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已經是夏天了,雙兖上身就穿着一件短袖,還是別人不要了才輪到她穿的,衣架這麽一打過來毫無阻擋地就打在了她光裸的手臂上,一陣火辣辣地疼。

黃芳見狀怒火更旺,把衣架丢在一邊,一只手一把扯開了雙兖擋在臉上的手,另一只手扇了她一巴掌,厲聲道,“小雜種再躲一下試試!”

她這一巴掌打得很重,雙兖本來就站在牆邊,生生被這一下打得腦袋偏到一邊,頭撞在了牆上,臉上雖然疼,但頭更疼。

好在黃芳似乎是出了氣,沒有再打她,罵罵咧咧地摔了門就出去了。

她一走,雙兖背靠着牆滑坐到了地上,眼淚開始掉了。

很神奇的是,她的臉色卻很平靜,既不委屈也不傷心。

她擡起手臂看了看,剛才被黃芳用衣架打過的地方已經浮起了幾道紅痕。

明天還要去上學,得穿長袖了,好熱啊……

雙兖擡起手吹了吹手臂上的傷,然後摸了一下被打的臉頰,感覺到眼淚好像沒有再流了,她從地上爬了起來,去扯紙把臉上和脖子上的水痕給擦了。

她掉眼淚不是因為她想哭,是因為被打得疼了就冒出來的生理性淚水,她沒辦法控制。

算起來現在已經比她剛到城裏的時候哭的時間短多了,哭的次數一多,身體多少能控制上一些。

雙兖打開電飯鍋,淘米煮飯,然後去寫作業。電飯鍋跳到保溫以後她把裏面的粥舀了一碗出來涼着,喂給屋裏的弟弟吃了以後她自己也吃了一碗。

她弟弟叫雙贏,小名叫錢錢,都是黃芳給取的,她一直很嫌棄雙兖的名字,覺得老爺子給雙兖取了個破名字,非但不能招財進寶,那個字她還不會念。

雙兖就只會煮粥,炒菜太難了,以她現在的年紀也學不來。

黃芳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好好炒幾個菜,雖然一般都沒有肉,因為肉太貴了。她心情不好的時候要麽就随便炒個飯,要麽就直接撒手不管了,讓雙兖自己解決吃飯問題。

今天就是黃芳心情不好的一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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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在街上和人差點幹起來,心情怎麽可能會好。雙兖看見那一幕就預感到今天危險,所以在黃芳回家以後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只是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一頓打。

照這個情況,她哪兒還敢開口跟黃芳提學校又要交錢的事兒。黃芳一聽到指不定又能給她一頓。

要錢的事雙兖沒能說出口,拖到了下星期她還沒交錢,在學校被同學譏笑了兩聲,課間的時候她躲到了沒人的老實驗樓下面,抱着膝蓋坐在地上。

但是天氣太熱了,坐了沒一會兒就流了一身汗,她站起身去了旁邊的洗手池,擰開水龍頭洗了洗手,然後把水珠甩到了臉上。

校服袖子也黏在了手臂上,很不舒服。她把袖子揭開,往手臂上沖了點水。

關掉水龍頭的時候,頭頂上突然有人出聲,“你的手怎麽弄的?”

手臂上青一道紅一道的痕跡,要不是她揭開了袖子,沒人會發現她身上還有傷痕。

學校打算把這棟老實驗樓拆了修建新的教學樓,校長正在帶着訾裕然看。老劉跟着過去了,言二找了個借口沒去,站在樓上往下看,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水池前面洗手的小姑娘。

雙兖聽見人聲,吓了一跳,飛快地把袖子放了下來才去找說話的人。

她仰頭看着樓上,看清楚了是誰,莫名地放心了許多。

只要不是老師和同學,就不會惡意地嘲笑侮辱她。

“不小心摔的。”雙兖沒說實話,她已經習慣了把黃芳對自己的打罵隐藏起來。

什麽樣的摔才能摔出這種縱橫交錯的痕跡?這很明顯就是被打的。

小姑娘沒說實話。

言二微微斂眸看了她一會兒,雙兖說了謊話,正心虛,沒敢動,任由他看着。

片刻後,雙兖看見男生對自己招了招手,“上來。”

她愣了愣。

上去幹什麽?

言二看見她的怔愣模樣,又改口道,“算了,我下來。”說着他單手撐着二樓的圍欄邊緣,腳下一蹬就輕松地擡起了整副身子,跨過了圍欄,跳到了水池後面的空地上,然後再從上面跳到了雙兖面前。

他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雙兖看着足足有三四個她那麽高的二樓圍欄,驚得忘記了說話。

言二緩慢随意地拍了拍手,對她道,“醫務室在哪?”

“啊?”雙兖呆了一下,然後急忙去看他的腳。

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腳一定很痛吧。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不是我去。”言二說。

雙兖道,“……哦。”那是誰去?

