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什麽掰隔壁大娘家小豬的牙齒、放跑別人栓在溪邊吃草的牛……她什麽都做過。與這些事相比,她今天只是說話被自己口水給嗆到了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但雙兖還是開心不起來,他可是說了她是公主,她連謝謝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就先在人家面前出醜了。
雙兖很消沉,頭埋得更低了。
這次爺爺沒再笑了,只是拿過了自己的煙杆道,“他是個好人,不會覺得你丢人的,說不定還覺得你可愛呢。”
雙兖沒精打采,頭也不擡道,“騙——人——”
爺爺呵呵笑道,“爺爺怎麽會騙你,不信的話你明天自己去問他。”
雙兖一聽這話猛地擡起頭來,睜大眼睛道,“他明天還會來?!”
“是啊,會來。”爺爺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籲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道,“這個暑假他都要陪爺爺過喽。”
雙兖從沙發上跳了下來,跑出了房門,頭也不回地喊道,“爺爺,我出去玩了!”
爺爺擺擺手,“早點回來啊。”
雙兖沒跑遠,就坐在屋子背後的菜地裏往下面看。
溪邊果然有牛在吃草。
這是她在鄉下高興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
牛和人不一樣,勤勤懇懇還溫吞老實,兩只眼睛永遠大且清澈,看着就很舒服。不像黃芳和趙靈芬的眼睛,總感覺有些發黃,一片渾濁。
雙兖一邊一根根揪着菜地裏的雜草,一邊想道:一個暑假,一個暑假哎……居然有快兩個月的時間,她都可以見到剛才那個哥哥。
正面看清了臉,她已經把他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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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對世界的感知最為直觀,誰好誰壞總是很清晰地就能烙印在他們心裏。
剛才那個哥哥,是雙兖見過的身上帶着“城市味兒”的人裏對她态度最平和的一個。
沒有帶着同情地打量她,也沒有帶着嫌棄地遠離她,他落在雙兖身上的目光溫和平靜,簡單又淡然。雙兖感覺得到他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孩子了,而不是窮人家的一個黃毛丫頭。
她很高興。
第二天一大早,雙兖從床上爬起來,出去就見爺爺已經在外面了,老人一向醒得早。
雙兖揉着惺忪的睡眼去洗幹淨臉,完全精神了之後,就有些猶豫現在該做什麽了。
是出門去玩呢……還是在爺爺家等着呢?
她在城裏除了學校周邊哪兒也不敢去,被黃芳發現了她亂跑下場就會很慘。好不容易回到了鄉下,她根本按捺不住自己一顆猶如脫缰野馬的玩心,一直在屋裏幹等着有些無聊啊……
于是她跑去問爺爺,“爺爺,昨天那個哥哥什麽時候來?”
“唔……中午以後吧。”爺爺想了想說。
“好,那我中午回來!”雙兖又跑了出去。
現在離中午還早着呢,她不如先去玩了再回來。
爺爺在背後喊她,“雙雙,吃了東西再去玩——”
“不餓——中午再回來吃——”很快她人就跑沒影兒了。
隔壁家的大娘手上洗着新摘的豆子,念叨道,“去城裏讀了個書回來,成天還是就曉得野。”
爺爺偏着頭卷着葉子煙,笑了笑道,“多讀書,有好處。雙雙是個會有出息的姑娘。”
“讓她去城裏讀書花了不少錢吧。”中年女人咂了咂嘴,神情不屑。
她沒文化,沒上過學也不識字,總覺得男孩子讀書掙錢就行了,女孩子安安分分學一下做飯洗衣,等長大點也就可以嫁了。
爺爺看了她一眼道,“我自己的錢,願意花在哪兒,是我自己的事。”
中年女人聞言立時噤聲了,臉色很不好看,但也不敢再發作。
爺爺是文化人,沒退休之前是趕集那片兒鎮上的書記員,說話很有分量。只是再有分量,他也管不着遠在城裏的兒媳婦。
以黃芳的脾性,她會怎麽對雙兖,他多少能猜到一些。
但是他老了,鄉下的教育不行,只能讓黃芳把雙兖帶走,出錢給她進學校就已經花去了他很多積蓄。
不過雙兖讀了一年書回來……卻一個字都沒跟他提過自己過得不好。
老人站在芭蕉樹下,望着被雲層遮住的太陽,滄桑道,“苦了我的雙雙喽。”
中年女人在他身後悄悄啐了一聲,“生的兒子又不跟你雙家姓,還不就是個賠錢貨。”
中午到了飯點,雙兖卡着時間回了爺爺家,吃了飯後左等右等也不見人來,心焦火燎地去問爺爺,“爺爺,那個哥哥呢?”
