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我瞧見了,這女子是被人推下來的!”

“啧啧啧,看着是沒氣了啊!”

“天爺吶,那是不是鄭家公子包下的廂房……”

“快別說了,那姓鄭的來頭大着呢……”

平康坊本就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坊市之一,今日又是授衣節,坊市內不僅有坊衛,還有巡邏的金吾衛。

不到片刻,藏香閣外便被團團圍住,鄭盤被兩名金吾衛架着從樓中拖了出來,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整個人滿面通紅,腳步虛軟,只嘴裏還在叫嚷着自己身份。

鄭太後,鄭光,今上……

他們被他一一道出,人群中議論之人,似也被唬住一般,不敢再高聲探讨,随着坊衛的疏散,很快,歌舞升平,歡笑不斷。

似是無人在意,血泊中的女子是何時沒的氣息,約摸是墜樓時就沒了,也可能是吐着鮮血時沒的,又或者是被一張草席卷走時沒的……

總之,罵她活該的也有,說她晦氣的也有,憐她福薄的也有,為她落淚的……也有。

“你認得她?”

李湛的聲音似是從極為遙遠的地方,飄進了李見素耳中。

她怔懵地擡起眼,她不知自己的眼淚是何時落下的,也不知為何方才人頭攢動的藏香閣外,為何忽然變得空曠敞亮,而那片血泊,也不知是在何時被人用水沖散到幾乎不在。

這一切太快,快到她如夢初醒。

“你認得她?”李湛又問一聲。

李見素沒有回答,只望着那片空地,沙啞着聲道:“我想回府……”

今夜好冷,冷到她鑽在被褥中,還在不停發顫,她望着屋角的黑暗,不敢合眼,因一合眼,就看見那女子撩開帷帽,緊張地垂着眉眼,對她道:“方士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是醫者,自然會盡全力救你。”

她話音剛一落下,女子便倏然換了一身裝束,趴在血泊中,朝她伸手,“方士……方士……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鮮血染紅了她的唇角,染紅了她的衣裙,染紅了她的手,也染紅了她的帷帽,她的羞澀,她的緊張,她的難堪,她的慶幸,她的感激……

還有她的沉默,她欲言又止,她的倉皇逃離……

若那日她再次尋來時,她将她叫住,問問清楚到底出了何事,有沒有一絲可能,會改變她今日的結局?

李見素越是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她的身影便越是拼了命的往她腦海中鑽。

她咬着被褥失聲痛哭,哭到最後失了全部力氣,暈睡過去。

寝屋簾後,待李見素呼吸聲徹底沉緩下來,李湛才緩緩合眼,許久後,他猛然睜開,昏暗中那雙黑眸,泛着幽冷的光亮。

京兆府內,鄭盤酒醒。

他一開始道,是煙羅醉酒失足,墜樓而亡。

仵作卻道,煙羅并未醉酒,身上酒氣不足以失足。

鄭盤又道,是她染了花柳,不想活了,他在一旁好言相勸。

仵作又說,煙羅沒有染病,只身上幾處有過出疹的疤痕。

鄭盤再次改口,說煙羅求他贖身,他不同意,煙羅便以死相逼,不慎跌落。

審到第五日,京兆府終是下了結案。

藏香閣女妓煙羅,酒後倚欄窗歌舞,不慎墜亡。

屋中除鄭盤,還有煙羅的婢女可以作證,當時二人均想去救,卻苦于事發突然,沒能拉住。

此乃意外,絕非人禍。

聽着采苓的轉述,李見素木然地喝着粥,什麽也沒說,只低低“嗯”了一聲。

白芨與采苓互看一眼,皆以為李見素只是目睹了一場血案,而驚吓過度,卻不知當中詳情,便只能讨了安神的湯藥,端來給李見素喝。

李見素倒也沒有拒絕,喝完後就靠在貴妃椅上出神。

當日下午,李湛便回了白渠。

采苓忍不住同白芨叨念,“世子怎麽回事,明知道公主受了驚吓,也不好生陪着,還未到上值的日子,就急哄哄走了!”

白芨嘆了一聲,算着還有半月,便是太子的生辰日,到時東宮肯定要來下帖子,等到了那時,她定要将這兩月府中之事,如實說予張貴妃。

入夜,一輛馬車離開城門,朝着南邊飛奔而去。

在一處僻靜的山間,馬車夫忽然勒馬而下,車中女子連忙掀簾詢問,卻見馬車夫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匕首,令她下車。

女子抱着包袱,哭着求饒,眼看被逼至崖邊,再退一步便要粉身碎骨。

那馬車夫忽然身影一僵,整個人重重砸在地上。

林中走出一人,黑紗遮面,來到女子面前。

女子慌忙跪地,痛哭求饒。

“安州,應山縣,劉建,王翠,劉知。”男子念道此處,女子哭聲倏然頓住,遂又連連磕頭,“不要,不要傷我家人,我保證不說出去,我什麽都不說!”

