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從主樓轉出去,到了望海樓,納蘭容若渌水亭的舊址,兩株他親手種植的明開夜合就在這裏。
景區挂了一塊介紹牌,“明開夜合樹,本名衛矛,初夏開小百花,晝開夜閉,為康熙年間大學士明珠之子、著名詞人納蘭性德手植。”
分明學名是叫“衛矛”這樣一個嚴肅的名字,但到了古人口裏,它就變成了“明開夜合”。僅僅是這樣一個名字,便足以令人心神向往。
雙兖擡頭仰視着樹木高大的枝幹,“很多人到這裏來,都是為了那首《夜合花》。”
為了納蘭容若,也為了他生前最後的那一首絕筆詩。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當年他與友人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錦繡之地,如今只殘留了這一點斑駁痕跡。
“想象得出這裏以前的樣子麽?”形态迤逦的綠雲之下,訾靜言說話的熱氣散成了一團白霧,随即消失不見。
雙兖歪着腦袋想了想,“一點點。”烏衣子弟,推杯換盞,年少風流……大概就是那樣輕狂又潇灑的模樣。
訾靜言點了點下巴,“那就夠了。”
“嗯。”雙兖看着他笑了笑。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片樹葉飄搖而下,從訾靜言的頭頂擦過,最後落在了肩上,他沒有察覺,帶着小姑娘又往回走了。
轉身的瞬間,那片樹葉掉了下來,雙兖忙幾步跑上前接住了,急促的腳步聲引得訾靜言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捏着手裏的樹葉,正想說是他身上剛掉下來的,就被他搶先開了口,“用來做書簽的?”
她看着深綠色的葉子兩秒,點了頭,“我覺得,這片葉子特別好看。”
“那就帶回去。”訾靜言的視線從葉片上一掃而過,感覺也沒看出什麽特別之處,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樹葉而已。
看過了明開夜合,他們原路折返,雙兖跟在他身後,用指尖掂起樹葉聞了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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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染過寒露的清冽氣息,甜的。
雙兖是中午下的飛機,往返什剎海和停留的時間又正好消磨了一個下午,晚上訾靜言帶她去吃飯,吃完了再送她回酒店。
大冷天的,他們吃得很接地氣,重慶火鍋。火鍋店裏生意很好,一桌一桌的人湊出了滿店的熱鬧,辣椒的氣味和熱湯的蒸氣很好地勾起了人的食欲,服務員推着餐車匆忙來去,訾靜言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他們預訂的位置。
從排得密密麻麻的桌子裏擠過去,時不時還要給手上拿着東西的服務員讓路,老劉跟在後面埋怨他,“都提前訂位置了,怎麽不訂個包間?”
訾靜言頭也不回道,“吃火鍋就要這氣氛。”
老劉嘆了口氣,也拿他沒辦法。
等他們排除萬難擠到了目标餐桌,很快就有服務員過來點餐了。訾靜言脫了外衣,很熟稔地要了一個特辣鍋底,然後把菜單遞給了雙兖。
老劉頭疼道,“你總吃那麽辣做什麽?這會兒吃得爽了,吃完了又要上趕着去吃藥。”
“來都來了。”訾靜言不以為意,低頭一見小姑娘正在認真地勾選着菜單,他又補了一句,“要鴛鴦鍋,去掉羊肉。”
“好的。”服務員記下了要求,老劉故作憂愁道,“看來以後都要帶上雙雙一起吃飯才行了,我說你一萬句還不如她坐在這兒管用。”
訾靜言提起桌上的茶壺給雙兖倒了一杯茶,随口接道,“她又不在北京。”
他這話剛說完,就見身邊的小姑娘猛地擡起了頭,飛快地說了一句,“以後就在了。”
聽她的語氣,顯然是早有打算,訾靜言一怔,對面老劉已經笑了起來,“雙雙想到北京來上大學啊?那倒是能有個照應,會方便很多。”
雙兖點點頭,把菜單雙手遞給老劉,老劉笑着接了過去,也沒點菜,直接就把菜單給了服務員,“言二點的菜多,我跟着吃就行了。”
點的菜多?可是根本沒見他點菜啊……雙兖看向訾靜言,他解釋道,“經常來,熟了。”
看來他是常客了,雙兖坐在他身邊,不禁擔心起了他的胃,在服務員走之前,她急忙追加了要求,“鍋底換成微辣的。”
訾靜言喝茶的動作頓了頓,然後,很慢地挑了挑眉。
雙兖盯着他,态度堅定,“有胃病就不要吃那麽辣了。”
訾靜言看了看她下意識抿起的嘴唇,沒有說話。
老劉但笑不語,好整以暇地看戲,好心情地招呼着服務員,“不好意思,再等等啊。”
“沒事。”他話說得客氣,服務員抱着菜單也笑了笑,“來吃飯點單比這慢的多得是。”
眼見別人還在等着,訾靜言終于開口了,“中辣。”
見他讓步了,雙兖心頭放松了一些,但她還是不敢掉以輕心,謹慎道,“中辣吃了會胃痛嗎?”
