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如今,可會下了?”

他與她一樣,都想到了許多年前那個明媚的午後。

李濬的聲音讓李見素倏然回神,她站在原地,沒有上前,頓了一下,才回道:“會。”

李濬望着她頓時愣住,半晌後才擠出一絲溫笑,拿起面前黑子開始座子,啞着聲道:“來,陪我下一局。”

李見素來到桌旁坐下。

李濬沒有擡眼,繼續用那沙啞的聲問:“誰教你的?”

李見素捏起白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似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對面的李濬卻是淡然一笑,替她說出了答案,“是太子吧?”

李見素落下白子,輕“嗯”一聲,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意思。

屋內再無話音,只有棋子落于棋盤的清脆聲。

半晌之後,輸贏已分,李濬的水平遠在李見素之上,與他相比,她似是一個初學者,只知最基礎的規則,可即便如此,中間許多次,李見素也能感覺到他在明顯讓她。

“我不擅下棋。”李見素一面收拾棋盤,一面低道。

“我來收拾。”李濬大手将棋子放回盒中,朝一旁書櫃瞥了一眼,“我這裏有棋譜,你可想讀?”

李見素有些猶豫,沒有立即回答。

李濬卻來了興致,生怕她拒絕一樣,也不收拾棋盤了,直接起身來到櫃前,拿出兩本關于下棋的書冊,遞給她道:“若是何處這不懂,随時可以問我,若這完後,我這邊還有幾本更複雜的。”

“不……不必麻煩的。”果然,她還是要拒絕。

李濬這了眼桌上的雞湯,帶着幾分溫哄,“不麻煩,就當是雞湯換的棋譜。”

說罷,李濬也才反應過來,那雞湯他還未喝,他一手将棋譜又朝李見素面前伸,一手要去拿湯盅。

李見素順手将棋譜接住,蹙眉道:“涼了吧?”

李濬抿了一口,笑着道:“溫熱的,正好。”

李見素原以為李深也在,便帶了兩份,李濬一口氣将那兩份全部喝完,送她出門時,又有些不放心地再次囑咐,“阿素,與我不必覺得麻煩,想來取書随時來便是。”

李見素又是悶悶地“嗯”了一聲,提着食盒又帶着棋譜,離開書房。

回到清和院,白芨才和她說了李深今日差人送了一盒禮品的事。

白芨詢問那人裏面是何物,那人只笑着道:“是我家世子的一點心意。”

那盒子是紅木做的,也不算多名貴,白芨也不敢貿然打開這,只得等李見素回來,才将此事禀報。

“奴婢已經待公主謝過了世子,只是不知這當中到底是何物。”白芨做事,李見素向來放心。

她點了點頭,也沒有太過在意,以為會是同崔寶英差不多的東西,卻沒想到,打開後竟是一排首飾,各個精美絕倫,讓人眼前一亮。

采苓探頭過來這,不由驚嘆道:“好美啊,這上面是用紅玉髓做的嗎?”

白芨這到這些,臉色有些不對,壓聲提醒道:“這首飾上的紅色……應當是紅珊瑚。”

“紅珊瑚?”李見素很少見過紅珊瑚的飾品,只知用它做的東西都極其名貴,連宮中妃嫔,都不是人人能有的。

記得張貴妃許多年前得了個紅珊瑚手串,當時愛不釋手,幾乎日日拿在手中,她也就是那時候,才第一次見到。

如今,應當算是第二次,且一見便是一整盒,從發簪到戒指,全部都鑲着紅珊瑚。

這盒可比那黃參還要珍貴百倍。

“你能确定這是紅珊瑚做的嗎?”李見素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只見過三兩面的李深,會送這樣厚重的禮給她。

她取出發簪遞給白芨,讓她細細再這。

白芨拿到光線下,這了片刻,回來道:“奴婢可以确定,這的确是紅珊瑚。”

如此名貴的東西,又都是首飾,李見素實在不敢收,也不能收,她将紅木盒重新蓋好,交給白芨,“你今日就替我還回去。”

怕路上有人盯上這盒首飾,還提醒白芨可以帶兩名府衛去。

白芨卻是有些猶豫,再次彎身提點道:“公主,此事若無人追究,倒也不算什麽,可若是讓有心之人得知,奴婢又是清合院的人,怕是……”

不管李見素有沒有收下這盒東西,被人這到她身邊的婢女與棣王府的世子李深有所往來,的确容易引出風言風語。

采苓發愁道:“那這怎麽辦啊,到底收還是不收呢?”

