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們沒有遇到堵車,一個小時果然就到了目的地。

下車前,訾靜言給了雙兖一個還沒拆封的口罩。

她接過來,他重新戴上口罩,“北京有霧霾,出門盡量不要直接接觸空氣。”

關于北京的霧霾,她有所耳聞,這是國內去年的年度關鍵詞,只是垠安的空氣質量比這邊好很多,她一時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

她看了看手上的口罩,粉色的,拿出正面一看,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小可。她伸手輕輕摸了摸它的翅膀,擡頭問他,“那你之前……車窗……”

他坐在車裏,居然沒關上車窗,反而戴着口罩坐在了窗邊。

“沒開多久,怕你出來看不到你。”訾靜言淡聲解釋,打開車門下去了。

雙兖一怔,然後戴上了口罩,把笑容隐藏在了布料後面。她出來的時候就怕看不到他,沒想到……他也是。

前面老劉握着方向盤道,“言二現在比以前會照顧人了吧?”

雙兖搖頭。

老劉疑惑地看向她,她低聲細語回道,“不是現在。”

是一直。

她這話雖然沒說完整,但老劉聽懂了,欣慰地笑了笑道,“去吧,我去停車了。”

“劉叔再見。”雙兖下了車。

一月底了,北京的冬天很冷,特別是風大。訾靜言裹着黑色的羽絨服站在古街口,卻不顯臃腫,兩側衣角的設計都往上凹出了半個六邊形的形狀,兜帽上蓬松的絨毛撲在他耳邊,暖融融的。

雙兖也穿了羽絨服,但只是很規矩死板的款式,并不怎麽好看,她望着他,覺得這真是個好看到骨子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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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靜言見她出來了,目視前方道,“走吧。”

雙兖擡頭,高聳的紅木牌坊上描着鎏金的四個大字——煙袋斜街。

她嘆了一句,“好有韻味的名字。”

“單看名字是這樣。”訾靜言說,“清末的時候鴉片流入中國,富貴人家的子弟就到這裏來買鼻煙,光緒年間改的名字。”

這樣一個聽上去很有複古腔調的地名,其實也不過是物質入侵的結果。這是事實,但仍令人有些說不出的惆悵。

她忍不住問他,“就沒有別的說法了嗎?”

“有。”他答得很快。

她追問,“是什麽?”

“這條街的形狀很像煙袋。從東到西,一頭挑着沉甸甸的鐘鼓樓,一頭挑着水靈靈的什剎海。”

這麽聽着,果然就順耳了很多,比較适合外來客觀賞游玩的心态。

他們從牌坊下走進這條北京最古老的商業街,訾靜言問她,“感覺安慰點了嗎?”

“嗯。”雙兖被他看穿,補充道,“總希望是個好點的故事。”

“很正常。”訾靜言沒什麽表情,“游客到景點來大多還是以玩為主。”歷史成因都是要往後挪的,圖個開心而已,沒必要探究那麽多。

雙兖察覺到在這種話題上他情緒不高,便笑了笑道,“也會有人是為了別的原因來的。”

訾靜言随口道,“比如你麽?”

“我想去看那些古樹。”雙兖說。

“明開夜合?”他想起了她在車上說的話,不着痕跡地看了她一眼。

雙兖沒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接着道,“還有西府海棠……和鳳凰國槐之類的。”

“都在宋慶齡故居那邊,這個季節是看不到海棠花了。”

“沒關系,看看樹也好。”雙兖不太在意。

訾靜言微微颔首,“沿着這條街往前走,很快就到了。”

說是很快,是因為煙袋斜街很短,全長也不過兩百多米,胡同兩邊有各式的小店,賣的都是一些中國傳統的東西,剪紙、吹糖人、繡花鞋、手工銀器……雙兖第一次來,一邊走一邊看,訾靜言遷就着她,把步伐放得很慢。

今天是個陰冷的天,街上也有一些游客,但總體來說并不太多。踩在石板路上,恍惚便感覺是誤入了南山。

和自己心愛的人享受着這種悠閑的時光……雙兖聯想到了陶淵明的妻子,想必她為了自家郎君洗手作羹湯時,一定滿懷着一腔平凡的幸福。

雙兖仔細看着街上的景致,在剪紙的小攤前停了下來。攤主手上拿着一把褪了漆的金色小剪刀,靈活地在紙上雕出一塊又一塊的形狀,訾靜言看着紅豔豔的镂空剪紙,出聲道,“想要嗎?”

雙兖搖頭,“就看看而已。”

聽到她這話,賣剪紙的老人擡起頭來,透過老花鏡瞅了她一眼。

雙兖被他看得有點窘迫,訾靜言忽然道,“喜歡哪個?”

