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夜的十頁
第十夜的十頁
是家人之間的愛,他和她都明白。
這愛意浸泡了整整十年,從六歲到十六歲,橫跨一整個少年時期。
冬天的冷風吹在臉上熱。
謝京拙的校服領子遮到冷峻的下巴:“好端端說這個幹什麽。”
“沒,”陽光好溫暖,祝也荞仰頭笑笑:“想到了就随口說說。”
謝京拙沒想過她會說這個,他剛才就真的只是随口逗逗她。
兩人的影子濃縮在操場的塑膠跑道,什麽風也吹不亂他們。
緊了緊下巴,謝京拙見祝也荞頭發亂了,拽了她肩膀一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皮筋替她綁上。
什麽話也沒說。
什麽話,也都在這十年裏說盡。
晚上放學謝京拙為了彌補家長會遲到,沒讓祝也荞窩在卧室學習,帶着她出去玩了一晚上。
十點鐘回來,傾盆大雨。
出去時沒帶傘,也沒叫家裏的司機,謝京拙拿校服擋在祝也荞身上。
天空雷聲陣陣,他護着她回了家。
祝也荞身上沒被淋濕,回到家打開燈,謝京拙裏面穿的灰色寬松毛衣濕透。
Advertisement
這毛衣是上個月祝也荞看中幫他挑的。
謝京拙穿着很好看。
直挺脖頸下松垮圓領露出突顯的鎖骨,皮膚冷白,灰色襯出高級感,又不失鋒利的少年氣。
單薄毛衣被雨絲浸染,貼在他身上緊貼住分明壘着的塊狀肌理,冷硬而勁瘦。
好身材若隐若現。
祝也荞錯開視線,趕緊跑到房裏拿了條幹毛巾給他:“先擦擦頭發,擦完了去洗澡。”
“怎麽拿了你的。”謝京拙把校服搭在客廳椅子,長皙五指抓過遞過來的粉色毛巾。
祝也荞一愣,剛才太着急腦子沒怎麽轉就近跑到她房裏了。
她和他的這種私人物品從來沒混用過,都是各用各的。
“擦個頭發而已,”祝也荞舔了下唇,“你要自己的那我現在去你房間衛生間拿。”
謝京拙看她一眼:“你要不怕弄髒了就行。”
“哪會嫌你,”祝也荞皺秀氣的眉:“快擦,待會感冒了。”
謝京拙拿着毛巾擦起頭發:“你還敢兇我。”
瀝幹的水珠混着綿綢布料滴落,粉色毛巾帶女孩子獨有的香氣,和他的烏木薄荷味道絕然不同。
“沒兇你呀,”祝也荞去客廳泡感冒藥,三下五除二泡來端給他:“快喝了。”
以前這種事都是他做,現在看着她給他泡藥,謝京拙還挺受用地接過感冒藥:“第一次喝公主給泡的藥。”
他欣慰:“小朋友養大了就是好,我們小祝都會照顧人了。”
“……”祝也荞踮腳拍了拍謝京拙的肩膀:“快吃藥。”
謝京拙仰起頭喝完藥,拿着粉色毛巾進卧室:“待會洗了再還你,數學試卷寫到哪套來了?”
“27,”祝也荞應:“那我先去寫作業了。”
“你也洗個澡,別以為沒被淋就萬事大吉了,”謝京拙說:“毛巾還有吧?”
“有,多着呢,”祝也荞笑着說:“我知道了。那我也去洗澡了。”
謝京拙嗯了聲,回房洗了個熱水澡。洗完澡出來,浴室的霧氣擴散在玻璃凝聚成顆粒水珠,放在床上的手機響不停。
他抓過掃了眼,摁住語音,語氣沉懶:“陪一小孩去了,今天不打游戲了。”
群裏消息跳開無數條。
謝京拙懶得看,回浴室手洗了祝也荞的粉色毛巾,然後将自己換洗出來的衣服扔洗衣機,倒上洗衣液。
這洗衣液是祝也荞喜歡的,他本來不是用這款,也不知道哪天就鬼使神差買了這個。
味道是女孩子喜歡的那種,淺淡的葡萄和薰衣草混合,他剛開始聞不太慣,後來聞着聞着就喜歡上了。
挺有意思。
出了浴室謝京拙單獨将粉色毛巾挂到露天小陽臺上,回到電腦桌前,随手撈了套卷子做。
十一點過一分祝也荞來敲門,他把那祖宗不會的題給教會了,十一點半手癢耐不住還是打了局游戲。
打完後就有點晚了,洗漱出來外頭電閃雷鳴。
謝京拙眼皮子皺着上了床。
他七歲以前沒關注過今夜是否雷電交加,往後就不得不探勘着。
因為祝也荞特怕這個。
在床上撚轉幾次,謝京拙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兩人分房睡的事情。
那會是剛從謝家搬出來的第一年,地下室很小,只能把兩張床放在一起,他們睡在一間房。
祝也荞睡覺不安分,怕打雷的天氣,一打雷她就要爬到他床上,嘴裏嗚咽地流眼淚。那時候小呢,性別意識還不怎麽濃,謝京拙沒辦法,就伸出一只手讓她枕着。
她就不哭了,腦袋縮着特別乖。
睡在一間房一年祝也荞大了,謝京拙覺得這樣不行了。祝也荞七歲那年他們就從地下室搬到便宜的小區。開始分房睡。
夏天四十度高溫的頂樓,洗完澡沒兩分鐘汗珠就滾下來,浸透身體。
剛開始分房那天,祝也荞不肯。說什麽也要跟他一起睡,她眨巴着眼睛,說為什麽好端端地就不能睡一起了?
