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李見素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在夢裏她再一次見到了阿翁。
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回放,從入宮當日,她問阿翁太子病情,到四年前最後一次談及此事時,阿翁又哭着搖頭,還是不肯與她說。
夢中幾乎每一個場景,都是那樣的清晰,連當時兩人說話時的語氣,還有神情細小的變化,都沒有半分差錯。
她望着垂眸哭泣的阿翁,拿出帕子幫他拭淚,阿翁卻是忽地擡眼,一把拉住她的手,對她道:“莫問,莫念,莫究……”
這是阿翁在臨終前,與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他讓她不要追問死因,不要去思念她,也莫要自己去查究……
可阿翁是她最親的人,她怎麽可能做到?
“做不到也要逼自己做到!”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李見素猛然回頭,看到的竟是四年前的自己,她梳着雙丫髻,臉龐是那般稚嫩,然那一雙小手,卻被獻血染紅。
少年時的見素就這樣淚流滿面地看着她,滿臉都是痛哭的哀傷。
李見素當即從椅子上坐起,同樣望着年少的自己,含淚搖頭,“不……阿翁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當初只是一個孤女,無能為力,可我如今已是……”
“是公主嗎?”少年的見素将她打斷,“見素,你真以為你自己是公主了?你忘了嗎,鄭盤在宮裏那般羞辱你,不照樣沒人護你,你這公主身份如何得來,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嗎?”
“不,我沒當自己是公主,我不是這個意思。”李見素辯解道,“我的意思是,我如今已經長大,若我真的查出端倪,貴妃和太子會為我做主……”
“做主?”少年的見素朝她苦笑,“當初阿翁的死明明疑點重重,可太醫署說什麽便是什麽,皇上與貴妃或是太子,他們是何等聰慧之人,可他們有一人提出質疑嗎?你覺得……他們當真什麽也看不出來?”
一陣轟鳴在心頭炸開。
李見素禽在眸中的淚水,終是忍不住随着屋外雨滴,不住下落,在少年見素的腳下,赫然出現了阿翁的身影。
他倒在那裏,一動不動,身旁滿是鮮紅的血污。
“他們不管,我便也放棄嗎?”李見素擡眼看着面前的自己,幾乎是喊出來的,“那是阿翁啊,我怎能讓他死的不明不白!”
她已經懦弱了四年,難道要懦弱一輩子,帶着阿翁的冤屈渡過一生嗎?
那年少時的自己,朝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也對她激動地喊道:“這不是懦弱,這是自保!你忘了嗎,阿翁說過,他只想你一生平安順遂!”
“不要再想了,放下吧。”
“人各有命,道法自然。”
“這是他的定數……”
“阿素、阿素,醒一醒阿素……”
男子熟悉的聲音忽然闖入,與年少時自己的勸阻聲融合在了一起,李見素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她眉心緊蹙,緩緩睜眼。
看到李深的那一刻,她愣了一瞬,口中輕道:“阿湛阿兄?”
李深也是瞬間愣住,然很快,兩人都回過神來。
李見素慌忙從他懷中起身,強忍住鼻中酸意,也沒來及去拿手帕,別過臉去擡袖在臉上擦了幾下,抹掉了淚水。
李深也輕咳一聲,溫聲問道:“夢魇了?”
李見素悶悶地“嗯”了一聲。
“夢到阿翁了?”李深又問。
李見素頓了一下,慢慢回頭看向他,眸中露出幾分謹慎,“我說夢話了?”
李深點頭道:“說得含糊不清,只能看出你在哭着喊他。”
李見素暗暗松了口氣,目光不由落到了李深身前那被淚水浸濕的衣衫,眼眸微垂,“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李深拿出帕子,遞到她面前。
李見素沒有接,而是朝遠處挪了挪地方,拿出自己的帕子,重新将臉頰擦了一遍。
李深也并未氣惱,只是眸光微黯,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回到茂王府,李深去了住院休憩,李見素卻困意全無,她又拿出《黃庭經》,伏在案幾上開始翻看。
可看着看着,又忍不住想起馬車裏的那場夢境。
從她年幼記事以來,不管大小病症,或是男女之別,凡有關醫理之事,阿翁一定會同她內心講解,可謂是毫無保留将畢生所學醫術都傳授于她。
只太子中毒一事,直到阿翁離開,她都不清楚那時的太子究竟中了何毒,也不知阿翁到底是如何醫治的。
能難倒整個太醫署的毒症,肯定極其棘手,所以當初阿翁說此事複雜時,李見素不曾疑心。
可足足兩年,阿翁有那般多功夫,手把手教她給太子治療腿疾的行針之法,卻連那中毒之事一字都未曾提過。
再複雜,阿翁當初不也只用了十日,就幫太子解了毒嗎?
