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訾裕然臨時組織了醫療救援隊派進災區,因為災情急迫再加上急需醫療資源,訾靜言和肖邺跟隊進入重災區沒有遇到什麽阻礙。

先行的志願者隊伍分散到了各鄉鎮,但是其中相當一部分地點光是行進道路都被堵塞的,山岩坍塌,巨石滾落,随時都有可能有餘震,日日夜夜不甚分明的時間裏,所有人都在争分奪秒。

一些已被打通的道路,則是救援官兵走過的。震後不過幾個小時,十二號當天就已經有部隊進了災區,訾靜言他們在挺進災區後遇見了幾個從茂縣出來的志願者,為首的人是個中年男人,是來交接醫療點物資的。

借着他停留的時機,有人見了,就憂心茂縣情況如何,中年男人道,“路很難走,兩邊山上會有石頭砸下來,餘震一來,根本就擋不住,喏,你看我這手。”他一撈左手袖子,便可見胳膊上纏了布條,掩不住下面的斑斑血跡,肩下有塊血肉的地方看起來還有些奇怪,布條是向裏凹的。

肖邺問他,“大叔,你這手……”

“被石頭砸了,卡在肉裏,拿出來的肉也跟着少了一塊。”中年男人說得輕巧,肖邺聽得倒抽了一口氣。

布條下,中年男人的傷口必定深可見骨,被生生剜去了上臂的一大片血肉,他卻馬不停蹄地來了這裏,只為了再把醫療物資帶回茂縣。

他失去血色的臉上已經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面色凝重,繃着額頭上的擡頭紋對一邊道,“把這些都搬到車上,走了!”

訾靜言趁他還沒走,向醫療隊的醫生要了一只藥劑,塞給中年男人,“止痛用。”

中年男人皺眉,不贊同道,“這東西我用不着。”

訾靜言甩上了車門,淡聲道,“如果活着的人都死了,死了的人如何心安。”

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終點了點頭,吩咐身邊的人道,“開車。”

繞是他體格健碩,受了這種傷,體力上也早就覺得跟不上了,只是災區醫療資源緊缺,所以他只随便扯了塊破布把手給裹了,做了簡單的止血,咬牙挺到了現在。

車發動了,訾靜言往回走,肖邺喊道,“大叔,你是做什麽的?”

中年男人的聲音混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滿是不耐煩,“賣燒烤的!”

肖邺有些無言,半晌後才道,“……看着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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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普通的人,你越想象不到。”訾靜言低聲說了一句,擡眼一看那邊醫療隊已經整裝待發,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們也得走了。”

進入重災區北川中學,四處都是斷壁殘垣,滿目瘡痍,已經有志願者和救援隊進入了現場,有人擡着失去知覺的人往訾靜言旁邊過,血污的長發掩着面,周身褴褛,不知是死是活。

擦肩而過的瞬間,訾靜言脫下了身上的薄外套,蓋住了她的半截身體。

擡着她的人腳步匆忙,卻紅了眼,對他重重點了點頭,非常用力,像他們這樣一同親見屍山血海的人,已經做不出更多的表達了。

沉默着,沉默着,以為發現了什麽,激動得正欲吶喊,再一看,原來只是具遺體。

剛挖出來的女人被擡走了,訾靜言看見她的手似乎動了動。

他瞬間松了口氣。

太好了,還是活着的。

再一看,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那只手的确是在動,搖晃了兩下,倏忽滾落到了地上。

那是只斷手。

有人把那只手撿起來,輕輕給她擦去了手上的泥土,再和身體放到一起,一同擡進了收斂遇難者的臨時帳篷裏。

訾靜言僵在了原地。

送進醫療點裏的人,不足帳篷裏的三分之一。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活下來。

這裏是座中學,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學生,但現在,他在地上,他們在地下……他在人間,他們在陰間。

站了一會兒,肖邺來了,訾靜言強迫自己集中精力,接過肖邺手裏的工具,靠近了倒塌的教學樓。

夜幕之下,廢墟之上,他身上的黑白格子襯衫已經被灰塵染得只剩了零星幾點白色。

他嘴裏咬着一只小手電筒,彎腰用鋼筋撬進了一塊厚石板的下面,手上用力往下壓,石板摩擦着底下的東西,移開了一些,裏面隐隐可以看見一塊紅色的布料。

為了挖到最深處,他已經在這個位置耗了快一個小時了。

他雙手撐着鋼筋,低吼了一聲,“肖邺!”