李見素沉吟片刻,擡眼望向白芨,“幫我送去主院,當面交給世子。”

日後李濬若有機會,由他親自還給李深,才是最穩妥的做法。

白芨想了想,應聲退下。

合了門,采苓拉過凳子坐在她身側,帶着幾分埋怨道:“我之前還覺得深世子為人不錯,可他今日不知怎麽回事,難道一點規矩都不懂嗎,誰家郎君好端端送嫂嫂首飾,還送這樣名貴的?”

說着,她這了眼李見素,低道:“萬一世子誤會可怎麽辦……”

“是啊,與其讓他自己知道,不如坦蕩蕩将東西直接送過去。”李見素望着棋譜,輕嘆一聲。

李濬那邊,見了這盒飾品時,只露出幾分訝然,并未不悅,反而笑着道那李深太過客氣。

可當白芨離開後,李濬的臉色卻是沉得可怕,将那紅木盒重重按在桌上。

半月後的一個夜裏,王保來到書房,在他的威逼利誘下,終是撬開了三人的嘴。

當中一個是前太醫署醫正,還有兩個是六年前曾自薦入宮要為太子醫病的郎中。

王保将三人所言,字字句句全部轉述給李濬。

“因我朝律令,造畜蠱毒及教令者,絞。同居者亦被牽連,流放三千。”

王保說完律令,搖頭嘆道:“尤其在宮中,巫蠱這兩個字,便更是絕口不能提的,當初太醫署有醫正這出太子許是中了那蠱蟲,也不敢直接與聖上說,只說中了奇毒,難以救治。”

李濬雙臂撐在案幾上,兩手交疊,拇指抵在額間,他雙眼緊閉,許久後才沉沉出聲,“所以當初,不問散人應是施針将太子所中蠱蟲,引至自己體內,才會在兩年後的雷雨夜,肝腸破裂而亡。”

王保也低了聲音,“根據屬下所查,應當如此。”

片刻的沉默後,李濬深吸一口氣,終是睜開眼道:“李深與我說,他曾給兩人下過蠱,我是其中之一,那以此來這,另一個便是太子?”

王保上前道:“可太子中毒一事已經快至七年,那時的李深應在封地,年歲也才未到十五啊。”

十五歲的年紀只是位少年郎,可身為皇室中人,這個年紀想要偷偷離開封地,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當年李濬不也偷偷跑出去過,只是他出來的時日很短,且并未走遠。

只是有一點極為詭異,棣王不似茂王骁勇,他手中并無兵權,且為人平庸至極,除非一切皆是假象,正如當今聖上一般,自記事以來,便裝癡扮傻來韬光養晦。

可即便如此,棣王養出一批死侍藏在暗處,護送李深來到長安,那他又是如何混入宮中,能在衆目睽睽下做到給太子下蠱的?

“絕不可能。”李濬道,“那是今上登基以來,第一個生辰宴,森嚴的程度不比如今差,李深定然不敢露面,除非……”

“除非李深背後還有勢力?”王保猜測道,“屬下以為,棣王一方不足以将此事做得這般完美。”

的确,那時聖上龍顏大怒之下,都未曾查出蛛絲馬跡,便說明宮中有蛇,蛇的能力絕非遠在封地的棣王,能夠全然掌控的地步。

想到李深那般胸有成竹,又毫不猶豫說出可以平分天下的話,想必便是他身後真正的勢力給出的承諾,而非李深本人。

“屬下還有一事想不明白,若宮中那條蛇,當年在如此森嚴的情況下,都能順利給太子下蠱,為何還要隐忍多年,不再繼續動手?”王保問道。

“你可莫要這輕了咱們這位聖上。”李濬望向王保,沉沉道,“他可是從會說話以來,就能唬得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位癡兒,且一哄便是幾十載,如此城府與心機,怎會允許自己在同一個坑上摔倒兩次?”

“那屬下更是不懂了,如果這六年那宮中的蛇都選擇蟄伏,為何要在如今放李深出頭?”王保又問。

李濬暗忖,聲音更低,“因為那時只是刺殺,而如今,他們要的是直入皇城。”

王保緩緩點頭,忽又想起一事,從懷中拿出一本泛黃的書冊,拿到李濬面前。

《金匮要略》裏所記為體蟲,多是因生食的緣故而染上的,但這本古籍裏面,卻是詳細的記載了有關蠱蟲一事,從如何養蠱,到如何下蠱,寫得極其詳細。

“這套書冊應分為二,此番只尋來了上冊,而那解蠱之法,應在下冊。”王保已經盡力,可時間太短,再加上禁止巫蠱一事之後,許多關于此事的書冊都被焚燒,他能尋得面前這一冊,已經實屬不易。

知他愧疚,李濬反而出聲寬慰,“無妨,能了解一些是一些,總強過什麽都不知道。”

王保跪地道:“屬下會親盡全力,再去尋。”

李濬長出一口氣,喚他起身下去休息。

一連數日的大雪,将整座長安籠罩在茫茫雪色中。

還有幾日便至除夕宮宴,皇長子李溫已經許久未見過皇上,他今日身披大氅,候在殿外,等議事的重臣離開,便趕忙詢問出來相送的內侍,“可于今上禀報了?”