李見素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只要稍微一想,就能覺察出所謂太過複雜,只是阿翁的借口,是他根本就不想教她。
為什麽?為什麽此症阿翁不肯教。
回想入宮最初的兩年,阿翁幾乎每日回來都要翻看醫書,尤其這本《黃庭經》,他看得時間最久,有時候一看便看到入夜,得她來催他,他才恍惚意識到,原來天色已深,這才趕緊洗漱上榻。
李見素記得阿翁最常看的便是心部章,他有時還會同她感慨,說此書太過晦澀,也不知世人有誰能真正參悟。
李見素當時會同阿翁一起看,也會說一些自己的想法,阿翁看得認真,不管對錯,也不會駁斥,反而會耐心與她交流,兩人每次在這種時候,便不像祖孫,也不像師徒,倒像是兩位醫者在研讨醫術。
那時的李見素沒有想那麽多,畢竟阿翁一直以來都在研究醫術,可今日她恍然覺出異樣。
不管是阿翁還是太子,兩人皆沒有心疾,連今上和張貴妃,也都沒有此類的病症。
他為何不看旁的,專看有關心疾的書冊?
李見素合上書,閉眼在心中反複回憶,片刻後她又想起一處不對勁。
未入宮前,阿翁總會與她互相把脈,自入宮後那兩年裏,阿翁似乎再也沒有讓她把過脈了,她當時問過,阿翁笑着将她搪塞。
李見素忽地用手捂住雙眼,很快便傳來了哽咽聲,她不明白明明處處都有疑點,為何那時的自己這般蠢,什麽都看不出來,還與阿翁玩笑,并未深想。
如果她當時硬要給阿翁把脈,會不會一早就能發現阿翁身體有恙?
可阿翁醫術那般高絕,為何自己看不出來,又或者看出來……卻無能為力?
李見素漸漸止住哭聲,重新擡起頭來,她望着面前的醫書,深深吸氣,低低自語,“阿翁,阿素不想再看話了……”
入夜,王保與李深在書房中,他上前将藥瓶重新交還給李深,沉聲道:“屬下今日尋去時,才知早在三日前,博士便已病故。”
想到那個瘦弱的白發老人,李深合眼長嘆,“不要驚動他家人,換個名頭備份厚禮過去。”
王保應是,随後望着李深欲言又止道:“此事……可要告訴王爺?”
李深冷冷擡眼,語氣中帶着警告,“将你嘴閉緊了。”
王保并未死心,頓了一下,又低聲道,“若不然……問問公主?”
見李深沒有立即反駁,王保便壯着膽子繼續道,“公主連李濬都能救活,興許這蟲蠱,她也能想出法子,博士不是說了嗎,擅施針的醫者,興許能……”
“王保。”李深緩緩起身,上前來到王保身側,一把揪住他衣領,附在他耳旁,用那沉冷至極地聲音道,“不管是何人下令,也不管你是為誰着想,你且記住了,此事半個字都不能讓她知道,否則,論違抗軍令而處。”
說罷,他用力将王保松開,王保朝後趔趄兩步,垂眸不再言語。
李深也深吸了一口氣,背過身道:“做好你自己的事,旁的不必你操心。”
王保這次不言其他,直接拱手道:“是。”
屋內一時無聲,只窗外冬日深夜的風聲吹着窗紙沙沙作響。
此時的她應當已經睡下,不知今夜她會不會又遭夢魇。
想到白日在馬車中,她靠在他肩頭痛哭地喊着阿翁時的模樣,李深的心也跟着一緊,吩咐道:“去細查太子當年病重一事。”
王保道:“可太醫署有關此事的卷宗皆已被封。”
“那便不去太醫署。”李深道,“太子當年重病一事,尋遍全國名醫,入宮看診者不在少數,若去細究,怎麽都能問出一二。”
王保應是。
五日後,李濬當真帶着厚禮登門拜訪。
崔寶英一看是棣王世子來了府中,也上趕着随李深和李見素來前院迎人。
李濬進府,看到崔寶英時,很是尊敬,“既是堂兄姨母,那我也該稱一聲姨母的。”
說罷,他吩咐随從遞上禮品,是一盒黃參。
“看聞姨母一直居于長安沒有回鄉,是因為身子骨太差,所以此番登門,便備下這盒長白山黃參,我府中郎中說了,除那疑難雜症或是不治之症,反正就是那種必死無疑的病症除外,這盒黃參喝完,保證姨母恢複康健!”
李濬神情真切,仿若當真是為了崔寶英着想。
崔寶英喉中一哽,明顯愣了片刻,但最終,她望着這盒極其精貴的黃參,到底還是厚着臉皮笑着收下。
跟在李見素身後的白芨,看到這番話覺得極其過瘾,悄悄拉了拉李見素衣袖,朝她偷笑。
李見素嗔她一眼,雖沒有竊喜,但也彎了下眉眼。
她回過頭時,側前方的李濬卻是忽然扭過頭,朝她飛快地擠了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