黑暗中,男子身影被拉得極長,他垂眸望着女子,道:“你若不說,你與你家中之人,皆會如今夜一般,命喪黃泉,你若說出,可為自己與家人博出一條生路。”

深秋夜晚山間的寒風,讓女子驀地打了個激靈,她雖懼怕,思緒卻已逐漸清明。

不必來人再說,她也反應過來,所謂送她回鄉,重金封口,皆是唬她之詞,實則她根本活不過今晚,而面前之人,才能救她。

女子又一叩首,顫着聲道:“我、我說……我說……”

翌日,天将微亮,闕門之外,重重三生登聞鼓,驚起一片鳥雀。

此為今上登基以來,頭一次聽到登聞鼓聲,此時文武百官上朝之時,皆看到一瘦弱女子,擊鼓鳴冤。

聖上自也聞得此事,直接喊來受狀禦史,将喊冤者帶入殿中。

女子伏地而跪,金色磚瓦讓她心中驚顫,周圍百官更是讓她口舌打結。

她顫顫巍巍舉起訴狀,被使者接走,拿到皇帝面前。

衆官員不知所謂何事,只屏氣等待皇帝開口,卻不料片刻後,今上神色未變,只将訴狀壓在手邊,朝禦史略一揮手,将女子帶出大殿。

仿若何事都未發生,只待散朝後,留了京兆尹與節度使鄭光。

“去将那名為煙羅的女子,墜亡一事的案宗,交于朕。”皇帝與二人道。

鄭光面上鎮定,京兆尹卻以冒出冷汗。

翻看過卷宗,又看手中訴狀,皇帝大掌一落,終是面露怒色,“你這是要動朕的江山啊!”

鄭光沒想到皇帝一開口,便是如此大的罪行,他也是心中一震,慌忙跪地,“今上明察,此女以錢財要挾,脅迫不成,才敲那登聞鼓……”

皇帝不待他說完,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念及你我舅甥一場,朕從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爾等非但不知收斂,還變本加厲,你可知你将手伸到了何處?”

“那是京兆府!”皇帝憤然起身,桌上奏折推散一地,“要不要将這皇位也給你鄭家?”

殿外匆忙趕來的鄭太後,登時頓住腳步。

她原地怔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上前,扶着額角,險些暈倒,被身後嬷嬷趕忙扶住,回了寝殿。

三日後,節度使鄭光因為政淺薄,免去職務,留于京中任右羽林統軍,實為散官,并無兵權。

京兆尹亦是免去官職,由翰林院韋澳,任命京兆尹,徹查妓女墜亡一案。

此案原本是秘審,不知從何處洩露,整座長安城皆知,那日敲響登聞鼓者,為煙羅婢女,見主子喊冤而死,狀告權貴,為主子翻案,而罪魁禍首,竟是那鄭太後的侄孫,鄭盤。

今上念于情面,說鄭家無能,降了官職,實則為官官相護,暗中勾結,惹了聖怒。

李濬得知此事,對皇帝道:“若此事為真,還望阿耶能于天下百姓一個交代,揚我大中公允治國。”

皇帝如何不願,可鄭太後抱恙在身,當初尚未登基時裝傻保命,鄭家也在暗中幫扶不少,當着要他撕開臉面,也着實為難。

“阿耶曾教導我們,皇室之子與民不分貴賤,如今衆目之下,若有違此理,後世如何書筆?”李濬堅決道。

皇帝合上眼,用力壓着眉心,許久後,他長嘆一聲,“死罪可免,活罪難赦。”

如此,藏香閣女子墜亡一事,徹底結案。

鄭盤飲酒過多,失手推至煙羅墜亡,即日起流放嶺南。

今日風大,天色陰沉,估摸夜裏又要落雨。

采苓又添一盞燈,坐在李見素身邊,此時屋中就他們二人,她也不在拘束,給自己倒了盞茶,呷了一口,罵道:“人賤自有天收,那鄭盤往日裏作威作福,這次終是讓今上給收拾了,只是可惜那女子,平白丢了性命……”

李見素自打寒衣節那日回府之後,便一直沒有去青山觀,整日将自己關在房中,魂不守舍,直到前日那案子徹底了結,鄭盤被押送出京,她氣色才看着漸漸好轉。

可即便如此,她整個人都還是瘦了一圈。

“只是流放……”李見素望着手中醫書,低嘆一聲。

采苓也跟着嘆氣,“一命抵一命自然是最好,可畢竟……”

畢竟鄭盤是皇親國戚,而煙羅只是一個妓女,兩人的命如何相抵。

李見素徹底合上醫書,輕輕順着心口。

知她覺得窒悶,采苓便提議道:“這會兒雖然有風,日頭卻正好,不如咱們去園子裏逛逛?”

看李見素似是有些不遠出門,采苓又道:“你從前不是總說,要多去曬日光,這樣才對身子有益嗎?”

