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馬車從首飾鋪出來,拐進熙攘的街道。
趙祯坐在一隅,右手挑起縫隙往外掃視,不時有士兵經過逡巡,他便會像豹子一般弓起腰背,整個人呈警覺狀态。
蕭含玉快速将他打量一番,素來幹淨俊秀的面孔滿是油膩,青須糊過半張臉,那雙玩世不恭的眼睛變得深邃黑暗。他頸間布料似被抽裂,露出青紫交加的皮膚,手腕是一條條紅痕,應是鐐铐所致。
綢緞衣裳早就破敗不堪,袍尾露出的鞋履乃麻布,粗糙但沒沾血,約莫是半途摸了別人的穿。
蕭含玉忍不住又看了眼那雙腳,後跟用過刑,皴裂淤積着污血。
哪裏還是從前那個風流倜傥的趙公子。
“等到人少處,把我放下便好。”
他嗓音暗啞,聽不出情緒,只是低垂着眼皮,極力掩飾此刻的不堪。
蕭含玉嗯了聲,眼睫微微斜過,兩人很是默契的噤聲。
馬車颠簸,周遭的動靜越來越小,想是離開了喧嚣地。
蕭含玉輕輕撩開一角,只一瞬,倏地扯落車簾。
趙祯往後靠緊車壁,問:“怎麽了?”
“街口有士兵攔車巡查。”
趙祯手指攥緊,瞳孔陡然收縮。
“你讓車夫在路邊停靠,我下去。”
說罷他便要起身,然剛欲動作便被蕭含玉拉住手臂。趙祯轉身,蕭含玉沖他搖了搖頭,将人往後輕拽,示意他屈膝躲在小案下的空間中。
車夫同士兵交談,許是看到信陽侯府的車徽,他們還算客氣,但有軍令終究還是要查看車內。
蕭含玉不曾借魏含璋的權勢欺壓旁人,但今日情形特殊,她決定搬出兄長的名號,幫趙祯逃過一劫。
果然,在知曉車內坐的是魏大人妹妹時,原打算上車搜尋的士兵只站在底下匆匆瞥了幾眼,怕沖撞蕭含玉,便是那幾眼也都耷拉着眼皮,不敢與其對視。
待馬車走遠,其中一個士兵摸着下巴道:“你看清姑娘長相了嗎?”
另一個笑:“哪裏敢,也不怕被魏大人挖了眼珠子。”
兩人互相看了眼,“她那衣袖真大,蓋在小案上像一片雪緞。”
“富貴人家,可不就是講究雅致。”
城樓上,魏含璋目光如炬,親眼看着馬車駛出城門後,默了瞬,依舊站在原地。
風拂動他的衣袍,從側面看,如同雕像一般。
周仲問:“大人不怕姑娘被他劫持?”
魏含璋冷冷一笑:“他不會,也不敢。”
“大人為何放過趙祯?”
“貪墨案,趙家雖不無辜,但于他們兄妹而言,此罪滔天,實乃不受。何況趙祯為人,尚且有一絲血性,他若沒有去教坊司,不會被官兵發現。”
周仲輕笑,淡聲說道:“可若是他沒去教坊司,大人也不會出手助他。”
京郊僻靜的林中,車夫停穩馬車。
趙祯自始至終沒與蕭含玉對視,此刻他起身,忽然撩袍沖她猛地跪下。
“蕭娘子搭救之恩,我趙祯銘記在心,若能茍活,終有一日必報娘子恩情!”
他朝地板“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擡頭時臉上赤紅如血。
蕭含玉将荷包裏的錢全倒在桌上:“你不必謝我,只記得不管怎樣都該好好活着,為自己,也為趙家。”
頓了少頃,蕭含玉又道:“任何時候,不要走絕路。”
趙祯兀的擡起頭,少年的眼睛布滿水汽,卻又無比滾燙。
他咬着牙,別開臉用力抹了把眼睛。
趙家覆滅,錦衣玉食的日子一去不再,以後每日颠沛流離且不能以“趙祯”身份示人,現下或許還能茍存,但日複一日鬥志被消磨,繁複無望的感覺便會充斥大腦,夜深人靜時尤甚。
萬念俱灰的人若不能及時開解,那便只能去死。
蕭含玉眨了眨眼,盡量用平靜的口吻安慰:“你母親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你活下去。哪怕在血路中掙紮,也別放棄。你活着,就是希望。”
趙祯閉眼,少頃後對蕭含玉拱手一拜,随即摸起桌上的銀子塞進懷裏,轉身躍下馬車。
待回到城中,蕭含玉特意讓車夫去了教坊司旁的茶肆歇腳。
來到二樓,果然看見了魏含璋,他正端坐在支摘窗旁,另一側則是飲茶的周仲。
兩人像是在議事,也像在此處等她折返。
方才蕭含玉便瞥見魏含璋的身影,只是當時緊張不曾細看,也便沒那麽确定。待送走趙祯後細細琢磨,她慢慢回過神來。
她以為悄悄讓趙祯上車,車夫沒有覺察,至少不知他身份是誰。但看後來趙祯離開,車夫毫無異樣,應當是被提前知會過。
還能是誰,只可能是魏含璋所為。
“哥哥,”她微微一笑,轉頭又與周仲行禮,“先生。”
周仲回禮,為她洗過小盞,斟茶。
“趙祯走了?”