訾靜言垂眸,又不說話了。
老劉替他答道,“會,他那胃脆弱得……”他話還沒說完,訾靜言就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啧,這脾氣。”老劉搖了搖頭站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間,還是讓雙雙收拾你吧。”
他走後,雙兖再次道,“換成微辣吧。”
訾靜言被逼無奈,片刻後輕嘆了一口氣道,“不夠辣不好吃。”
“嗯,那就微辣。”雙兖說完,立刻向服務員改了鍋底,服務員見他們終于定下來了,在菜單上做了個記號就往後廚去了,訾靜言只來得及對着那遠去的背影加了一句,“再添一副碗筷。”
雙兖聞言問他,“還有誰要來嗎?”
熟悉的特辣配方沒有了,訾靜言揉了揉眉心,無力地吐出了兩個字,“肖邺。”
雙兖反應得很快,“肖老師家的哥哥?”
“嗯。”訾靜言的語速慢了一些,“他現在也在北京。”
“哦。”雙兖應了一聲,訾靜言那邊也沒有下文了。
她用筷子輕輕碰了碰他的碗,“你的胃病很早就有了吧?”
訾靜言懶懶地“唔”了一聲。
他吃東西本來就是看個感覺,後來又世界各地到處跑,忙起來了就不吃,能見縫插針吃飯的時候又什麽都吃,這麽多年,胃病就一直沒好過。
雙兖對他的飲食習慣表示很憂心,嚴肅認真道,“有病,就得治。”
“……啊。”這話都說出來了……訾靜言簡直是有點想笑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雙兖的腦袋,低聲道,“你給我治麽?”
他聲音裏帶着笑,不經意地透出了三分無奈,七分寵溺。
雙兖睜大了眼睛,然後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下了頭,雙手緊緊地貼在膝蓋上,剛才好不容易才拿出來的氣勢,在此刻已經被她成功抛到了九霄雲外。
訾靜言開口的一瞬間,她就知道自己臉紅了,窘迫之下條件反射地就想掩飾,“我,我……我只是希望你身體好一點。”
訾靜言的目光在她通紅的耳垂上停滞了一瞬,随後不動聲色地淺淺應道,“嗯。”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摸一下頭這種再平常不過的動作也會讓她臉紅成這樣?
雙兖現在看不見他的表情,有些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但又不敢擡頭,只好小聲補充道,“注意飲食作息的話,長命百歲也不難的吧?”
訾靜言沒有再看她,只淡聲問,“你想要長命百歲?”
明明說的是他,怎麽話題繞到自己身上來了……雙兖輕聲答道,“不想。”
訾靜言有些驚訝,“……不想?”
“不想。”雙兖重複道,“我只要活到九十一歲就可以了。”
她感覺自己的手心已經出汗了,心跳加速地等了或許只有一秒,又或許是一個世紀那麽長,才聽到了訾靜言的回答。
他說,“這樣啊。”
不辨喜怒的語氣。
給出了這個意義不明的回答之後,他就沒有更多的反應了。
兩廂沉默中,雙兖先是有點失落,覺得他一定沒有聽出自己的意思,随後又很慶幸,如果他聽出來了……他會怎麽對她、她又該如何自處,這些她都不知道。
暧昧難明的氣氛很快就被回來的老劉打破了,鍋底也端了上來,老劉故意問雙兖,“怎麽樣?還是特辣嗎?”
“……不是。”雙兖回答得有些小聲。
老劉又道,“換成中辣了?”
這次先出聲的是訾靜言,“是微辣。”
老劉哈哈大笑,“終于等到一個人來治你了。”
訾靜言不置可否,把餐車上的肉端到了桌上。
雙兖偷偷轉着眼珠看他,只看見了他一如既往平靜的面孔,就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雙兖想,他大概是沒有往心裏去,畢竟他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不像她,只是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
接下來訾靜言的動作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測,他自然而然地給她夾菜,時不時也和她說兩句話,他們的相處模式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還好還好,至少他沒有刻意和她保持距離,雙兖這麽自我安慰着。
過了一會兒,飯桌上的最後一個人也到了。
肖邺的身高使得他頭上挑染的紅發格外的顯眼,他一路殺出重圍在雙兖面前坐下時,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肖邺眯起眼睛笑了笑,和她打招呼,“你好啊,我叫肖邺。”他那墨藍色的耳釘和銀色的鎖骨鏈都在反光,晃得雙兖愣了愣,“……你好,我叫雙兖。兖是……”
“我知道,兖州的兖。”肖邺一口接道,“言二跟我說過,早就想見見你了。”
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雙兖也算是訾靜言養大的。他想象不出訾靜言那種沉悶無趣的性格會怎麽帶小孩,好奇好幾年了,今天才算是見到了一面。
就以皮相來說……說是訾靜言的妹妹也能說得過去,挺周正一姑娘。
“你還挺會撿妹妹。”他調侃訾靜言,“撿了個這麽漂亮的。”
雙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又有點緊張身邊人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是,訾靜言沒對肖邺的話作出任何評價,只是安靜地吃着東西,壓根就沒搭理他。
好在肖邺和他認識都快二十年了,見慣不驚,自顧自拿了筷子唰唰夾了一大盤涮牛肉和毛肚。
老劉笑他,“八輩子沒吃過飯了還是怎麽的?”