“來了!”幾秒後肖邺跑了過來,同樣地灰頭土臉,手上也拿着工具,毫不含糊地圍了上來,兩個人咬着牙,奮力把那塊石板推開了。

石板下的東西已經清晰可見。

兩個人和時間賽跑着開始清理周圍的沙石泥塊,片刻之後,一條裹着紅色布料的腿顯露了出來,從曲線粗細來看,這是一個女孩子。

訾靜言半蹲着靠近,扒開了壓在她腿上的水泥和磚塊,看了一眼後,手上緊了緊。

女孩的大腿根部血肉模糊,裏面混着沙礫和碎瓷片,形容可怖。

肖邺有些不忍看,下意識地把頭扭開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細微的聲音,像是呓語,再一聽,又沒有了。

訾靜言和肖邺對視一眼,啞着嗓子道,“繼續!”

他們又花了不少時間把周圍的一片清開,那個若有若無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是女孩子的求救。

“好……難受……”

她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在此時給人帶來了莫大的希望,肖邺跟她說話,想盡力讓她撐住,“堅持一下就不難受了!堅持一下,馬上救你出來!”

大塊的東西都撬開了,剩下的殘片瓦礫不便移開,訾靜言幹脆蹲下身用手去刨,沒過一會兒手上就被劃出了大大小小的傷口,肖邺也學着他蹲下,口上仍在說着話,“聽得見嗎?我們在這裏,你很快就能得救了!”

女孩模模糊糊哼了一聲,他們不敢再耽誤,飛快地清理完堆積物,終于挖出了她的整個身體。

她正面朝上躺着,臉色慘白,表面看不出受傷的痕跡,身下卻染着血。

肖邺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她的背部,“你得救……”

一句話沒說完斷在了喉嚨裏,因為女孩的蹙着的眉突然散開了,腦袋也往一側偏了過去。

死一般的寂靜。

在他們挖出她的下一瞬,她就沒了心跳和呼吸。

“操!”肖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她的背上有被燈管捅穿的血窟窿,如果再早一點,哪怕就那麽幾分鐘,她可能都還有救。可是,偏偏就是晚了那麽一步。

訾靜言已經無力說話了,他擡手給她整理了一下衣領。

這一定是個很愛美的女孩,她在校服裏穿了雪紡的圓領衫,本該如雪蓮花般美麗,只是被血污浸成了紅色,纖細的脖頸上四葉草項鏈閃閃發亮,只可惜沒能保佑她重返人間。

片刻後,他們把她送到了帳篷裏,和很多她或許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躺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在這裏,是否拼湊得出幾個完整的班級。

訾靜言原本以為自己是不會落淚的,這個時候時間寶貴,他閉了閉眼,嗓音啞得似乎帶了血,“回去,繼續。”

再一睜眼,眼眶卻有一點濕潤。

……

8.0級的大地震過後,餘震不斷。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餘震預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餘震會發生,最令人恐懼的是,你不知道餘震究竟會不會來。

十七號,發生了6.1級的餘震。

地面開始搖晃的瞬間,廢墟旁飛沙走石,搖得天昏地暗,低沉怒吼的轟隆聲伴着沙沙聲響起,訾靜言回頭一看,入眼處樹木傾斜,世界将傾。

他反應迅速地三兩步向前,對肖邺吼道,“跑——”

餘震之後,山體滑坡了。

山腳最近處往外擴散,有所反應的人都在和死亡賽跑,一個進入了災區卻只尋到了兒子遺體的女人傷心欲絕,竟然沒有任何動作,訾靜言伸手去拉她,她卻搖了搖頭,喃喃道,“我不走了……”