蕭含玉點頭,握起茶盞淺淺啜了口,說道:“他看起來不大好,渾身都是傷。”
周仲瞟了眼魏含璋的反應,見他冷冷淡淡沒甚興致的樣子,便轉頭回道:“能活着便再好不過了。”
蕭含玉不置可否,又飲了口茶,擡起眼睫看向魏含璋:“哥哥,你既能放過趙祯,能不能....”
“不能。”
蕭含玉被他打斷,愣了下,小臉慢慢泛紅。
周仲舉起手掌抵在唇邊,輕輕咳了聲。
“喝茶。”
蕭含玉沒動,暗暗給自己鼓了鼓氣,豁出臉面問道:“趙娘子性情剛烈,桀骜不馴,入教坊司不如殺了她。哥哥與禮部相熟,便不能搭把手嗎?”
不是為了趙家,而是同為女子,她不願看着曾經相識之人被推進爛泥,那等腌臜銷金窟,會将人的尊嚴踐踏的一絲不剩。
她知道所求過分,但魏含璋既通融了趙祯,便也能順手搭救趙樂。
蕭含玉屏住呼吸,滿懷期許地望着魏含璋。
“哥哥,不能嗎?”
兄妹二人間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勁兒,周仲知道此時自己該走開,但想起兩人将将和好沒多少日子,便又硬着頭皮咳了聲,決計說和說和。
“姑娘,趙祯是男子,能從流放的路上逃走,之後可以變換身份謀求生計。日子或許難熬,但于他而言流亡是條生路。趙樂不同,她家出事後,禮部已經将其登記造冊,列入教坊司名下。”
蕭含玉不解:“又如何?”
周仲:“換言之,她被人畫過像,且多番印制,她的模樣已經被諸多權貴知曉。且她是女子,這世間之于女子的束縛很多,想活下來很難,她更不可能像趙祯那般東躲西藏。”
蕭含玉揪着衣角,漸漸明白其中艱難,但還是別扭地反駁過去:“你不是她,怎知她不能。”
魏含璋蹙眉,語氣低沉:“你也不是她,怎知她就願意。”
蕭含玉被他冷淡的口吻一激,當即扭開頭,看向窗外。雖沒有再行頂嘴,但在魏含璋看來,她那氣鼓鼓的神情顯然厭煩自己所說。
她被保護的太好,也太想當然了。
魏含璋啜了口茶,打碎她最後一點希冀:“她已經待客了。”
蕭含玉瞳仁一顫,握着杯盞的手收緊。
魏含璋乜到她淡粉色指尖泛白,擡眼,便見那雙烏溜溜的眼珠被長睫覆蓋,小扇似的,慢慢沾上水霧。
數日後,往邊疆出征的将士啓程,東宮舉杯與其送行,浩浩蕩蕩的隊伍高喊保家衛國的口號,大有氣吞山河的陣勢。
蕭含玉同諸閨秀站在樓上扶欄處,右前方是要遠行的軍隊,意氣盎然。左側則是奢靡的教坊司,賓客如潮,她悄悄墊腳往那兒看,好些個姑娘經過,她卻沒有瞧見趙樂。
不多時将士自右前方調轉馬頭,欲與大軍彙合,行至樓下時,王琬焱碰了下蕭含玉。
蕭含玉收神。
“看見沒,那便是小裴公子,裴朔。”
王琬焱指着當中騎漆色大馬的郎君,忍不住感嘆:“此去一行,不知他能否活着回京。聽聞那繼母去廟裏燒香祈福,就是不知她求的是小裴公子平安,還是她那親生兒子順利襲爵。”
蕭含玉跟着看過去,甫一低頭,卻見一方絹帕随風墜落,不偏不倚打在那郎君面上。
他一把攥住,扭頭朝高處看來。
那目光濃烈,帶着少年郎的意氣風發,壯志滿懷,一下撞進蕭含玉眼中,她忘了避開。
裴朔咧了咧唇角,回頭猛地一夾馬肚,駿馬疾馳,身後是揚起的陣陣黃土。
有人低呼:“他在看我,小裴公子在看我,好英俊的少年郎!”
“分明是我,他還沖我笑了。”
“他能打勝仗嗎?”
“定是能的!就像當年的裴将軍一樣,他會把那些敵軍殺的片甲不留,把他們全部趕出邊境以外。”
蕭含玉看他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想:是,他一定能活着回京。
邊境之戰,足足打了一年零兩個月,無數将士浴血奮戰,殺敵殉國。
而裴朔也憑着勇猛果敢,一路拼殺活到最後,或許無數次死裏逃生才造就如今的戰績,他的名字已然成為震懾敵軍的存在。
再歸京時,仍是夏日,但盛夏。
他是少年将軍,是百姓擁趸追捧的神。
踏入城門的那刻起,無數人蜂擁而至,只為觀賞将軍回朝陣仗,歡呼吶喊聲不絕于耳。樓上不斷抛下鮮花,絹帕,落在将軍懷裏,他揚着頭,目光炯然地逡巡四下。
經前門過教坊司時,他刻意放緩了腳步,朝着茶肆二樓舉目而望,密密匝匝的人群擁在扶欄處,摩肩擦踵。
有瞬間恍惚,回到去歲啓程時,那會兒他面上鎮定,心中忐忑,無法預料前程,更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回來。
打在臉上的帕子帶着清菊的香氣,他擡頭,一眼便看見了她。(工/衆//號//梅/館//小/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