實并不好。
每次回家父母都在吵架，因為錢，因為病，因為該不該把外公接來養老。
他們鬧得厲害，她聽得頭疼。
剛入高中的那會兒很難熬。
其他好多同學都上過預習班，上課一聽就會，老師也默認他們都懂，常常一筆帶過。
總是一片茫然的感受讓她幾近崩潰。
她跟不上老師講題的思路，只能盡量在紙上記下解題的步驟，課下一遍遍地回顧。
上課聽不懂，她沒有心情吃飯，一周之內瘦了十斤，瘦得腿上只有骨頭。
她怕生病，于是拼命把飯往嘴裏塞，使勁往下咽。
晚自習并不安靜。
她陷入一片哄鬧聲中，藏在帽子裏的手死死捂住耳朵，看着面前怎麽也解不出來的數學題，緊皺的眉宇間滿是煩躁。
後來有同學實在受不了，給家長說晚自習吵鬧。
于是一天上課，何皓點起來幾個人問晚自習是不是吵。
當然沒有人敢說實話，只有一個男生支支吾吾道确實有點鬧。
她看着這一切，心底的石頭越來越沉。
6
她很快發現自己不對勁。
晚自習時寫着寫着題她會急躁，眼前滿篇改錯痕跡的本子上的字開始跳舞。
她會突然很想狠狠地踹桌子一腳，或者大力砸破這張桌子，砸得拳頭血肉模糊才好。
夜晚一旦躺在床上，她便不由自主地流淚，腿腳急促地在空中蹬着，落在床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她不敢鬧出大的動靜，她竭力忍着自己的沖動，實在受不了了就往被子上捶幾下，悶悶地像是在彈棉花。
她知道自己心裏生了病，于是她去網上查。
……躁郁症，這是她查到的跟她症狀最相符的病。
7
最絕望痛苦的時候，她常常想起他的眼睛。
漂亮專注的眼睛，裏面總是充斥着她的身影。
自己好像也沒那麽糟糕吧，她一遍遍地給自己打氣。
你看，那麽優秀的人都堅定地喜歡你呢。
努力握住不受控制的顫抖的手，她一次又一次地說給自己聽。
8
下學期選座位時她挑了最前排靠窗的地方。
其實她是想坐第三排的，第三排的視野最好。
但第三排的空位只留下陸承西旁邊的位置。
她站在黑板前猶豫再猶豫，最後還是在座次表的第一排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漸漸掌握了學習的節奏，排名一升再升，情緒也在平緩。
隆冬似乎過去了。她開心地想。
9
周五下午的政治課，她看到他和另一個男生坐到一起。
她覺得荒謬。
他們兩個都喜歡自己，她知道。
他不知道。
所以當在課上看到他們一直轉頭，她低頭抿住了自己的嘴角。
兩個人目的一樣，還要找出另一個相同的借口。
不知道他知道了真相會是什麽表情。
10
運動會上看到他時，她是有一瞬間驚喜的。
上學的日子太乏味，意料之外的人和事會給生活添很多樂趣。
上午下起了小雨，她離去的時候有點莫名的惋惜。
旁邊一個男同學的鞋帶開了，她看他手裏打着傘不蹲不站的為難樣子，将自己手裏的傘傾過去。
“我幫你打着傘，你系鞋帶吧。”
男生快速系好了鞋帶，站起來輕松地說謝謝。
她客氣地點點頭，收回自己撐傘的手。
轉身的時候直直撞進了一雙沉默的眼睛，難過的，委屈的，像只耷拉着尾巴喪氣的小狗。
她不着痕跡地移開眸子，心裏卻是怦怦跳得厲害。
受不了。
下午她注意到了他換上的白色的衣服，忍不住輕輕地笑。
笨蛋，傻得可愛。
11
她的心态好像有點變了。
多次在烏泱泱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他時，她知道自己的心要不受控制了。
一次又一次的眼神碰撞，一次又一次的躲閃與逃避。
開始在他常出現的地方産生期待。也許是在意，也許是喜歡。
說實話，她不知道。
她反思自己的行為和反應。
看到他會想笑，會催生對別人沒有過的劇烈心跳。
……是喜歡吧。
新奇又美好。
12
喜歡一個人會帶來很多困擾。
譬如自卑。
當她在冬天裹着媽媽多年前的薄得像一片紙的羽絨服在食堂外遇到他時，她第一反應是逃跑。
躲起來，別讓他看見。
可惜還是被隔得老遠的他發現。
13
疫情卷土重來，晚自習時突然通知讓回家。
許多同學紛紛借老師的手機給父母打電話。
她來來回回在夜色中抱着沉重的書，電瓶車的前框後座都塞得滿滿的。
搬完最後一趟，她擦了擦發尖滴下的汗，踩開車子的腳撐，後輪落到地上發出沉重的一聲悶響。
“你看那孩子，人家自己走的。”
她聽見一個家長這麽說。
