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最冷一天

最冷一天

天被烏黑的雲埋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縫隙,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沖刷而下的大雨。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雨,即使他們身在北方也受到了波及。

雨水鋪天蓋地壓下,農村的小院很快就灌滿了水,他們冒着雨用鎬頭在南牆上鑿開了一個洩洪口,大水像找到了方向似的向那個小口侵襲而去,将牆上的裂縫沖的越來越大。不一會,牆就被擊潰,千瘡百孔了。

大雨就這樣下了一天一夜,外面的水越過了門檻和心坎,屋子裏終于還是進水了,而大雨沒有絲毫要停止的意思。房子本來是遮風擋雨的屏障,但是這個屏障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堪一擊,帶走了人們的最後一點安全感。

一旦越過了防線就勢不可擋,屋子裏的水越升越高,他們只好把重要的東西往立在牆角的櫃子上搬。村裏早就斷了電,屋子裏非常昏暗,他們不知道這場大雨什麽時候會停下來。就在這時,外面一聲悶雷,打在所有人的心頭。而他們還不知道的是,距離村莊三十多公裏的上游大壩閘門被大水突破,呈勢如破竹之勢浩浩蕩蕩地向下湧去。

院外突然來人了,是村長帶着人挨家挨戶地通知,說附近幾個村鎮都沿河,旁邊的那道昸江大壩撐不住了,随時有決堤的風險,要他們立即向安全區域轉移。村長告誡他們要帶上幾件重要的東西就行了,不要貪多,一定要在限定的時間內離開,按照他們給出的路線跟着大部隊走。

他們在村長離開後就迅速地收拾東西,時間緊急,他們只能撿最重要的拿。在離開前,他們又把所有的門窗都給打開了。當他們走出門時,看到鄰居也正在往外走,年輕的男人背着他的老母親,身前也大包小裹地挂着一堆東西,女人則将孩子臨時裝在一個紅色大盆中,用繩子拴在自己的腰上,正翻核查需要帶的重要物品。這時水已過膝,如同一條小型江水,将兩邊的人家分隔在兩岸。

他們穿着水靴費力的在水中邁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兩個人緊緊地抓住對方,這種情況絕不能跌倒,一旦倒下再想站起來就難了。

他們穩紮穩打地走着,可就在這時尖叫聲劃破聲勢磅礴的大雨,鑽入他們的耳朵。随着聲音襲來的又一波大水,把村落間的道路變成了一條河道,他們所居住的這一片村落本就地勢傾斜,如今大水如江河灌海一般沖刷而過,更是給他們轉移的道路雪上加霜。

另一聲尖叫來自一個女人,她的孩子掉進了水中。雖然她綁住了盆,但是孩子調皮好動,從浮動的盆上翻了下去。大水很快就将她的孩子向下游沖去。

說時遲那時快,錢進迅速地朝着孩子被沖走的那個方向邁了幾步,然後順着水流游去,在孩子被沖遠前一把向水下揪去。

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肆無忌憚地打在他的臉上,他什麽都看不清,只能憑着感覺去抓,沒想到還真讓他抓到了落水的孩子。

給這孩子提上來時,錢進發現他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可是來不及檢查他的情況,他們就被一起向更遠的方向沖去了……

路上非常泥濘,水靴落在地上踩出深深的泥印,一擡腳,泥都被鞋給沾走了,地上的水窪則迅速滲滿了水。錢進手上拿着的是從路邊撿的一根樹枝,他把多餘的枝杈給扯掉,剩下的部分還算堅實,他拄着這跟木頭艱難地走着,後背上背着一個人,他不放心,又用繩子在自己的肩膀和腰上緊緊地纏了幾圈,身前還抱着一個昏迷不醒的小男孩。

他們差點被水沖到一個極深的溝壑裏,辛虧他們挂在了一棵樹上,可李遠因為護着他們被撞暈了過去。

這條路格外長,仿佛怎麽走也沒有盡頭。每走一步他的喘息都快被壓斷,只能撐着那根随手撿來的木棍,在滂沱大雨中一杵一杵地丈量着被沖刷的土地。

他們在決堤的河水徹底襲來的那一刻趕到了安全區,從另一個方向。

經過營地的醫生檢查後,那個孩子沒什麽大事,後來也找到了他的父母。

至于李遠,他也醒來了,就是一直咳嗽高燒,而且肺部進了髒水,引起了肺炎。

自那以後,李遠的肺就一直不好。

……

錢進正在洗衣服,卷起袖子把已經洗完的衣服晾在陽臺上。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他們最初住的那棟房子。

外面的天氣很好,春光明媚,衣服應該幹得很快吧。

他一邊用洗衣機洗衣服一邊收拾房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找出了李遠的一只舊手機。

他的手機沒有密碼。那是一個用了很多年的老年機,只有通話和短信功能。李遠不需要更多的功能了。對了,那個手機能錄像。當它安靜地躺在錢進的手中時,他才發現,手機沒有密碼。在存儲視頻的菜單欄中,錢進只看到兩條視頻。第一個拍的是他們的貓,那條三花,它圍在錢進的腳邊喵喵地叫着。第二條是非常模糊的一段視頻,裏面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錢進靜靜地躺在床上回憶。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想起那個場景。那年冬天他們在山上耙松針,松濤迎面而來,他看着長風席卷的荒山,李遠一直在他的身後。

其實在那次大水後,他們還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只是那段時間和他們的一生相比太短暫了。

再後來,錢進一個人回到了城市。

那天在醫院裏發生的事情他幾乎回憶不清了,只記得病房的牆特別白。

“醫生,我愛人他,沒有呼吸了。”

女醫生沒有說什麽,收拾東西離開了。

錢進坐在走廊一側的鐵質椅子上。

李遠已經永遠死在了那個冬季。從他們相識開始算起,他們從未對彼此說過愛。

二十九歲的錢進很早就知道了他喜歡男人,二十九歲的李遠第一次發現他喜歡男人。他們在一所男同性戀酒吧相識,沒有多做交談,仿佛一切于無言之中便欽定了這場命中注定抵死交纏的一生。

直到李遠死了很久,錢進才有所懷疑——或許李遠真的愛過他吧。

這種念頭随着時間在他的腦中逐漸強烈起來。直到他看到那個手機裏存儲的兩個視頻,錢進才搞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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