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第一章
第一章
入夜,紫檀桌案上那對兒小臂粗的燙金喜燭,已燃了許久,橙色的光影随着夜裏秋風漸起,愈發搖曳。
采苓走到窗後,附耳聽了一陣,見正堂那邊的喧嚣聲正濃,似乎根本沒有想要停歇的意思,她氣得蹙起眉頭,轉身快步走回床側,朝那鮮紅喜帳下的年輕女子搖了搖頭。
女子頭戴鳳冠,手持輕羅團扇,一身青色喜服,端坐在床邊,便是等了近兩個時辰,身影也未見半分傾斜,只偶爾将手中團扇微微下移,露出一雙好看的眉眼,朝着正堂的方向看。
只是一眼,便會垂眸,用那團扇再次遮住神情。
“這都什麽時辰了,哪兒有讓新婦等這般久的道理?”采苓終于還是沒忍住,嘀咕起來。
團扇後那雙眼睛又露出來,朝采苓看去,溫婉的語氣裏帶着幾分歉意,“你先去那邊坐一會兒吧,待院裏有了動靜,再到我身側來。”
采苓嘆氣,“我哪裏是替自己喊累,我是心疼你啊!”
那鳳冠看着有多華麗,戴着便有多沉重,今日女子大婚,折騰了一整日,連口水米都沒有吃,怕弄花了口脂,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又獨在這裏坐了幾個時辰,哪裏還能受得住。
女子卻依舊不急,朝她淡淡一笑,“我無妨的……”
兩人同屋足有六年之久,采苓如何能不了解她,哪裏是無妨,只是硬撐着罷了。
“見素,你……”話出口的瞬間,采苓愣了一下,随即趕忙改口,“公、公主,奴婢的意思是,要不要請外面的仆婦,去正堂看看?”
叫錯了稱呼,李見素沒有怪責的意思,只是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依舊溫和,“不必。”
婚房這邊的仆婦,在正堂那邊露面,哪怕什麽都不說,也有催促之意,李見素不想那樣,她不想讓李湛為難,今日能來府中的賓客,非富即貴,得罪了哪個都不好。
李見素越是如此,采苓越是心裏發堵,憋了片刻,還是沒能忍住,“你如今可是公主,是張貴妃親自認下的義女,也是太子的義妹,禮部冊子上唐陽公主那四個字,還是今上親自提筆寫的,如此大的榮耀,根本不必再如從前那般……”
采苓沒有說出口,但兩人心知肚明,過去的那六年裏,李見素在東宮過得是那般謹慎,那般忍氣吞聲,那般不争不搶。
外界的流言蜚語,有時候聽得采苓都忍不住想要與人争辯,她卻只是淡笑着搖頭,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到底還是苦盡甘來,如今的她貴為公主,今日與茂王世子大婚,從延喜門到永昌坊,這一路花團錦簇,燈火通明,整座長安城幾乎已經無人不知,這位唐陽公主雖與天家沒有血緣,卻極得天家重視。
“你坐在轎中,不知外面景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去年嫁出去的那兩位公主,都沒有你今日的排場大……”
一提起今日大婚時的風光,采苓臉上的愁色終是慢慢散開,滔滔不絕說了起來,而團扇後的那雙眼睛,卻愈發恍惚。
她本叫見素,無父無母,被一位江湖游醫從某個叫不出名的山頭撿到。
那時的她尚不到半歲,寒冬臘月裏身上只裹着一件舊襖,嘴唇凍得毫無血色,被發現時,她不哭不鬧,只靜靜躺在那裏,朝那游醫笑。
阿翁說,他看見那小奶娃娃朝他笑時,整個人都暖和了。
阿翁沒有姓名,只有道號,便也沒有給她姓氏,只取了見素這兩個字。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
這是她名字的由來,阿翁每每與她說起這些,便會笑着在她頭頂上輕拍兩下,“翁翁是盼着咱們小見素,能平靜安然的度過一生。”
如今,不管那公主的封號再為陌生,至少她有了姓氏,有了名義上的父母,有了兄弟姐妹,也有了夫君,有了一個真正的家。
往後,她應當會如阿翁期盼的那樣,平靜安然。
只是,這份安然中,卻少了阿翁,那個傳她醫術,授她做人,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念起已故的阿翁,李見素鼻根發酸,她立即合眼,深勻了幾個呼吸,許久後才緩緩睜開。
耳旁采苓的絮叨還在繼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将話題說到了茂王世子。
“從前只是在畫像裏看到,今日見到世子本人,那當真是貌若谪仙,怪不得太子挑挑揀揀那麽久,獨這茂王世子能讓他點頭。”
李見素的婚事,雖是皇上親自賜婚,擇婿的過程他卻沒有參與,全程都是太子在負責。
采苓以為,太子是看到李湛的畫像,才應允的這門親事,卻不知實則那日,是李見素看到李湛的畫像時,那向來平靜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絲異樣,而這絲異樣,被太子看進了眼中。
“可光模樣長得好,不會疼人可不行。”采苓上前壓聲,提醒她,“我可聽聞嶺南那邊的人性子蠻橫,你若日後是還這般性子,是會受欺負的。”
李見素沒有說話,采苓又是嘆口氣,再往窗那邊走去,發覺正堂的聲音小了,她連忙跑回床邊,“世子應當快過來了!”