“練了一天的舞,都快餓死了,過來的路上又冷,見到火鍋能不激動嗎?”肖邺回完他的話,開始大快朵頤。
整頓飯就在肖邺和老劉不間斷的對話中結束了,期間訾靜言的話很少,但是如果他們和他說話,他還是會回上幾句,因此雙兖也沒感覺到奇怪。
飯後老劉開車送她回酒店,訾靜言和肖邺則留在了店內,說是不順路。
訾靜言說這話時,老劉和肖邺臉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驚訝,只是那時候雙兖正好被火鍋辣得眼淚汪汪的,低頭用紙擦了擦,沒能看見。
回去之前,訾靜言還很正常地和她道了別,“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雙兖應下,和老劉一起往外走了。
肖邺叫來服務員,要了一打啤酒。
剛吃完火鍋,全身都暖和了起來,他喝着啤酒靠在了椅背上,舒服得喟嘆出聲,“這才是冬天嘛。難得你能叫我吃頓飯,還得感謝你妹妹來了北京,你才順便記起了還有我這麽一號人。”
訾靜言不以為然,“有麽?”
肖邺沒好氣道,“廢話,上一次還是半年前阮欣生日,我到古董行親自去把您老請來的。”阮欣是肖邺的女朋友,兩個人從大學就開始談了,感情很好。每次一到她生日,不僅是她那邊的朋友會到,肖邺也會叫上自己的朋友去捧場。
別人都還好說,一個電話就搞定了,只有訾靜言完全不給面子,張口就是一句,“我忙。”
“都半年了……”訾靜言像是才想起來似的,“真快。”
“……是快。”肖邺放棄了跟他講道理,只懷念地笑了笑道,“我記得以前你說從滢城帶了個小姑娘回來,那時候她才七八歲吧,今天一看,居然都這麽大了。”
七年轉眼就過去了,訾靜言從高中走到工作,雙兖也從小學讀到了高中,恍惚之間……她就已經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
想到這裏,訾靜言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試圖沖淡那些紛亂的思緒,只可惜效果不佳。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下肚,他的頭腦還是很清醒。
肖邺饒有興致地旁觀,小聲吹了個口哨,“生意場上混多了,酒量都練出來了,白酒行不行啊?”
“都差不多。”訾靜言說。
“那就好。”肖邺口氣新奇道,“我還說你沒喝就醉了呢,那個酒店不就在你回家的路上,哪裏不順路了?”
訾靜言默了片刻,“有別的原因。”
“和你妹妹有關吧?”在場四個人,也就只有從來沒來過北京的雙兖不明情況,會被他蒙在鼓裏。
訾靜言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算是默認了。
“帶小孩真不容易啊。”肖邺感慨了一句,至于具體是什麽事,他沒有過問。訾靜言既然沒有主動說,就說明他不想說,從小認識到大,這點默契肖邺還是有的。
訾靜言偏了偏頭,說話的聲音低得像是在嘆息,“……現在才真的是不容易。”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老劉回來了。
肖邺住在火鍋店附近,走一段就到了,訾靜言則上了車,在老劉問起“不順路”的事時,随口敷衍了過去。
不用陪着雙兖,他就坐在了副駕駛座上。夜間的北京燈火輝煌,紅綠燈一條條地從眼前晃過去,斑馬線上有補課上晚自習的高中女生穿行而過,同樣是豬肝色的校服讓他一下就失了神。
他曾經穿過的校服,雙兖已經穿上了。她成績好,會考到垠安去在他意料之中……也在她的情理之中。
他毫不懷疑她說要來北京,是因為他在這裏。
關于什剎海的古樹……手植明開夜合的納蘭容若曾被野史記載過對自己的表妹有情,西府海棠的花語則是單戀,唯一沒帶上任何暗示意味的,恰好就是他們沒有細看的鳳凰國槐。
雙兖的話題居然還從後海的酒吧拐到了麗江去,大概是因為麗江的別稱——豔遇之都。
她這些細膩的小心思……如果換一個人,對方未必能懂。
這麽一想,訾靜言一時間竟然無法判斷她對自己的感情究竟是好還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