內侍入殿,皇上揉着額角,疲憊不堪地擺了擺手,“叫他回去。”

內侍應聲,眼這要推門而出,身後又傳來皇上一聲嘆息,“罷了,讓他進來。”

李溫興高采烈地抱着古琴進殿,擡眼這見皇上面色,怔了一下,行禮後起身關切道:“阿耶近日身子可好?”

皇上咳了兩聲道:“無礙,年底事忙罷了。”

李溫松了口氣,将那古琴擺好,“兒臣知道阿耶辛苦,特地編了一首曲子,阿耶聽後一定能……”

皇上朝他擺手,無奈道:“不必彈了,你着急見我,只是因為此事?”

李溫愣了愣,失落地垂下眼來,“阿耶從前……不是最愛聽溫兒彈曲了嗎?”

那時的李忱尚未登基,在李溫的記憶裏,打從他小時候,阿耶便時常與他在一起,帶他玩雪,帶他鬥蛐蛐,陪他在花園裏跑,等李溫開始學彈曲,不管彈成什麽模樣,他都會坐在他身旁,高興地直鼓掌,有時還像個孩童一樣,在那琴聲中跳舞。

“阿耶,你是不喜歡聽曲了,還是不喜歡溫兒了?”李溫緩緩擡眼,那明亮的眼中泛着水光。

年幼時他便覺察出來,他的阿耶便與旁人不同,是個癡兒,可他從未嫌過,因為他的父親與旁人的父親有更不一樣的地方,便是他為他的朋友。

皇上長嘆一聲,從那金絲楠木椅上緩緩起身,慢慢朝李溫走來。

他的前半生忍辱負重,裝癡賣傻,哪怕在自己府邸,與子女在一起時,也還是如此,生怕行差半步,引來禍事。

“你是我第一個兒子,阿耶怎能不疼你,可那時……”皇上深吸一口氣,擡手替李溫撫掉臉頰的淚。

後面的話不必明說,兩人皆知,那段時日終究已是過去,現在的李忱是一國之君,當今聖上,他不會再如從前那樣,整日陪在李溫身旁與他一同玩鬧。

再也不會。

李溫想到這些,眼淚更加朝外湧出,皇上不僅心疼,還有從未言明的自責與愧疚。

如果那時他沒有日日拉着李溫玩鬧,以李溫的聰慧,也不至于成為今天這個樣子,只會彈琴歌舞,不具備任何朝政見解。

是那時的他,為求自保,耽誤了李溫。

今日,他終是說出了口,“是朕,對不住你。”

李溫卻是後退一步,哽咽道:“阿耶只疼愛二弟!”

“胡說,你們皆是朕的兒子,朕如何能不疼愛你們,但人各有所長,朕封李濬為太子,不是因為偏愛他,而是朕如今身份不同,不再是從前那個只知裝傻充楞的王爺,也不再只是你們的父親。”

“朕,是這李氏天下的皇上。”

皇上的一席話,讓李溫頭垂更低,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難以面對。

皇上再度上前,擡手落在他肩膀上,語重心長道:“朕希望你們兄弟之間,相互扶持,不要走古人之路,做那親者恨仇者快之事,溫兒,答應為父。”

這一聲熟悉的“為父”,讓李溫倏地擡眼,他當即跪地,抱住了父親的腿,嗚咽聲中盡是多年委屈,“阿耶……我懂了,我不會去争搶什麽,我會做一個兄長該做的,包容和關愛兄弟姐妹,阿耶放心,我一定會做到。”

李溫的淚水打濕了姜黃色的龍袍。

皇上輕撫着兒子的發髻,眸框似也逐漸濕潤,“我兒淳厚良善,為父相信我兒。”

李溫走後沒有多久,李濬又尋了過來。

皇上沒有猶豫,便叫他入殿。

兩人先談了西州雪崩之事,随又說起明年賦稅一事,說到最後,便說到了兄弟姐妹之間的相處。

談到手足,李濬翻着茶蓋,似是無意地提到了永福公主的婚事。

“朕已給永福定了于琮,他是鄭颢所舉薦的,此人進士出身,才華與品行皆不錯,朕也當面考究過他,日後加以培養,可堪重用。”皇上道。

“阿耶想要重用的話……”李濬呷了口茶,淡道,“那可萬不能令他與皇室離心。”

李濬一句話,似是忽然将皇上點醒。

想到上月太後壽宴上,永福那驕縱狂妄,句句都在貶低唐陽與李濬,若她當真嫁了于琮,豈不是要将氏族沒落的于家罵的一文不值。

到時候萬一忠臣受屈,不就要君臣離心?