她感覺得救了,借着他這句話轉移了視線,不再和老人對視,随手指了一個剪紙道,“這個。”

“那就這個。”他摸出錢包,把它買了遞給她。

聽到價格的時候,雙兖暗暗懊惱,要是剛才不多說那句話就好了。

東西也買了,老人收了錢便不再瞅着他們看了,低下頭又做他的手藝活去了。

兩個人走開,雙兖轉着手上的古典女子剪紙,覺得虧了,“太坑了……”

她眼睛緊盯着剪紙,像是能把它看出一個洞來。訾靜言勾起嘴角道,“景區的東西比別的地方是要貴一點。”

“只有國內的景點會這樣吧……”

“國外也不全比國內好。”訾靜言說,“民風好的地方還不錯,更多的地方還是會宰客,特別是……”他強調了一下,“宰中國人。”

雙兖笑了,把剪紙很小心地折好放進了兜裏,頓了頓才道,“中國人……錢多。”雖然中國現在還不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但中國人總能想方設法讓人感覺到“我最有錢”的濃厚金錢氣息,為世界各地貢獻了不少旅游經濟收入。

訾靜言聽出了她的未盡之言,輕輕吐出了兩個字,“人傻。”

雙兖扭頭去看他。

兩個人都被口罩遮住了下半張臉,訾靜言烏黑的眼裏眸光一轉,雙兖彎起眉眼,和他對視一笑。随後她便是一怔,只那麽一眼,訾靜言已經向前走了。

她悄悄把手覆在了面上,感覺到了發熱的溫度,埋着頭,走在了他身後,落下兩步亦步亦趨地跟着走。

還說別人傻,他剛才不也給她買了那個喊價的剪紙嗎。

走出一段路,訾靜言領着她進了一家店鋪,“這條街的特色,可以看一看。”

大清郵政信櫃,真是霸氣的店名。店鋪門口的綠植和銅像也很引人注目,店裏除了明信片還有一些小擺件和主題文具,玻璃櫃裏放着一張大清驿站圖,在幅員遼闊的清朝疆域上,大清郵路四通八達,向北遠達外蒙古烏裏雅蘇臺索克多地區,南到海南島,東抵嫩江廳以北,西至拉薩。

雙兖有點驚訝,一百多年前的郵政業務居然就已經發展得這麽好了。她又覺得可惜,“如果不是閉關鎖國的話……”

“不是也一樣,歷史必然而已。”訾靜言很客觀,他用指節敲了敲玻璃櫃道,“鐵路已經通了,把這些線路都覆蓋上高鐵或是別的更有效率的交通方式,才是現在國家在考慮的事。”

雙兖看着地圖上的拉薩,中肯道,“很難吧。”

“會有辦法的。”訾靜言的語氣十分肯定。

雙兖也點頭道,“嗯。”

他很相信自己的國家,非常有自信,同樣地,她也是。

最後雙兖給李小阮寄了一張明信片,蓋上了店鋪裏非常霸氣的章。唯一不太人性化的一點是,這裏不準單買明信片,要買只能買一整套,又是銷售套路。

東西賣出去了,老板和善笑道,“天冷了,人沒有旺季多,不過晚上還是很熱鬧的,可以來後海這邊玩玩。”

雙兖禮貌應道,“好的,謝謝。”

訾靜言站在一邊,動了動嘴唇,但沒說什麽。

出了店鋪,雙兖只能把剩下沒寄的明信片帶着走,衣服的兜不夠大,塞不下明信片,這樣一來,手就不能繼續放在兜裏了,要騰出一只來拿東西。皮膚猛地暴露在凜冽的空氣中,立刻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把手往衣服上貼過去,試圖去多保留一點熱量。

這麽別別扭扭地來回動了兩三次,訾靜言發現了她的小動作,他伸出了一只手,“給我。”

她看見他手上的黑色手套,沒怎麽猶豫就把東西遞了過去。

不到半小時,他們就走完了這條不長的街,雙兖回頭一望,因為天氣的原因,街道看起來有一點凄清寂寥。

她想了想道,“不知道晚上會不會熱鬧一點。”

訾靜言挑了挑眉,“你想在晚上來?”

“有機會的話。”雙兖覺得這沒什麽問題。

訾靜言卻否決道,“不行。”

她有點奇怪,“哪裏不行?”

只聽他言簡意赅道,“後海,有酒吧街。”

“……哦。”雙兖摸了摸鼻子,她還未成年呢。

身後的一家店裏放着音樂,聲音不大不小地傳了過來,“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百花深處……”

訾靜言看起來很平靜,雙兖心裏卻被這首歌撩得癢癢的,幾番欲言又止,糾結得不行。

訾靜言低眉看她,“想說什麽?”

“你……”雙兖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去過嗎?……酒吧。”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去過。”訾靜言說。

雙兖沒應聲。他說的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他是已經有了自己事業的成年男人,晚上出來喝點酒也沒什麽大不了,但她卻擔心起了別的東西。

思來想去,她終于說出了一句話,聽上去風馬牛不相及,“我聽說麗江也有很多酒吧。”

訾靜言略一思索道,“去過兩次,這幾年越來越商業化了。”

他這個答案說得一本正經,仿佛只是不經意地接上了雙兖的話題而已,倒是弄得她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最後只讷讷道,“我還沒去過。”

訾靜言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成年以後再去吧。”

“好。”話說到這裏,言語中那些隐隐約約的暗示呼之欲出,雙兖不敢再更進一步了,就此打住了話題。

穿過煙袋斜街,沿着後海向西走了大概十分鐘,他們到了後海北沿46號。

宋慶齡故居。

除此之外,這裏還一度是和珅的別院、攝政王府花園、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出生地……也是大學士明珠的府邸,納蘭容若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這裏承載了很多的歷史歲月,跨進大門時,訾靜言說,“清末以前的東西,還留在這裏的不多了。”

雙兖回道,“聽說明開夜合還在。”

他說,“在此之前的基本看不見了,比如乾隆年間的痕跡。”

“和珅?”