他只好松手,逃出一段距離後還是忍不住回頭一望,泥土把女人的身體從上到下籠罩在了其中。

她跪在兒子身邊,像座失了魂魄的雕像。

和大山傾倒的速度相比,人的奮力奔跑仿佛變成了一幅無聲而緩慢的默片,呼聲被掩蓋,身體被掩埋。

人力無法匹敵的浩大傷亡,這就是災難。

山石滾滾而來,後背上被什麽東西擊出一陣劇痛的時候,訾靜言霎時間切身體會到了關于死亡的很多東西。

煎熬,戰栗,刻骨銘心的恐懼,以及……

無能為力。

身體被迫伏倒在地,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同樣被掩埋在泥土裏的林易青。

他從小到大,和林易青相處的時間就算全都加起來也少得可憐。林易青總是在忙自己的工作,課題研究,實地考察,一項接一項,像陀螺一樣地旋轉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然後在過年那天順理成章地忘記了給家裏打個電話。

林易青死的那天非常巧合,那天正好是訾靜言的生日,連具體時間都差得不多,一個是下午三點,一個是下午三點半。在那之前,她曾答應過訾靜言要回來給他過生日。

說起來,那是一個很好的日子。

山色返青的季節裏,春和景明,波瀾不驚。

早晨的光線點亮了空氣裏的塵埃,鄰居家還沒有人起床,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靜。

他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手邊擺着一本奧數集,目光專注到近乎強迫般落在書上,假裝自己并沒有很期待。

屋裏有人的動靜,時不時地有視線投向他。他們或許會談論他,但他知道沒人會戳穿他。

他們都在默契地等待着。

從早等到晚,從日光熹微等到了薄暮冥冥。深夜裏露水濕氣重,他還是坐着沒動,直到一盞燈照亮了他眼前,也照亮了那本黑暗裏他根本看不清字眼的奧數集。

他驚覺就算看不見,自己居然還是一直看着那個方向。

點亮燈火的淩霂雲滿面悲戚,嘴裏開開合合對他說着些什麽,但第一句話以後的內容他什麽都聽不清了。

等了這麽久,等來了林易青的死訊。

她死于考古事故,正在發掘中的墓穴坍塌了,把她和一個同事一起埋在了地下,和她無比熱愛的文物與古墓躺在了一起,永遠地長眠了。

據說她原本已經打算啓程回家了,只是突然接到通知,說地下有了新發現,于是她義無反顧地返回了遺址現場,然後義無反顧地把生命獻給了她至高無上的考古事業。她被人從地下挖出來的時候,懷裏還護着一盞長信宮燈。

不知道這樣的結局對她而言是幸還是不幸,但對于訾靜言而言,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災難。

他很憤怒,對考古相關一切的厭惡達到了頂峰。在年幼的他看來,林易青為了冷冰冰的死人東西,抛棄了那些還活着的人。

林易青的葬禮、祭日,訾靜言全都視而不見,沒給她上過一炷香,也沒給她磕過一個頭。

他學習,他跳級,他參加奧數比賽,就是為了能讓她多看他一眼,但始終沒能達成願望。

林易青不會再回來了,他也就找不到做這些事的動力了。老師、學校、書本、同學……他通通都不想見,漸漸地他就染上了煙瘾,逃課打架也變成了常事。

初三的時候,他在學校外面被人堵住了,對方有刀,他也有刀,無非是比誰比誰更狠而已。他無所顧忌,自然贏了,警察來的時候他也沒躲,丢下刀就跟着走了。

在少管所裏不吃不喝待了幾天,訾老爺子來了,把他領了出去。

聽說對方被救回來了,家境也不太好,這場風波最終是用錢解決的。對方家長起初還想告訾靜言,訾裕然說,再加五十萬,于是皆大歡喜。

他們談判的時候,訾靜言也在現場,被對方家長指着鼻子罵,他沒什麽感覺,倒是見他們為了錢選擇息事寧人那時,他驀地覺得有些好笑。

他們可以為了錢忽略孩子,林易青也可以為了工作忽略孩子,生而不養,又是何必。

他的想法開始産生變化,是在林易青的追悼會上。

工作單位時隔幾年姍姍來遲的集體追悼,黑白照片一字排開,全是因公犧牲的學者,大多數戴着眼鏡,看上去清正儒雅,表情或嚴肅或柔和,眼神堅定。

投影儀放着他們的緬懷事跡,一位老教授站在臺上,說話帶着口音,緩慢艱澀地念着悼詞和斯人事跡。沒過多久,細雨落了下來,仿佛是來送別離人的。

旁邊座上有人哽咽道,“爸那時候還不到三十吧。”