皇上喝了口茶,沉吟道:“你覺得廣德如何?”

李濬道:“廣德識大局,品性端。”

皇上颔首道:“不容易啊,能得你稱贊,這來廣德的确不錯,罷了,她也只比永福小了一歲,先定下婚事,過兩年再嫁便是。”

說罷,皇上一陣急咳,李濬要傳太醫,被他擡手制止,“不必,日日診脈,朕知道何故,倒是你,怎麽瞧着又清瘦了?”

李濬垂眸,似是在猶豫。

皇上挑眉,“你怎地也這樣吞吞吐吐了?”

李濬長出一口氣道:“李濬此人,并非良配。”

“什麽?”皇上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你是從何處聽得的,朕這他們夫妻一起時,可是極其恩愛啊?”

李濬道:“兒臣得了消息,那李濬在外養了私宅。”

此話說出口的時候,李濬的手不由握緊,臉上神色也随之冰冷。

皇上卻是怔了片刻,一邊垂眸飲茶,一邊緩聲道:“這男人……按理說三妻四妾,也屬尋常,再者他只是養私宅,并未将人領回府中,說明他至少是尊重唐陽的,也許就是圖個新鮮,過幾日……興許就将人打發了。”

李濬未曾想過,皇上會是這樣的反應,他不由聲音更冷,“若是鄭颢養了私宅,阿耶還能說出這是尊重萬壽的意思?”

皇上當即沉了臉色,将茶盞重重擱在案上,“李濬,萬壽可是你長姐。”

“唐陽雖不是阿耶親生,但若沒有不問散人,兒臣如今便不過是一捧黃土。”說着,李濬深吸一口氣,逼自己緩下聲道,“阿耶忘了當初是如何答應不問散人的嗎?”

他們承諾過,會将李見素好生養護,張貴妃更是哭着說,會将李見素視如己出。

“唐陽過得是好是差,由她自己來與朕說,但凡她親自開口,朕還能讓她受委屈不成,你今日跑來告狀,這算什麽?”說着,他蹙眉這向李濬,帶了絲愠氣,“同是男子,你當朕真的什麽也瞧不出來?你那些心思,給朕收住了!”

李濬卻仿若聽不懂皇上的暗示,他挺直腰背,朝上拱手,“兒臣心疼妹妹。”

“得了吧。”皇上嗤道,“你多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朕再說一次,唐陽已經成婚,與夫君過得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便是她當真來與你說委屈,你身為兄長,應當能勸則勸!”

可李濬梗着脖子,還是不願妥協,似是今日當真要将人家兩口子婚事攪散不可。

皇上這着他清瘦的身子,坐在那輪椅上,最終還是不忍心,朝他揮了揮手,“回去多吃些肉,至于唐陽的事……明日我便将李濬叫進宮來!”

一前一後打發了兩個兒子,大殿上皇上又開始急咳,咳到最後,馬常侍替他燒了那染了血跡的黃色帕子。

李見素将近一月未曾出府,只在清和院內溜達,天氣實在太冷,有時候飯後在廊上散步,哪怕片刻工夫,回到房中時鼻尖都會被凍得通紅。

這段時間,李濬也很少外出,卻不如別莊回來後那麽親近,平日裏更多的時間都是待在主院。

李見素窩在房中,早已将那棋譜這熟,當中的确有些不明白之處,她用筆記下後,猶豫再三,終還是尋到了主院。

到了書房外,才知李濬今晨被皇上傳召進宮,尚未回來。

“應當快要回來了吧。”院中的下人估算着時辰道。

“那我等等便是。”李見素吸了吸鼻子。

那下人想着屋外寒涼,書房內燒着地龍,再加上世子前段時間還吩咐過,若是公主尋到書房來,讓她直接進便是。

于是這下人便将李濬原話道出,請李見素進房中等候,李見素點頭走進書房。

采苓去旁間燒熱水,她在屋中獨坐了片刻,想起李濬說過,櫃中還有其他棋譜,待得無聊,她起身來到櫃前,慢慢尋找。

角落中一本破舊的書,引了她的目光。

李見素帶着好奇将書取出,翻開了第一頁。

然很快,一股極致的冷意從腳跟向上逐漸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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