李見素手中團扇微微一顫,舉得更高,将那巴掌大的小臉徹底遮住。
采苓的手也跟着握緊,忍不住再次低聲提醒,“能讓公主等這般久,想來必是個不知疼人的,一會兒他若是過分,公主可定要拿出氣勢來……”
“放心吧,他不會那樣的。”團扇後的人忽然出聲,這句話說得篤定,沒有半分敷衍之意。
因為,她見過他。
準确的說,她與他第一次見面,還是在九年前,也就是李見素七歲那年,她随着阿翁游至嶺南,被安南都護府的人請到軍營,為茂王麾下的一位副将診治。
那副将不知從何處跌落,整條腿的腿骨都從皮肉中迸出,阿翁幫那副将接骨時,是李見素跪在一旁扶着那皮肉的。
從營帳中出來後,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朝她遞上帕子,那亮閃閃的雙眸中滿是欽佩,他說她是這世間最厲害的小女娘。
這少年便是李湛。
往後三年裏,她與阿翁一直待在嶺南,年少的李湛總會去尋她,他會帶着她外出游玩,也會與她講解嶺南的風土人情,還會将自己的抱負說于她聽……
在阿翁被推薦入宮,要去長安為太子治病那日,李湛氣喘籲籲跑到她面前,問她可不可以不要去。
那怎麽行呢,阿翁是她的家人,阿翁去哪裏,她就會去哪裏。
李湛沒有說話,讓開了路。
離開嶺南那日,他也沒有來送她。
到底還是怨怪了她,她的心裏也怪怪的,說不出那時是個什麽感覺,只知道手中的馕餅沒有往日吃起來香了,清泉水也不夠甜了。
黃昏時,他們徹底走出嶺南道,眼看快至驿站,山路兩旁忽然跳出十來個持刀歹人,這些人分外兇狠,與護送他們的兵士們開始厮殺。
刀光劍影中,她已經記不得是怎樣摔下馬車的,只記得身側的阿翁拼命朝她喊,要她往樹林裏跑。
她不顧一切沖進樹林,道上的厮殺聲越來越遠,身後歹人追逐的腳步聲卻愈發靠近,就在那刀光劈來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
林中昏暗,她卻一眼認出了他。
他扯了衣擺遮面,卻遮不掉他身上藥囊的味道,那是她幫他調制的藥草。
歹人的身形一看便是成年男子,少年卻絲毫不懼,持着一柄短劍迎了上去。
最終,歹人死于他的劍下,而他的右手也中了一刀,卻不等她上前詢問,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趕來尋她的兵士問她,是何人将她救了。
那時她便裝着吓呆的模樣,不住地哭着搖頭,說自己什麽也沒看清。
她年紀雖小,卻也知道不得聖旨,世子擅離封地是何等重罪。
這件事她雖然從未與人說過,但心裏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到底還是會緊張的,李見素深深吸氣。
房門被推開,與李湛一同進屋的還有宮裏派來的禮教侍女。
透過那輕薄的團扇,李見素看見了就在不遠處站着的那個高大的身影,随着面前傳來的朗潤聲音,一首卻扇詩緩緩道出。
團扇落下,她手心已是生出一層細汗,慢慢擡起眼睫。
橙黃色燭影中,男子一身紅衣,筆直而立,那勝過畫中谪仙一般的眉眼微垂,正也朝她看來。
李見素神情微凝。
六年未見,眼前男子清俊的模樣與印象中那個少年的輪廓逐漸重疊,只是曾經少年眉眼間熟悉的那股英氣,似乎已在歲月的沉澱中,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男子的溫潤與儒雅。
面前李湛似也怔了一片刻,可很快便露出笑容,他擡手接過侍女遞來的酒盞,坐于她身側。
李見素臉頰發熱,忙收回目光,去拿酒盞時,早已僵住的身子讓她動作十分緩慢,采苓要上前幫忙,李湛卻是先一步擡起手,幫李見素撥開了身側厚重的喜服衣擺。
他舉手投足儒雅随和,從頭至尾并未露出一絲不耐,采苓偷看了一陣,那懸了已久的心,終是緩下。
合卺酒時,兩人手臂相交,李湛手背上那道醒目的刀痕,就展露在李見素眼前。
她看到他拿着酒盞的手在微微顫抖,這是傷及筋骨後,無法用力的一種反應。
李見素斂眸不再多看,可心口處卻忍不住一緊。
她直到此時才知,原來那時他竟傷得這般重。
合卺酒後,禮教侍口中道出各種稱心如意的吉祥話,同時她與李湛的發冠皆與喜服也皆被退去。
最後,侍女們熄了屋中的燈,只留下桌案上那雙燙金的大紅喜燭,恭敬退出。
外間房門合上,再無其他聲響。
李見素輕輕呼出一口氣,可餘光掃見身側的男子時,那剛舒展幾分的手又瞬間攥住。
然不等她開口,身側的床榻一輕,李湛撩開喜帳站了起來。
他徑直走到紫檀桌旁,拿起酒壺倒了一盞酒,仰頭飲下,擱下酒盞,不知在想什麽,整個人似是定住一般,片刻後,才緩緩轉過身,望向李見素。
他背光對喜燭而站,跳躍的火光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莫名覺得,此刻的李湛有股說不出的寒意。
是這一整日太過疲憊的緣故嗎?
李見素試探性喚了一聲,“世子?”
李湛沒有回話,提起步子就朝她而來,那幽冷的聲音也在面前響起,“你是怎麽伺候太子的,便怎麽伺候我。”
說罷,他站在她的面前,用那有着醒目刀疤的手,捏起了她的下巴,迫她擡眼與他直視。
而她也終是看清了李湛的神色。
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是她從未預料到的陰沉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