年邁的母親笑容裏滿是懷念,“和他結了婚就知道注定會聚少離多,能留他這幾年,已經很滿足啦。”

人過中年的女兒哭着哭着,也笑了起來。

訾靜言轉頭去看訾裕然的神情,發現他竟然也是笑着的。

老教授說到林易青的工作成就時,足足念了好幾分鐘都沒念完,平板無波的音調,卻讓訾靜言心底陡生波瀾。

整場追悼會氣氛都很沉重,從頭到尾一直有人在哭,訾靜言坐在他們中間,像個突兀的異類,就連介紹林易青的時候他也還是面無表情,一語不發。

國歌響起的時候,訾靜言帶頭鼓起了掌。衆人身着黑白,有人撐着傘,有人沒有,訾靜言踩着雨水從他們中間穿過。

他走到了林易青的相框前,仔細看她的眉眼,不知道是因為細雨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平生第一次從她嚴厲的目光中看出了柔情,他怔住了。

回頭一望,人群裏訾裕然點起了一根煙,往這邊一看,兒子站在妻子的相片前,神态惶然。

他把煙掐了,然後就見訾靜言的嘴唇動了,說了些什麽,隔太遠了,他也聽不到,但是他猜得到。

訾靜言在雨中跪下,給林易青磕了三個頭。衆人側目中,他額頭與地面接觸的地方有血流出來,順着雨水往別的地方刷了過去。

訾裕然找了把傘,撐在他頭頂,再把林易青的照片也一起攏進來,恍惚就像是一家三口再聚首了。

訾裕然笑了笑,想起了剛才訾靜言說的話。

他說,“爸,對不起。”

……

自從知道了訾靜言也在災區,雙兖就加倍地開始關注起了抗震救災的最新進展。

每次電視上放到災區的畫面,尤其是采訪志願者時,她都全神貫注地盯着電視屏幕看,但是災區那麽大,她一次都沒有在鏡頭裏見過訾靜言,反倒是時不時有餘震消息播出,吓得她心驚膽戰。

訾靜言那邊很忙,每天只能由一起去的別人來跟家裏報平安。

在這種情況下,雙兖一直沒能和他說上話,直到她在電視裏見到了突如其來的餘震。

畫面裏的女記者正說着話,突然身體就開始搖晃了,有什麽東西砸到了她身上,她尖叫了一聲,随後鏡頭也開始搖晃,一陣天翻地覆,鏡頭變得一片漆黑。

導播室內的主持人面色凝重地站了起來,“是地震的餘震!”

彼時雙兖正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看見畫面突然不穩定了便緊繃着神經,探着腦袋緊盯着看,主持人一句“餘震”把她驚得直接從沙發上滾了下去。

餘震的威力,和地震也差不遠啊!她第一次看見這場面,顧不得身上被摔出的疼就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跑去找淩霂雲了。

淩霂雲聽到了她撞到地上的聲音,正走過來查看,見她眼裏簌簌掉着眼淚跑了過來,停下腳步把她抱到了懷裏才柔聲道,“雙雙,怎麽了?”

“地,地震……”雙兖又急又怕,眼淚一滴滴地往眼眶外滾,一時連話都說不清楚,“餘震……言,言二哥哥……”

她這話說得斷斷續續,不過淩霂雲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伸手抹掉了她臉上的淚水,“阿婆知道了,別急,我去給哥哥打電話問問。”

雙兖顫着嘴唇點了點頭。

沒得到訾靜言平安的消息之前,她還是很害怕。

“在這裏等一等,哥哥一定沒事的。”淩霂雲說着,匆匆走開去打電話了。

雙兖心急如焚,憂慮和恐懼交織着在她的腦海裏回蕩,淩霂雲回來的時候,把手機遞了過來。

雙兖緊緊地把手機扣在耳邊,眼淚再次奔湧而出。

先說話的是訾靜言,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過來,平靜而又虛弱,“雙雙?”