“你的手不痛麽?”

“被打……不,被摔到的時候有點,現在沒事了。”她差點就說漏嘴了。

手上的傷是昨天因為洗碗晚了被黃芳打的,雖然還沒消腫,但是已經不疼了。

言二看着她若無其事地糊弄自己,默了默才道,“醫務室在哪兒?”

“操場旁邊的那棟小房子就是,一過去就能看見了。”雙兖認真地作了解答。

言二道,“你帶路吧。”

雙兖有點奇怪為什麽都說的那麽清楚了還要她帶路,但是她還是照做了。

被人需要的感覺很好,就算只是這麽一件小事。她一直認為,除了爺爺,這世界上大概沒有別人需要她的存在了。

醫務室不遠,兩三分鐘就走到了,雙兖走在言二前面,停住了腳步。

她帶路到這裏,也就圓滿完成任務了。

她停下,言二也跟着停下了。她看向他,他也看着她,兩個人面面相觑。

言二比她更奇怪,“怎麽不進去?”

雙兖迷茫道,“我進去做什麽?”

言二無奈地嘆了口氣,直接兩步上前,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小姑娘很瘦,并不重。

陡然升高的高度讓雙兖小小地驚呼了一聲,言二抱着她走進了醫務室,然後把她放在了裏面的一張床上坐着。

醫務室的醫生跟過來察看,言二對雙兖點了點下巴,“手。”

雙兖眨巴着大眼睛看他,三秒後拉起了袖子。

“這是被打的吧?”醫生的語氣十分不贊同。

雙兖低着頭,默不作聲。醫生都這麽說了,她也不好再胡扯了。

言二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

醫生擰着眉找外傷藥去了,雙兖目光發直地盯着地上看,還是沒擡頭。

原來他早就看穿自己是在說謊了,她有點害臊。

醫生剛給她擦完藥,大課間的第一道鈴聲響了。雙兖從床上跳了下來,不好意思道,“這些老師,謝謝哥哥。”

醫務室的醫生也統稱為老師,她現在得去上課了。

雙兖跑出了醫務室,言二跟着走了出去。

醫生本來還想囑咐他兩句別讓人打孩子,但是見他們走得快,看了一眼就沒管了。

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系,這兩天因為修教學樓的事,學校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

言二一直跟到了雙兖的教學樓下,看着她踩着第二道鈴聲進了教室,他才轉身離去。

雙兖的錢一直拖着沒交,又過了兩天,趙靈芬親自開口催她了。

她羞辱雙兖由來已久,能在公衆場合說絕不私底下說,能在班上說絕不會去辦公室。

但盡管雙兖知道要被批評了,她聽到趙靈芬那句“這點錢都交不起還來讀什麽書”的時候心裏還是疼了一下。

雙兖拿不出錢來,自然是因為黃芳總是不給。

她被趙靈芬一逼,知道拖不下去了,等趙靈芬打電話給黃芳她會死得更慘。她回家橫着心就給黃芳說了這事。

意料之外的是,黃芳竟然沒發火,只問了她一句,“那打掃教室的阿姨找到了嗎?”

找到沒找到,那是趙靈芬的事,雙兖當然不知道。但是看黃芳臉上少有的出現了一點稱得上溫和的笑意,雙兖忍不住道,“黃嬸,你今天打麻将贏錢了嗎?”

黃芳聽到她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不見,一瞬間變得陰晴不定,壓着眼皮看了雙兖一眼。

雙兖飛快地閉上了眼睛,一見黃芳這種表情,她就覺得自己可能會挨打。

等了半晌沒動靜,雙兖慢慢睜開眼,就見黃芳已經轉了個身,背對着她道,“滾去寫作業。”

雙兖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不敢開口再問錢的事兒,心情頗沮喪地走開了。

令她吃驚的是,第二天到了學校,趙靈芬居然沒有再提錢的事兒。

但是一等到放學,她就明白了原因。因為她看見了出現在教室的黃芳。

黃芳進了教室就去拿掃把,雙兖不笨,看到這裏她就懂了黃芳昨天的反應。

她是想接下這個打掃的工作,賺點錢。

看到黃芳來了,雙兖哪兒還敢走,她拿了一把掃把默默地也幫着打掃衛生了。

日複一日地掃地,雙兖在班上的處境也雪上加霜。

因為人人都知道每天來掃地的那個人是她媽。

黃芳賺了點麻将資金挺開心的,但雙兖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好不容易盼到了暑假,她立刻跟黃芳說了要去爺爺家。