“對。”訾靜言低聲道,“他早年為官其實很清廉。”

只是後來人到高位就變了,雙兖在心裏默念出他的潛臺詞,倒是驀地聯想起了另一件事,“和珅好像還有一個稱號。”

和珅,在歷史上有過記載,號稱“滿洲第一俊男”。

“……你知道的還挺多。”訾靜言停下腳步,啞然失笑,“小姑娘看歷史,都比較喜歡關注這方面麽?”

“……也不是。”被他這麽一說,她也開始不好意思了,“只是正好在書上看到了而已。”

“不要被男人的外表騙了。”訾靜言的話裏有些諄諄教誨的意思,“好看的皮囊不能代表一切。”

莊嚴肅穆的國母故居裏,他微微擡起了下巴,看着面前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提醒她看男人要有眼光。

她秀眉大眼,高挑纖細,就算打扮得不怎麽出挑,眉眼裏也像是淬了光,有一種少女特有的娉婷秀雅,青澀地安靜着。

同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他看她的感覺非常鮮明,不像以前上高中時,看同齡女孩總沒太大感覺。知道她穿得太樸素了些,偶爾換身精致的裙子也不錯,但每次這個念頭一升起來,很快就又自行落了下去,一次也沒能說出口。

像她這樣的條件,一旦稍作打扮,只怕少不了追求者,早戀總歸對女孩子要不利一些……想到這裏,他有些不耐地皺起了眉,換了個話題,“西府海棠在大會餐室的院子裏。”

雙兖愣了愣,不明白剛才那一瞬間他的煩躁從何而來,但還是順着他的意思,一起往裏走去。

而且他說的話她也不是很贊同,她看了一眼他挺拔瘦削的背影。

好看的皮囊或許千篇一律,但他絕對是萬裏挑一。

不僅僅是外表,靈魂也是。

松柏蒼翠欲滴,綠草如茵似碧,舊王朝裏皇親國戚的花園,後來住進了一位偉大的女性。

兩層的樓房很寬敞,靜怡寧人,設有宋慶齡的生平展覽和生活原狀陳列,雙兖認真地一一看過她遺留的信件和衣物……屋內牆上的鐘表停留在了宋慶齡逝世的時間,在雙兖參觀那些陳設與物件的時候,訾靜言就站在那裏,靜默無聲地凝視着已經停滞了的時間。

她走過去,就聽見他說,“兩萬多件文物,這個鐘最有感覺。”

停止的時間,已故去的人。

“但是來看的人、他們的時間是流動的。”雙兖不假思索道。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訾靜言給自己的話做了總結,帶着她從主樓往外走,總算看見了他們之前說過的西府海棠,鳳凰國槐也在不遠處。

冬天的西府海棠不在花季,枝葉翠綠着,看起來很樸素,和別的樹木也沒有什麽差別。

“四月來才是最好。”訾靜言說,“但那時候人也很多。”

雙兖知道他一定來看過,于是道,“實景和圖片比怎麽樣?”

“更有生氣,很香。”

她有些詫異,“我還以為海棠是沒有香味的……”

因為張愛玲說: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

訾靜言擡手拂過一片綠葉,“又是書上看的?”

雙兖誠實道,“見過的東西不太多,都是看別人寫的。”

“張愛玲?”

“對。”她笑了,“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

他答,“先看的胡蘭成,自然就知道張愛玲了。”

她奇道,“很多人都是為了研究張愛玲才去讀胡蘭成的。”到了訾靜言這裏,居然颠倒過來了。

他放緩聲音念了兩段話,“三分人事七分天,因而尚有着七分天意,所以人事倒也急切不得窮絕。這個不得窮絕也是一種民間精神。”

“中國地方不但北京,便是再荒涼些像大同或蘭州,亦令人感覺是塞上日月漢人家……這樣的句子,是他寫出來的。”

他的聲音似乎也被寒風凍得冷了許多,涼得像挾了一層冰,字音卻很清晰。

雙兖說出了自己的感覺,“他很懷念。”

胡蘭成有漢奸背景,晚年居于日本,最終客死他鄉。這樣的人,偏偏卻很有才華,她不知道訾靜言會怎麽評價他,但又莫名地覺得他不可能會表示欣賞。

等了片刻,訾靜言才道,“如果是才高品劣,不如平庸。”

雙兖聽完,心情有些說不上來的輕松和愉悅。

和她想的一樣,他果然是個很有原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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