“哦,他啊。”爺爺在寫毛筆字,一筆一畫寫完一首王國維的《少年游》才直起腰道,“走了。”
“……走了?”雙兖等了老半天,看爺爺寫字的時候心裏都跟被貓抓了似的耐不住,沒想到等到最後那人已經走了。
“爺爺你不是說他中午以後來嗎?!”
爺爺彎腰撫平被壓折的宣紙,随口道,“今天早上你一走他就來了,午飯前走的。”
雙兖抓着爺爺的袖口跳腳道,“爺爺爺爺!!”
“又不是爺爺讓他早來的。”爺爺握住她的手,從自己袖口上挪開,又道,“你不要再跑出去玩,不就能見到了。”
雙兖聞言耷拉着眉眼應了一聲,“哦。”
不能再出去玩了……好難過。
第二天雙兖就沒離開過屋子,早上起來以後把自己的暑假作業翻出來做,邊做邊等。這次又是等到了午飯後,人來了。
三十多度的天裏,男生上身穿着短袖,但褲子卻是長褲,他把褲腳一層層地卷高,一邊的位置在膝蓋上,一邊在膝蓋下面一點,腳下踩着一雙拖鞋,像是木頭做的,走路的時候會有“啪嗒啪嗒”的聲音。
見他進了門,正在喝茶的爺爺放下杯子,招呼了一聲,“言二,來啦。”
原來他叫言二,好奇怪的名字啊。心裏這麽想的雙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名字更奇怪。
“下午好。”言二說着,目光在屋裏掃視了一圈,雙兖立刻埋下頭去佯裝繼續寫作業。言二往屋裏走,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彎腰說了一句,“你好啊,公主。”
本來見他走近,雙兖就有些緊張,這下更是驚得屁股都在椅子上彈了一下,結結巴巴道,“你,你好。”
言二點點頭,又往爺爺那邊去了。雙兖悄悄從書本裏擡起頭,注意力不自覺地跟着他跑。
爺爺看見言二的裝束,笑了一聲,“木屐都穿上了,熱吧?”
言二擡了擡腳,沒說話。
爺爺找了個杯子倒了一杯茶出來,“鄉下的粗茶,将就喝。”
“謝謝雙老。”言二在爺爺對面坐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道,“沒那麽講究。”
爺爺啜着茶道,“知道熱,還非要往我這兒跑。”
言二說,“功夫不負有心人。”
“你啊……跟你爸一點都不像。”爺爺說。
“長得像就行了。”言二接道,“是親生的。”
爺爺呵呵笑道,“你家就你這麽一根獨苗,那可不得是親生的。”
言二沒接話,爺爺也不再說話了。
雙兖一開始還總愛往他倆那邊看,過了會兒就不看了,專心寫起了作業。
因為她發現這兩個人竟然就是那麽坐着、喝着茶,中途爺爺找了本書來看,而言二什麽都沒做,等到把一個下午消磨過去了,他起身告辭。
爺爺說,“去吧。”
經過雙兖身邊的時候,言二又彎下腰說,“再見,公主。”
“宅,宅賤。”雙兖緊張之下吐字都不清晰了,慌裏慌張道,“我叫雙兖,不是公主。”
言二聞言看了看爺爺,“雙老取的好名字。”
爺爺謙虛地搖了搖頭。
言二又轉向雙兖道,“我記住了。”
他走了以後,雙兖無力地趴到了桌子上。桌面上的橡皮擦被她這個動作震得跳了起來,不輕不重地打在她鼻子上,然後滾了幾圈掉在了地上。
爺爺走過來幫她撿起了橡皮擦放回桌面上,“寫作業寫累啦?”
雙兖臉磕在桌面上,先是費勁地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她不想跟爺爺解釋了。不是寫作業寫累了,她是被自己蠢到了。
她先是在言二面前被口水嗆到咳起來,現在又連句話都說不順暢,表現得就像個傻子。
唉……她在學校被那麽多人圍攻都沒緊張成這樣。
真傻。
明天不能再這麽傻了。
雙兖做下了決定,努力控制自己的言行,在後來的幾天裏都維持了正常狀态,沒有再在見到言二的時候出什麽差錯。而爺爺和言二也照着老樣子,每天除了相對無言外就沒做過什麽別的事,陪爺爺坐上一段時間言二就會離開。
事情稍微有了一點變化是在一個星期後的某個下午。
言二又來了,但是爺爺不在。
雙兖說,“他去鎮上趕集了。”
“趕集?”