謝京拙耐心跟她解釋說她是女生,他是男生。解釋了好久,祝也荞也說不通,紅着眼睛說,哥,我就想跟你一起睡,可不可以呢。
謝京拙面對哭得梨花帶雨的她,心很容易就軟下來。
但這事不行。之前睡一間房是因為沒錢,再加上小,倒也咬咬牙還能勉強睡着。而且除去打雷時,兩個人肢體也沒怎麽接觸,各睡各的。
他比她大,得做決定。
都這麽大的人了,哪能再睡一起?
所以對着一直在鬧的祝也荞,謝京拙絕不松口,只說一定得分房。
謝京拙以為她鬧兩天就好了,沒想到一向溫和乖巧的小女孩流着淚再三拒絕,小手拉着他的衣角使勁搖晃,怎麽說也不願意分開。
就好像有戒斷反應似的。一連鬧了很久,外邊不打雷也爬到他床上,抓着他衣角不松開。
那是謝京拙第一次做壞人,她來一次,他就趕一次。
趕着趕着她後來就不上床了,只一個人單獨站在門口,可憐兮兮地看着他。聲也不出,眼眶好紅。
謝京拙對誰心都狠,唯獨對她狠不下來,但這件事除外,他知道她站在門口,就當沒看見。
站着站着祝也荞可能知道分房睡不是她撒會嬌流個眼淚謝京拙就會心軟的事了,可縱然知道,她後面也還是鬧了很久。
好像足足有兩個來月吧。分房睡才極艱難地成功。
……
回憶來得突如其來,外面窗簾特意沒拉上,深紫色的閃電頻繁,那架勢烈得像要劈下來似的。
謝京拙心系祝也荞,抓抓頭發推門出去,撞上走到他卧室門口的小姑娘。
她穿了套白色睡衣,兔子的印花。養了這麽多年身形還是瘦弱,跟小兔子差不離。
謝京拙:“找我?”
“嗯,”祝也荞推開謝京拙的門,徑直走了進去,細聲細氣地像沒睡醒:“找我哥。”
謝京拙凝怔一瞬,抓住她細瘦的手臂,眉頭擰緊:“現在大了啊祝也荞,不能睡一起。”
“沒有,”祝也荞搖頭:“我知道。”
謝京拙:“那你進我房比進你自己房還利索?”
“我是想問你要一件外套,”祝也荞指了下外邊的雷鳴天氣,軟和道:“我害怕。”
“要我外套幹什麽?”謝京拙問:“穿上就不害怕了?”
女孩子真的點了點頭:“對。”
夜漸深,雷電的動靜大得很,是有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惡劣天氣。
謝京拙覺得奇怪但又勉強能理解,轉身去衣櫃找了件洗過的外套給她:“什麽怪癖。”
祝也荞有點不好意思地接過,實話實說:“聞到你的氣味就沒那麽害怕了。”
謝京拙:“胡說八道算你有一套。”
“真的,”祝也荞抱緊他的這件沖鋒衣外套:“也許是小時候跟你睡過一間房吧,我一直記得你的味道,聞着就安心。”
“長大了就別提那會的事了,”謝京拙淡道:“忘了吧。”
“忘不了。”
“現在你也知道自己當時有多無理取鬧了吧?”謝京拙睇着祝也荞:“足足鬧了那麽久。大了就覺得羞了吧?”
“沒覺得羞,”祝也荞聲音很小很小,伴着雷轟聲:“只覺得你狠心。”
她不知道該怎麽樣描述自己對于分房睡的心理路程。
感情夾雜太多,其他的一些被所有人認同的東西就少了很多。
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很多标榜真理的的話,可這些話,一定就是對的嗎。為什麽一旦違背了,就要被按上不聽話的标簽。
祝也荞七歲那年被迫和謝京拙分房睡,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能記起那年自己的情緒。
不解,難過,又毫無辦法。
現在大了,她當然知道他那麽做是對的。可是,可是。
謝京拙為什麽不能和她一起做一個不聽話的人呢。
祝也荞低下頭。也許是白天的那個擁抱,又也許是今夜的壞天氣,眼睛聚了幾滴霧氣,是七歲那年沒流完的。
“怎麽眼睛紅了?”謝京拙說:“不應該啊祝也荞,你小時候為這個事哭哭我還能理解。你現在還哭——”他問:“你存心跟我作對?怪我剛才取笑你了?”
謝京拙完全不理解她。他壓根就想不到她那點錯綜複雜的怪情緒。
也的确很怪,沒人能理解。
祝也荞自己也理解不了。
點點頭,祝也荞擡手揉揉眼眶,聲腔濃郁的哽咽,只能又撒謊道:“就怪你剛才取笑我,都多久的事了,你還翻舊賬。”
謝京拙樂了,随手抽幾張紙巾幫忙擦眼淚,低聲道:“行,我惹哭的我哄,別哭了荞荞。”
祝也荞那道陳年老坎過不去,可惜過不去都過去好久了,另外那個當事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麽個坎呢。
喉嚨的酸澀感往下壓,祝也荞用力彎了下嘴角,搖頭:“沒事,我不用哄,過會就好了。”
“在我這把你那套收一收,”謝京拙手指磨蹭她的眼角,峻然的視線凝聚,所有的一切都暴露,他散漫扯了下唇角:“祝也荞你在我面前藏什麽情緒。”
祝也荞勉強彎起的唇角自然跌落,吸了下鼻子:“一點小事而已,不麻煩你哄了。”
她知道他這人沒耐心,最煩女孩子哭。
而且她這委屈不能被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所明白,哪怕是最親近的謝京拙,他都難以理解。
“我哄你是天經地義的事,”謝京拙抽了張紙巾,彎腰沿着她眼眶擦下來,嗓音像浸泡溫水的好聽:“你見過哪個家長見自家小孩哭了,還坐視不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