言二哥哥還在,他現在在和她說話。

雙兖再也忍不住了,“哇”地哭出了聲,随後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滾燙的眼淚從指縫裏鑽出去,順着手腕往下流。

“別哭。”訾靜言說。

雙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抽噎着道,“餘,餘震……”

“已經過去了。”訾靜言頓了頓,低聲道,“我還活着。”

他這句話讓雙兖的心一下子定了下來,說話也順暢了許多,“你還,還在汶川嗎?”

如果他還在災區,像今天這樣的危險還會發生多少次?她想都不敢想。

“不在。”訾靜言只簡短的回答了她的問題,卻沒說自己現在在哪兒。

雙兖握着手機又等了等,聽筒裏一片安靜,他的呼吸聲輕得聽不見。

她的心忽然又提了起來,茫然緊張地擡眼去看淩霂雲,淩霂雲蹙着眉說了兩個字。

“醫院。”

這兩個字一錘定音,幾乎是立刻就讓雙兖知道訾靜言受傷了,他不願意告訴她,一定是怕她幹着急吧。

于是雙兖極力鎮定道,“你在哪裏的醫院?”

短暫的沉默過後,她聽見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是嘆了口氣,“你想過來麽?”

淩霂雲帶着雙兖到了訾家老爺子那邊,訾靜言受傷以後被訾裕然派人接了過去。

安靜的單人病房裏,訾靜言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半靠着床頭坐着,病房裏的電視機正放着災區搜救的新聞。

淩霂雲打開病房門的瞬間,訾靜言面無血色的臉忽地躍入眼簾,讓雙兖鼻頭酸酸的,但她深吸了一口氣,把這種想哭的感覺又給憋回去了。

如果她哭了,言二哥哥估計還要頭疼怎麽哄她。他是病人,她不能讓他這麽費神。

淩霂雲帶着雙兖在訾靜言病床邊上坐了下來,端詳着他的臉色道,“受傷了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

訾靜言沒有回答。

淩霂雲也不需要他的問答,自己養大的孩子,她當然知道他是為了不讓她擔心才沒說的。

他這種性子,又愛四處跑,誰知道哪天就遇上了什麽事,偏偏沒人拿他有辦法。

“還好不嚴重,養養就好了。”淩霂雲認真看着他道,“傷好之前什麽都別管了。”

訾靜言和無聲她對視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頭。

淩霂雲是給雙兖請了假來的,小姑娘還要回去上學,她們待不了很長時間,說了幾句話她就找地方借廚房去了,打算煲點骨頭湯再走。

淩霂雲一走,病房裏頓時就只剩下了雙兖和訾靜言兩個人。

她聽着電視裏傷亡人數的初步統計,一陣心悸,“言二哥哥,你傷到了哪裏?”

都沒看見繃帶夾板什麽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傷到了內髒。

訾靜言打破了她的擔心,“肋骨斷了,過段時間就恢複了。”

他說得很輕松,再加上剛才淩霂雲也說不嚴重,雙兖安心道,“你要快點好起來。”

“要不了多久。”訾靜言擡起手來,似乎想摸摸她的頭,但卻扯動了傷口,眉頭皺了起來。

雙兖見狀把凳子往他身邊挪得更近了一些,趴在了他手邊。

訾靜言怔了一瞬,然後表情柔和了一些,把手緩緩地放在了她頭頂,沿着後腦勺滑了下去。

他還活着,小姑娘也沒哭腫眼睛,挺好的。

這幾年來,他繼承了林易青的遺志,用另一種方式去找回流落民間和海外的珍貴文物,再匿名捐贈以供研究。訾裕然對此表示大力支持,甚至不在意他為此耽誤學業,只說,“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父子倆都默契地瞞着訾老爺子這件事。

