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吐氣——吸氣——吐氣——吸氣
李見素拿着手中的書,背對門窗,用着阿翁曾教她的呼吸吐納法,強讓自己保持鎮定。
那不住顫抖的手指,随着她逐漸平穩的心緒,而慢慢恢複如常。
在看到書城所寫,蠱蟲入侵內髒時的種種跡象,李見素忽地擡起頭,望向書房上的粗重梁木,那眸框中即将溢出的淚水,終還是被逼了回去。
她重新垂眸,翻過一頁,細讀。
當中許多處她雖然不懂,卻沒有時間思索,只不住地一頁又一頁,想要一字不差将書中的內容記于心中。
與此同時,李忱躬身退出大殿。
不出所料,趙內侍又一次攔在殿外,然這一次,他臉上沒了從前見到李忱時,那發自內心的喜悅,只是用那不失禮節的笑容,對李忱行了一禮,“世子,太子有請。”
李忱來到東宮,今日的李深沒有看書,而是望着面前的棋盤出神,看到李忱進殿,他坐了一個請的手勢。
趙內侍在一旁給二人添了熱茶,關上門窗,揮退宮人。
一局艱難結束,最終是李深贏了。
李忱笑着恭維,“殿下棋藝精妙,每一步都出人意料,不似我,照本宣科,這般容易就被殿下看出了路數,怎能不輸?只是……”
李忱端起茶盞,輕抿一口,不解道:“殿下怎不将這些教于見素?”
雖然李忱在方才對弈時,不動聲色地放了水,但李深的棋藝也的确精湛,他不明白為何李深不将這些教給李見素,以李見素的聰慧,只要太子肯教,她也完全可以下得極為出色。
可沒想到,李深卻是回道:“她不喜歡下棋,便沒有教她。”
“不喜歡?”李忱不由蹙眉,“可她前段時間同我下過棋,說是殿下教的。”
李深也面露困惑,但很快便平展眉宇,“那時我是想要教她的,但她說不喜歡,我便沒有強求,許是我時常研究棋譜時,她就在我身旁陪着,看多了……便自然會了一些?”
若是最初的李忱聽到這番話,想到李見素與李深在宮中相伴的日日夜夜,他心裏定會失衡,可今日,他卻慢慢彎了唇角。
原來所謂的太子教她下棋,竟只是這樣教的。
李忱心情頓時大好,他擱下茶盞,明知故問道:“殿下今日叫我來東宮,是為了同我切磋棋藝?”
李深眸光微冷,擡手收拾着桌上棋子,慢慢道:“常言有雲,落子無悔。可人生不同,若是擇錯路,懸崖勒馬,重新來過,也并非不可,此話我在素素出嫁前,便同她講過,我視她為至親,若她過得不好,我亦無法安眠,若她受了委屈,這口氣我定是會替她出。”
李忱怎會聽不出來,且方才大殿上,皇上也提醒過他,很明顯,那風聲傳進了兩人耳中。
只這父子二人,都還在給他機會,正如李深這番話中所暗示的一樣,他不只是說可以替李見素重新擇婿,也暗示李忱,若及時糾錯,他也可以既往不咎。
李忱應道:“殿下所言極是,我自然不會讓阿素再受委屈。”
一個“再”字,李忱向李深承認了之前的錯,也表達了悔過之意。
李深聽出來了,擡眼朝趙內侍遞了個眼色。
趙內侍躬身上前,給兩人添茶,似是這會兒才忽然想到了什麽,對李深道:“奴婢聽聞,今晨聖上已經宣旨賜婚,擇驸馬于琮于廣德公主。”
“哦?”李深故作才知,微蹙眉頭,“我記得阿耶不是永福同于琮麽?”
趙內侍道:“許是聖上看出永福不合适,便換了婚事,不過這般也好,趁着還未成婚,換了更合适之人,省得成婚後再出岔子。”
李深淡道:“成不成婚,倒也無妨,有時候婚前看着相稱,婚後同處一室,才知到底是人是鬼,便是那時後悔,自也有人做主,天家子女,還能讓她們受了委屈不成。”
如果說方才那番話是暗示,這番話可謂已經是在明示。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之後,見李忱喝着茶,沒有出聲,李深便看着他道:“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忱點頭應道:“的确。”
話落,兩人都未再開口,只冷冷望着對方。
李忱回到府中,下人同他禀報,李見素在書房等了他一個多時辰,見他一直未回,便回了清和院。
李忱來到書房,看到桌案上的兩本棋譜,臉上又露出笑容。
想到阿素還是信守了承諾,并未讓旁人教她下棋,李忱便又在書櫃中挑了一本棋譜,拿着去了清和院。
采苓攔了他,說李見素用過午膳後,正在小憩。
這是李見素的原話,她知道李忱回來,興許要尋過來,便囑咐采苓,不要讓他進去。
李忱聽到她在休息,果然停住腳步,轉身去了耳房,吩咐待李見素醒來,過去同他說。
然此刻的李見素,卻并未休息。
她聽到門外李忱的聲音時,手指又在隐隐顫抖,她緊緊握住手中的筆,合眼勻着呼吸,片刻後再睜眼時,屋外聲音已經消失,她也繼續回憶着那巫蠱書中所寫。
她幾乎将那書中所有要點,全部謄抄,為了掩人耳目,她将每一頁紙,分開夾在她所記錄的不同筆記當中,若是不通醫理者,乍一看便不同其中之意。
全部做完,已是兩個時辰之後,天色都已暗下,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裏衣已經被汗水浸濕。
可她顧不得去換衣,又從櫃中取出《黃庭經》,還有她畫得那張五髒六腑補瀉圖。
她添了一盞燈,又将這些全部鋪展在案幾上,拿出今日所記的蠱蟲的症狀,一一對照。
“人的五髒六腑最為重要,沒了腿腳尚可能活,若內髒受損,頃刻間便可斃命,僥幸存活,也定會命不久矣。”
阿翁的話在她耳旁響起。
那時她聽到這番話,便問阿翁,“阿翁這樣的名醫也沒有辦法嗎?”