雙兖回了老家有吃有住還不用花錢,黃芳自然巴不得她滾,滿口答應了,不耐煩地找了個麻将館認識的司機把雙兖送了回去。

雙兖壓着心裏的興奮和期待,捱過了四五個小時的頭暈目眩,終于到了爺爺家。

然而……爺爺似乎有客人,沒空跟她說話。

雙兖有些失落地閃到了一邊,連客人是誰都沒心情看,蹲在屋檐底下百無聊賴地玩着盆裏的水。

昨天應該是剛下過雨,爺爺節約慣了,喜歡沒事也放兩個盆在屋子前,下雨的時候接點水他會用來洗手或者刷鞋。

把滿滿的一盆水玩得只剩半盆的時候,身後的房門打開了,雙兖感覺自己頭頂上多了一片陰影。

她下意識仰起頭去看,對上了一張正彎腰看着自己的臉。

一個蹲着,一個站着,雙兖看見他的臉是倒過來的,她一時之間只判斷出來——這人皮膚好白啊……比她那些養尊處優的同學還要白。

雙兖就着這個姿勢問他,“你是誰?”

在學校接觸的人多了,雙兖就沒有以前那麽怕生了。而且鄉下不比城裏,在爺爺家她比在學校或者黃芳那裏要放松得多。不過盡管如此,她脫口而出的話還是自動轉換成了普通話。

或許潛意識裏覺得對方不是說方言的人吧。

對方直起腰,看着遠方說,“誰也不是。”

果然他說的也是普通話。

雙兖點點頭,這個動作終于讓她感覺到了自己現在這個姿勢很費勁,她站了起來,轉身去看那個人。

就站在邊上,她才到他的腰,看不見他的臉,覺得他個子挺高。但是鑒于雙兖的年齡小,很多人對她而言都是高的,所以她并沒有在意。

想到有人出來了,裏面肯定就沒人了,雙兖高高興興地進了屋子,雀躍道,“爺爺!”

屋裏老爺子面前擺着一本《說文解字》,擡眼樂呵呵道,“雙雙,爺爺剛看到一個‘兖’字,你就來了。”

一聽這話,雙兖的情緒驀地低了下來,嘟囔道,“這個字哪裏好了……”

雙是她的姓,兖是爺爺給她取的名。很多村子裏的人都不認識這個字,一聽爺爺說總誇有文化,是個好名字,雙兖也就理所當然認為是這樣,直到去了學校,她才發現并不是。

自從趙靈芬在課上把“兖”念成“允”以後,所有人都跟着叫她雙允,每次一聽到別人這麽叫她的名字她就很煩躁。

這個時候,雙兖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清淡的嗓音,“兖,多指地名。”

她聽到有人說話,轉身去看。

暑熱的天氣中,男生站在門框下,身形逆着光,臉上是半明半暗的光影,他繼續道,“在古代,兖作地名,曾經是公主的封號。”

盡管此時的雙兖還不知道那位曾經封號“兖”的兖國公主一生命途多舛,三十歲出頭便溘然長逝了,但她內心還是被這句話震住了,一團微光悄悄亮了起來。

試問哪個女孩子兒時不想做公主?即便不要粉嫩嫩的宮殿和玩偶,也要那份被衆人捧在手心裏的恭敬和寵愛。

雙兖看了看門邊站着的人,小碎步走到爺爺面前,蹙着眉壓低脖子,像特務接頭似的小聲問道,“爺爺,是真的嗎?公主?”

爺爺的手指點了點書面,“真的。”

“哦——”雙兖的驚呼中止在出了一半聲兒的時候,因為她突然想起來屋子裏還有別人在。但是雙兖這猛地一閉嘴,沒能收住興奮和激動,她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彎着腰咳了起來。

爺爺被她逗得哈哈一通笑,急忙給她拍背,一邊還問着,“要不要喝點水?”

雙兖咳得撕心裂肺,百忙之中抽空搖了搖頭,等她最後平複下來的時候,門邊的人已經不在了。

雙兖盯着空蕩蕩的門框看了好幾眼,爺爺瞅了瞅她,悠悠道,“別看了,人早走了。”

雙兖立刻收回目光,坐到了爺爺邊上,兩條小腿一前一後地晃蕩,看着自己的膝蓋不說話。

爺爺邊看書邊問她,“在那邊的學校怎麽樣啊?”

雙兖繼續低着頭,沒有回音。

這不是個她想回答的問題。

爺爺不以為意,繼續問,“學習還跟得上嗎?”

“……”

“誰送你回來的啊?”

“……”

連着三個問題都沒人應聲,爺爺合上書,拍了拍雙兖的頭,溫聲道,“雙雙,你這是在跟誰生氣啊?”

“自己。”雙兖悶着聲音說。

爺爺問,“為什麽生氣啊?”

雙兖面上一抽,欲哭無淚道,“爺爺,我剛才是不是很丢人啊?”

“哈哈哈……”爺爺又是一通笑,頗為新奇地道,“你以前做的丢人事多了去了,這個還算不上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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