“去買雞蛋和面條,做長壽面。”雙兖解釋道,“之前買的吃完了。”
“誰過生日?”言二問。
這天還是出着大太陽,但是還是早上,屋檐下那一塊兒還沒有被曬到,雙兖站在門前,言二随手拿了把椅子坐在了屋檐下。
雙兖看着他眨了眨眼,“我過生日。”
言二聽了沒什麽反應。
雙兖心裏忽然有些說不上來的失落,但是言二坐在這裏,她也不好走開,想了想就跑到屋子裏給他倒了杯茶。
“給。”她把茶杯遞給言二。
言二沒有立刻接過去,先是側過臉看了看她,才伸出一只手捏住了茶杯上面,沒有碰到雙兖的手。
“謝謝你,雙兖。”言二說,“你過幾歲生日?”
雙兖是小孩,而且是個在城裏不太招人待見的小孩,在鄉下又和爺爺鄉裏鄉親們太熟了,說話都很随意,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跟她道謝,認真地帶上了她的名字,并且還沒有念錯字。
雙兖覺得這感覺有些奇特,但還不錯,她響亮答道,“七歲!”
“七歲啊。”言二說,“讀二年級還是三年級?”
“……一年級。”雙兖說。
她的年齡在班上也算正常的,很多同學都是在六七歲讀的一年級。
她不知道言二為什麽這麽問……他算錯了?
雙兖七歲的腦容量只夠她想到這個原因,她補充道,“下學期就二年級了。”
“也對。”言二似乎反應了過來,笑了笑,“是應該讀一年級。”
雙兖愣住了,自打回來爺爺家見到言二以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笑。
言二不常笑,但也不會讓人感覺不好親近或者反感,他的氣質一看就跟孤僻冷漠不沾邊。
他忽然笑起來,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一個笑容,但雙兖還是像被傳染了似的,立刻也跟着笑了笑。
言二笑的瞬間,她覺得天氣在那一秒鐘裏似乎變得涼快了很多,熱風裏的味道幹淨又溫柔。
言二問她,“收過生日禮物嗎?”
雙兖說,“沒有。”
在鄉下的時候,爺爺給她過生日的方式是做長壽面,買點小零食,運氣比較好的時候,爺爺還可能順手在市集上給她買個小玩具,但要說是正兒八經的生日禮物,她從沒收到過。
看到班上偶爾有同學過生日,總能收到其他同學的一點小禮物,卡片啊杯子啊玩偶啊什麽的,雙兖心裏還挺羨慕的。但她也只能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往那邊看兩眼而已,反正沒人會送給她。
言二應了一聲,“嗯。”他臉上又是淡淡的沒表情了。
雙兖摸不清他這個“嗯”是什麽意思,但她也不去瞎琢磨,就這麽站在言二身邊她就感覺心裏美滋滋的。
以前他來都是陪爺爺,今天爺爺不在他也沒走,豈不就是在陪她了?
孩子一旦享受到大人的待遇,多半都會喜出望外,雙兖也不外如是。
太陽曬到屋檐底下的時候,言二站起來眯了眯眼睛。
雙兖覺得他肯定是要走了。
言二卻暫時沒動,只問她,“你現在打算做什麽?”
現在做什麽……言二走了的話……
雙兖說,“寫作業。”
因為不知道爺爺什麽時候回來,所以她今天不會跑出去玩,那也就只能安安分分寫作業了。
“好。”言二說着,活動了一下頸部,拿着杯子走近了屋子裏,“你寫吧。”
……這是要做什麽?
雙兖懵了一下,反應過來以後亦步亦趨跟了進去。
言二在沙發上坐下,雙兖在她寫作業的桌子前也坐下了,她的書本文具用完了都沒收,直接放在上面第二天接着用。
言二就坐在雙兖對面,她拿着鉛筆感覺渾身不自在,比被趙靈芬盯着考試時還難受。
接連抖着手寫了好幾個錯別字以後,雙兖終于忍不住擡起了頭看向言二,“你不走嗎?”
言二擡了擡眼皮說,“不走。”
雙兖手上用力,然後她聽到了一點細微的聲音,手微不可察地搖了搖,削尖的鉛筆芯被她壓斷了。
雙兖懊惱地看了鉛筆一眼,只能又拿起削筆刀來轉轉轉。
棕色鉛筆屑冒出一個個小的三角尖,鉛筆芯慢慢露了出來,越來越尖,削到尖得不能再尖的時候,雙兖停下了。
她把削筆刀轉出來的鉛筆屑倒在了一邊,繼續寫字。
尖尖的鉛筆尖劃在紙上一點都不好寫,時不時碎一點鉛筆芯出來,她寫着煩躁,開始唰唰唰地猛寫,寫了兩行字……鉛筆芯又斷了。
搞什麽啊?!
雙兖有點氣憤地把鉛筆拍在了桌子上,書頁都被她這一下震得先飄起來再慢悠悠地落下去。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只白皙幹淨的手在自己視線裏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