車子啓動，風洋洋灑灑揉亂她的頭發。
14
嚎啕大哭的聲音從緊閉的門內傳出來。
她心下有了猜測，顫抖着手擰不開那扇黑漆漆的大門。
母親正在打電話，對面傳出小姨冷靜不耐的聲音。
“姐，別哭了姐，想想怎麽處理後事吧。”
她走上前，掐斷電話，輕輕拍打母親的背。
“沒事的，沒事的……”
不知說給誰聽。
外公走了。只和外婆隔了半年。
父親再不用因為外公的事對着母親摔砸東西，擺臉色了。
母親的脊背更佝偻了，眼睛深深地凹陷進去，留下一個悲傷的坑。
15
初春時節下了一場雪。
外面封得更嚴重了。
父親在姑姑家回不來，姐姐在外地上學，家裏只有她和媽媽兩人。
她在上課間隙去衛生間，聽見母親壓抑的哭聲。
母親變得很愛看老人的視頻，抱着手機一遍遍地聽外公的電話錄音。
母親的眼圈總是紅紅的。
快要中午的時候，母親默默做好了飯，等她上完課來吃。
她不敢關上房門，她怕。
她站在房間口往外看，偌大的客廳裏只有母親孤零零駝着背的身影。
吃飯時她和母親不停地說話。
母親現在渴望傾訴，而她是母親身邊唯一願意聽她說話的人。
下午她在屋內寫作業，母親在房間外面走來走去，小心地站在門口看她。
“媽媽”，她放下筆，走出來擁住矮了一個頭的母親，像兒時母親哄她那樣一下下輕輕拍打母親的背，“別怕。”
懷裏的人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地沖下來。
“我不想影響你的……”母親愧疚地嗚咽，“我就想找個人說說話……”
16
她開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她想起逝去的外婆和外公，想起病鹿一樣弱小的母親，想起父親落下的巴掌和冷眼，想起學校裏寥寥可語的同學。
天早已不冷了，她卻總躲進厚厚的被子在夜裏發抖。
17
再次遇見他的時候，她正滿食堂端着碗找座。
搭子朋友拉着她往那邊走，指着那處說有空位。
她順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下碰上他望過來的眼睛。
那人黑色的瞳仁裏一下有了光，像閃着細碎粼光的河，思念潺潺流淌。
她垂眸避開不看他，坐在背對他的位置。
快速扒拉完碗裏的飯，她走得很果斷。
距離拉遠，她還是忍不住在轉角處回頭望。
男孩似乎很失落，莫名有幾分可憐兮兮。
他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衣擺随動作揚起撞在牆上，金屬的拉鏈在白牆上刻下不明顯的劃痕。
轉過身的那個瞬間，她忽然就落下淚來。
18
高考那日她查好了路線，打算騎車去考場。
直到最後一天，媽媽問她要不要送她。
她說不用。
你還要上班的呀，她說。
但媽媽已經請了上午的假。
她們穿過熱鬧的人群，像小時候送她上學那樣，媽媽沖她揮了揮手，看她淹沒進一擁而上的考生裏。
這天下午她還要考地理。
中午時間不夠，家離得太遠，她就自己坐在車座上，胳膊撐着車把打了會兒盹。
六月的太陽源源不斷地釋放熱量，她和車子依偎綠茵底下。
最後踏入考場的瞬間，她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是黑壓壓的人頭，心裏卻是塵埃落定的輕松。
19
明天還要拍畢業照。
她仔仔細細扯板正白色的校服格子衫，當晚罕見地做了夢。
夢裏的少年站在花叢向她伸手。
他大聲喊着什麽，她沒聽清。
她抛開塵世的一切，在夢中嘗到了無憂無慮的美好，實在不願醒來。
20
身子飛出去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鳥，擁有了翅膀，在天空中翺翔。
落地的一瞬腦子好像一團棉花，軟軟的凹出地面的造型。
血浸透了這團棉花。
她靜靜地躺在地上，感覺又困又累，上下眼皮在打架。
狹窄朦胧的視線裏，許多人大叫着朝她跑來。
她覺得他們好吵，她只想快點離開。
也許現在睡着還能接續昨晚的夢，她艱難地想。
眼睛終究是阖上，少女的嘴邊帶着溫淺的笑。
身下是燃燒的火一樣的玫瑰花，豔麗的花色像極了跳動的心髒。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