老爺子一直對林易青的死耿耿于懷,覺得好好一個人就是因為接觸陰氣重的東西太多了,年紀輕輕就去了。

同樣是老人,雙老和他對待古物的态度千差萬別。而雙老和林易青,生活不同,追求不同,卻是同一種人。

被他一手養大的雙兖時常讓訾靜言從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懵懂又不更事,有着一個吝于給予母愛的母親,懷着一顆患得患失的心,茫然地四處張望着。

被壓在泥土下沒多久,他漸漸就有些呼吸困難,獲救前他腦子裏掠過了最後一個想法。

如果他死在了汶川,但願她不要又把眼睛哭腫了。他不在了,總怕別人哄不好她。

……

雙兖擡起頭的時候,看見了訾靜言唇邊還沒來得及褪去的笑容。

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他的鎖骨在病號服下面凹陷得很深,映襯着蒼白的臉色,頭一次讓雙兖感覺他有些單薄。

小半年不見,他竟然瘦了這麽多,她看得心生難過。

訾靜言的手術做了已經有将近十天,偶爾可以出去走走,在淩霂雲在廚房裏忙活着的時候,他和雙兖坐電梯下了樓,到了醫院的小花園。

午後出來曬太陽的病人不少,坐輪椅的、拄拐杖的、吊着手臂的都有,他們走得很慢,見到明亮陽光的一瞬間,訾靜言忽然閉了閉眼睛,過了好幾秒才睜開。

雙兖見狀緊張道,“是傷口,傷口疼嗎?”

“不是。”訾靜言輕輕吸了一口氣,“我在想,被救出來了的人,大概就是他們這樣。”

受着傷,養着傷,親人在側,驕陽在上。

但救不回來的人,就是救不回來了,不能重返人間,也不能重見光明。

災區的滿目瘡痍會讓人心痛是理所應當,但他沒想到驀地見到了這種平凡的情景,竟然也會讓人不忍去看。

“你和他們不一樣。”

訾靜言一怔,低頭去看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哪裏不一樣?”

雙兖自然而然道,“你是救人的人。”

訾靜言忽然有些無言,半晌後低聲道,“我有一個願望。”

雙兖看着他。

“世界和平。”訾靜言說。

雙兖繼續看着他,兩個人站在住院樓下的陰影裏對視了一會兒,訾靜言先笑了。

雙兖也笑,指了指自己的牙齒,“我也有一個願望。”

訾靜言“嗯”了一聲,“我知道。”

雙兖活潑清亮的聲音響起,“沒有蛀牙!”

訾靜言又“嗯”了一聲。

走進花園裏,有對老夫婦剛好從一張長椅上起身,訾靜言和雙兖過去坐下了。

陽光是真的很好,沐浴其中似乎就能讓人心生向往,他們并沒有說很多話,就那麽并肩坐着。

訾靜言看着遠處,目光或許落在某個病人身上,或許在看灌木叢裏四季常青的枝葉,又或許曾注意到了低空飛過的一只麻雀。

而雙兖埋頭踢踏着腳,借了餘光,至始至終只看着他。

為期不長的探望結束得很快,雙兖依依不舍地跟着淩霂雲回去了,定期打一通電話問問訾靜言的傷勢。

期間她得知他在災區救出了上百個人,盡管他去的時間并不長。

她覺得他已經做得很好了,訾靜言卻有些懊惱自己受了傷,沒能多救幾個人。

他說,“雙雙,你知道什麽叫做衆志成城麽?”