阿翁搖頭笑道:“阿翁可算不得名醫,若哪位醫者能将五髒六腑研究透徹,才堪稱真正的名醫。”
“阿翁懂得這樣多,這些醫書全部都看得明白,怎麽不算名醫?”李見素極為不解。
阿翁當時便指着這《黃庭經》道:“書上是前人智慧,學會者僅為繼承,無法流芳百世,而真正名醫,則會被後人銘記。”
“那如何被後人銘記?”李見素問。
“那便需要研究出前人遺漏或是困惑之處啊。”阿翁笑着摸了摸她的發頂,“阿素想要做這樣的醫者嗎?”
李見素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沒有立刻回答,她似是沉吟了片刻,望着面前那本晦澀難懂的醫書,慢慢道:“聽起來好像很難,阿素也不知能不能成為這樣的醫者,不過阿素以為,世間有那麽多人染病而無法得到醫治,要是有那本醫書,通俗易懂,讓大家一看便知講了什麽,可以自行判斷疾症,是不是就能救很多人了?”
“唔!”阿翁聽後,面露驚訝,連連點頭,“這個想法很好啊,阿翁記得沒有哪本醫書是你口中這般,既然如此,便由我家阿素來做,阿翁希望有一日能看到這樣的醫書!”
“要是真能做到如此,我家阿素也定能流芳百世!”阿翁贊許地笑了。
李見素也笑了。
她垂眸望着手中的五髒六腑補瀉圖,笑着笑着,便濕了眼尾。
那本蠱蟲的書中,雖然沒有寫明,如何将蠱蟲引出體外,但李見素身為醫者,再加上對照着阿翁的症狀,她心中已經猜出大概。
太子之所以能活下來,便是因為他體內的蠱蟲,引到了阿翁身上,所以阿翁才會如那書中所述一樣,在兩年左右的時間裏,死于雷雨夜,內髒破損,吐血而亡。
李見素直到此刻終于明白,為何阿翁不願告訴她,太子到底中了何毒,為何他的死明明離奇,卻沒有人敢說出疑點。
為何阿翁臨終前,要叮囑她不要追究,也不要去問,也不要再想。
而當她意識到,阿翁将他生平所學,全部教于她時,獨獨落下這解開蟲蠱的醫術時,她幾乎哭到泣不成聲。
“阿翁……”
她的阿翁,是在保護她,希望她永遠也學不會如何解開蠱蟲,這樣,她便不會同阿翁一樣,丢了性命。
李見素從房中出來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下。
李忱原本一直在耳房等她,可等了許久,未見她醒來,又不敢輕易來擾,最後便只能先回了主院。
李見素又如往常一樣,神情清冷,似是什麽也未曾發生過。
她平靜地用過晚膳,甚至還做了阿翁教她的消食操,最後在淨房中,泡進溫熱的湯浴裏。
一旁的采苓,一面吃着果子,一面繼續燒水。
木桶中的李見素,神情隐在氤氲的水汽中。
“你想離開嗎?”她問道。
采苓嚼着梅花糕,嚼着道:“我們要去哪兒?”
“不是我們,是你。”怕采苓又想岔了,李見素便解釋道,“你的身契在我這裏,若想離開,我今日就可以放你走。”
采苓手中剩下的半塊梅花糕,險些掉在地上,她轉過身,望着李見素,着急道:“你知道的,我父母早就沒了,我一個人離開能去哪兒,能做什麽啊?”
李見素的聲音聽起來極為平靜,“如你這般歲數的女子,基本上皆已成婚,你若想嫁人,我會幫你尋一個,自然是得你親自相看。”
“我才不要呢!”采苓狠狠将另外半塊塞進口中,“我身為奴籍,再好的夫婿又能好到哪裏去,我可不想伺候男人,醜男人我看不上,美的又不老實,我總不能伺候完主子,又去伺候男人,回頭再生個小的伺候,等婆母上了年紀,我還要再伺候個老的,我這來來回回一輩子,淨伺候人了!”
李見素竟無言以對,默了片刻,她又問道:“那我幫你脫掉奴籍?”
她記得律令上有過記載,奴籍并非不能脫掉,只是這個過程極為複雜,很多時候,便是主子願意,也不一定能幫自己的奴婢脫掉奴籍。
“這、這……”沒有哪個奴婢不想脫掉奴籍的,采苓也想,可她也知道這當中的難度,她望着沸騰的水,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我們一起試試吧。”
那白茫茫的水汽中,傳來李見素溫柔的聲音。
采苓背過身,擡袖在臉頰上抹了一把,她給李見素重新填了熱水,李見素說想一個人,她便退出屋,守在外間。
屋內,李見素深吸一口氣,将頭沉了下去。
她的眼淚與溫熱的水,融合在了一處。
阿湛阿兄……也許我們早已互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