的确,總拘在屋中,人的情緒只會更加郁郁。

李見素長出一口氣,點頭應下,她與采苓來到西邊園子。

這個時節,長安之人多是賞菊,李見素還未仔細逛過西園,今日在西園四處閑逛,竟讓她看到了一片映月萱草。

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家丁正在翻土,見到李見素,他趕忙起身行禮。

李見素喚他起身,納罕道:“我記得萱草常見于南方,府中怎會有呢?”

家丁笑着點頭,“公主所言極是,這映月萱草原就是南方的花草,老奴也是安南人,今年年初才被世子調來長安,專門就是為了種着萱草的。”

“年初?我記得府中大小事宜,不是皆為崔家娘子打理的嗎?”采苓疑惑道。

家丁朝她擺手,“其他事宜許是崔娘子在管,可獨獨這西園的花草,是世子自己安排下來的,原本是打算将這一處全部種成萱草的,可到底水土不同,那邊的還是沒能長成,不過公主放心。”

家丁沖李見素拍了拍胸部,保證道:“老奴已經将長安水土摸透了,待明年這個時候,保準讓公主能看到滿園的映月萱草……”

李見素神色微怔,許多年前的一個場景浮上心頭。

“你為何總盯着這花看?”年少的李湛蹲在她身側,伸手就要将她面前的映月萱草折下。

“阿湛阿兄,不要折斷它。”李見素趕忙将他拉住,“這是萱草,我阿翁說了,它不止長得好看,還能入藥,不論內服,還是外用,都可以的,是不是很厲害?”

望着她明亮的目光,李湛笑着問她,“你很喜歡啊?”

李見素連連點頭,“可喜歡了,這花的味道我也喜歡,有種淡淡的香味,一點也不濃烈。”

李湛擡手在她頭頂輕輕揉了兩下,“你要是喜歡,那我以後就種一園子的萱草給你,好不好?”

“好!”

那時她一口應下,笑着朝他點頭。

從前的那些畫面,恍若隔世,李見素有時自己也不記得了,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見這家丁,她怕是已經忘了,她與李湛曾還有過這樣一場對話。

那時她常看有關花草的醫書,便對一切花草感興趣,萱草只是其中之一,芍藥與蒲公英她也曾喜歡過,只是李湛并不知曉。

“見素啊,你喜歡萱草嗎?”家丁離開後,采苓終是忍不住好奇詢問。

李見素點了點頭,“喜歡過。”

采苓更覺驚訝,“哦,那是巧合,還是世子提前知道了啊,不然他怎麽專門找人種了這麽多萱草?”

李見素沒再回答,只坐在竹椅上,望着這片萱草出神。

一時間園中靜若無人。

片刻後,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一旁的镂空石牆後。

“我可當真是沒想到,恩國公府居然下了帖子給我。”說話之人正是崔寶英,她語氣中是安耐不住的驚喜。

“這是夫人應得的,誰不知道,整個茂王府裏裏外外都是夫人勞心勞力在打理,人家要宴請,自得是将帖子遞到夫人手中啊。”一旁附和的便是趙媽媽。

崔寶英想起之前裝病的委屈,如今在看眼前這片萱草,不免心裏得意,“清和院那個畢竟是公主,阿湛再是不喜歡她,也不敢做得太直白,只得委屈自己,日日躲在那白渠,連王府都不敢回。”

“夫人莫要憂心,”趙媽媽寬慰道,“白渠那邊雖然荒涼,但好在世子身旁有貼己之人,不會讓他受苦的。”

崔寶英拿帕子點着眼角,與趙媽媽繼續朝廊道那邊走去,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皆是李湛過得如何不順,她心中如何心疼,仿佛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李見素。

直到兩人聲音徹底不見,采苓才結結巴巴對李見素道:“她們方才那意思……是、是說世子養了……”

外室那兩個字,采苓實在難以道出,可言下之意也再明顯不過。

她此刻也終是明白過來,白芨那日為何會勸李見素去白渠尋李湛,許是她早就看出了端倪,卻不好直說。

“公主,我、我們要不要……”采苓都快急哭了,可李見素卻沒有露出半分急色,只盯着眼前這片萱草,平靜到仿佛方才什麽也沒有聽到。

采苓不敢再開口,只靜靜地陪着她坐在此處。

許久後,日頭漸落,李見素緊了緊衣領,起身道:“回去吧。”

從西園走到清和院,平日只需一盞茶的工夫,李見素卻覺得今日她走了許久,都還沒有走到。

待終于踏進清和院時,她卻又忽然頓住腳步,擡眼看向采苓,“我要去白渠。”

“啊?”采苓愣住,下意識就想問她打算什麽時候去,可當她對上李見素的那雙眼睛時,驟然間什麽都懂了,“好,我這就叫人去備馬車!”

采苓跑着離開,李見素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擡眼看着夕陽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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