雙兖答不出來。

他說,“所有人都相信還有希望。”

每當救出一個人,奔走相告,便會覺得對這片土地充滿了熱愛。即使它破碎不堪,即使它帶來災難,它仍然有一個名字,叫做祖國。

衆志成城,便會重造出一個新的汶川。

汶川的災後重建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新聞也一直在跟蹤報道,一切都在慢慢恢複生機,逐漸欣欣向榮起來。

訾家的醫療團隊也留在了災區,繼續跟進醫療工作,物資援助和捐款都是匿名的。

災區重建不易,走出災難更不易,這裏面凝結了很多人的心血與奉獻,有些人的名字被人們記住了,而更多的人來去無言。

後來的某一天,雙兖無意中在新聞裏看見了汶川的報道,建築拔地而起,人民歡欣喜悅。非常平實客觀的新聞短訊,她卻像是被某種力量感染了一樣,迫不及待地告訴了訾靜言。

他只回了她一個字:“嗯。”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樣。

或許他本來也就沒什麽可說的,災難已經過去了。

雙兖忽然覺得他的名字取得極好。

訾靜言。

上此下言,此處言語,不欲言。

三年後,林苑小學應屆畢業生迎來了他們的小升初考試。

語文考試的作文是命題作文。

請寫下在你的小學生涯中最重要的三個關鍵詞,并由此展開不少于600字的描述……雙兖心中默念着作文要求,思索片刻之後,在學校發的草稿紙上寫下了三個詞:

鄉下、城市、言二哥哥。

出考場以後李小阮就湊過來問她寫的什麽,雙兖說,“語文、數學、英語。”

李小阮狐疑地看着她,“……真的假的啊?”

雙兖點頭道,“真的。”

“沒——勁——”李小阮拖着聲音撇嘴道,“不過我寫的老師、班級和同學,也挺沒勁的。”

雙兖笑了笑,“亂寫會被扣分吧。”

“是啊。”李小阮耷拉着眉眼。

雙兖倒是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并不沮喪也不擔心,因為她在作文中沒有寫下訾靜言的名字。她把和他有關的一切都隐晦地藏在了那短短的600字裏,貫穿首尾,風過無痕。

升學志願雙兖和李小阮都填寫了市裏最好的一所初中,并且兩個人因為不相上下的成績被順利分到了同一個班,而江生餘則因為傲視群雄的奧賽成績被破格錄取到了鄰市垠安,全省最好的一所重點中學。

雙兖對此表示十分羨慕,因為她記得訾靜言就是在那個學校上的高中,據說那裏每年考上頂尖大學的學生名單能列滿整整一面牆。

如果能和他讀一個學校就好了……可惜她的成績雖然還不錯,但還達不到那個學校的要求,只能無奈望洋興嘆。

李小阮則對此表示十分不屑,“江生餘一門心思都放在數學上,小學語文和英語就比數學差了一截,以後肯定得偏科,指不定什麽樣呢。”

雙兖覺得她說的好像也有點道理,好奇道,“他怎麽就那麽喜歡數學啊?”

上數學班,做數學題,甚至還打數學益智游戲,簡直是要靠數學過一輩子的架勢。

“偶像的力量呗。”李小阮無語地攤了攤手。

“……偶像?”

“是啊。”李小阮似乎很清楚的樣子,“就是以前從林苑小學畢業的一個學長,比我們大很多屆吧,肖老師也教過他。那個人就是數學特別好,小學連跳了兩級。江生餘數學好嘛,一聽到這個就拿他當目标,不過我覺得江生餘腦子還是沒有那個學長好使,也沒見他能跳級啊!”說到這裏李小阮擠了擠眼睛,臉上滿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雙兖剛開始聽得一愣一愣的,到最後又不禁笑了笑,“他都不和我們一個學校了,你怎麽還要這麽說他?”

“誰讓他那麽讨人厭——”李小阮拖長了聲音,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又道,“哦對了,聽說裕然圖書館就是那個學長家修的,他爸爸給學校捐的錢。”

雙兖聽着不禁微笑起來,她知道李小阮說的是誰了,“你知道的真多。”

“因為住得近啊。”李小阮理所當然道,“以前他在林苑小學讀書的時候就住在中新花園城,雖然那時候他早就畢業了,沒見過本人,但我沒少聽我媽念叨隔壁家的那誰誰誰怎麽怎麽樣,煩都快煩死了。”

雙兖沒有附和她,岔開了話題。

李小阮可以随意抱怨,因為她說的是“別人家的孩子”,但雙兖不行。

訾靜言是她自己家的,她不想說他一點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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