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們一定很高興吧?”
“嗯?”
“那些孩子。”雙兖說,“書是給他們的吧?”
“嗯,只有一點可惜……”訾靜言似乎有些遺憾。
雙兖追問,“哪裏可惜?”
他有些無奈,“我聽不懂他們說話。”
雙兖愣了愣,訾靜言又道,“這裏的孩子都說回語。”
又是少數民族啊……雙兖待在學校感覺很少有機會見到一個少數民族,訾靜言卻總是在和他們接觸,她有點好奇,“回語聽起來是什麽感覺的?”
訾靜言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會兒,“有點像是阿拉伯語,但又不全是。”
“阿拉伯語?”她有點驚訝,一直下意識地覺得少數民族的語言是他們特有的,沒想到還和外來語挂了鈎。
“和人們普遍的想象是有不同。”他娓娓道來,“回族的語言文字,除了阿拉伯語、波斯語之類外來語的使用,也有生活和宗教用語的成分,剩下的才是他們的方言土語。”
雙兖笑,感嘆道,“真厲害啊……”
他不置可否,“怎麽說?”
雙兖誠實道,“有時候會覺得普通話有點無聊。”她補充道,“和少數民族的語言比起來。”總感覺普通話沒有那種隐晦、神秘又至高無上的神奇魅力。
“至少能讓人聽得懂。”訾靜言說。
沒想到他會給出這麽個評價,雙兖笑了起來,“聽說以前四川話差點就當選普通話了。”蜀音取代京音,從此改寫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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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謠言而已。”訾靜言淡淡道,“20世紀初清政府就把北京官話稱為‘國語’,民國沿用,現在也沒變。”
“……哦。”不知不覺間又因為他漲了知識,雙兖想起了班上一個四川來的同學,不禁道,“不過如果四川話真的變成了官話,會很好玩吧。”話音剛落,她腦海裏又浮現出了那個四川同學橫眉豎眼的模樣:好玩個鏟鏟!
她沒忍住笑出了聲,訾靜言那邊先是沉默,片刻後也像是被她感染了一般,低低笑了一聲。
雙兖立刻打住了笑聲,有些赧然。她怎麽像個傻子似的,好好講着電話就自顧自笑了起來呢……
她屏氣凝神等了等,訾靜言出聲了,聲音很平和,他說,“除夕快樂。”
雙兖只好跟着回了一句,“除夕快樂。”
這兩句對話……她似乎以前也聽他說過,而且也是和人打電話的時候說的,霎時間她有點失神,訾靜言卻已經挂斷了電話。
他最後一句話是,“早點睡,不要守夜。”
她應道,“好。”
訾靜言是年前才進的甘肅。
去山區的公益項目是特意定在過年的,因為這樣溫暖的意味會更多一些。原本是沒打算往家裏打電話的,山區的手機信號弱,他偶爾聽見同來的人在土泥牆外打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說不了兩句就只能放棄了。
就這麽一直待到了過年那天早上,隊伍裏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決定翻一座山去對面的鎮上。
有人問他,“一來一回要花不少時間吧,去幹嘛啊?”
男人笑,“挺久沒回家了,今年過年也沒回去,想給家裏打個電話,聽說那邊鎮上信號好。”
問話的那人給了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不止是家裏人吧?”每天晚上這個大男人都躲在被窩裏悄悄給什麽人發短信,想也知道不會是給家裏人發的。
“女朋友嘛。”男人承認得也很大方,只是臉上還是浮起了一絲紅暈。
衆人起哄,他急忙躲開,準備出發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訾靜言就靠在角落裏默默地聽着,等男人走的時候,他跟了上去,“一起。”
男人爽朗笑道,“也去給家裏人打電話啊?”
訾靜言應是,男人随口和他閑聊,“你女朋友也一定在等你的電話吧。”這種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長相和舉止打扮都不差,會在過年的時候來這種山區裏已經夠奇怪了,沒有對象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下意識地默認了訾靜言有女朋友。
訾靜言的唇邊多出了一點笑容,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男人見他這樣,卻覺得是他不好意思了,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之後,他不再多問,轉而和他聊起了其他的話題。
起初他們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走出兩個小時後就都消了聲。
實在是有點遠了,走着走着就沒那麽多精力去聊天了。
山風凜冽,路很不好走,但山裏的空氣很好,一閉眼就是滿鼻的芬芳。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兩枝臘梅花上,仍在思考剛才男人的問題。
是去給家裏人打電話嗎?是的。
他既然翻山跋涉到了鎮上,那就不僅是淩霂雲那邊,訾裕然那邊他也會去一個電話。
女朋友也一定在等自己的電話吧?很顯然,不是。他沒有女朋友。
但是……他卻沒有否認男人的話。有點鬼使神差,也有點不合常理,潛意識裏……總感覺否認似乎也是一種傷害——對家裏那個小姑娘的傷害,盡管她現在并不在他身邊。
在電話裏和她說起與過年毫不相幹的語言話題,她竟然也聽得很認真,等到聽見她輕柔溫軟的笑聲時,他心裏的某個角落微微一動,最後也自然而然地跟着笑了笑。
超過三個小時的坎坷黃泥路,最後換了這一通不到三分鐘的電話,算得上值得……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他敏銳地感覺到了某些東西正在破冰而出,于是有些倉促地挂斷了電話。
思緒飄遠,他恍惚中想,她已經有多久,沒有叫過他一聲哥哥了……
半年?一年?還是兩年?竟然一時想不出确切的答案。
或許遠比他想的要早。
……
年後雙兖和李小阮一起返校,三月份學校難得放了兩天假,她們小學那個班的同學又正好定下了回去看肖老師,于是她倆雙雙回了闌州,約好在李小阮家門口碰面出發。
上了初中以後,大家就很少去小學那邊了,因此李小阮一路邊玩邊看,導致她們最後差點遲到。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人都到齊得差不多了,只是全都堵在關着門的辦公室門口,沒有一個人進去。
李小阮湊上前問,“什麽情況啊?”
她畢竟是昔日的班長,和誰都說得上兩句話,立刻就有人回道,“裏面好像有人,肖老師在和他們說話。”
“怎麽正好也挑了這個點啊……”李小阮嘟囔了一句,但也沒有辦法,只好拉着雙兖在一邊閑聊。
她們沒有等太久,大概十來分鐘後,裏面的人就出來了。
身高腿長的兩個年輕男人,一個皮膚白淨,面容平靜,另一個則挑染了紅發,穿着一身寬松的Polo衫,正回頭向辦公室裏說着話,“媽,那我們就先走了啊。”
透過開着的門,能看見坐在辦公室裏的肖明悅笑着點了點頭。
……媽?
這麽說來,這個人是肖老師的兒子?
在這些生活平淡規矩的初中生眼裏,他張揚的打扮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着看。
只有雙兖和李小阮沒有。
她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另一個人身上,只要對訾靜言稍有了解的人,目光就不可能從他身上移開。
李小阮用力拽了一下雙兖的袖子,壓低聲音道,“你哥怎麽在這兒?”
雙兖緊張地搓了搓掌心,也低聲回道,“我也不知道。”她事先并沒有聽說過他要來,甚至一直以為他還在甘肅。
兩個男人從門邊往外走,同學們見他們出來了,接着空檔就往辦公室裏湧了進去,很快外面就清場了。
雙兖趁機去了班裏的人看不見的樓梯轉角等着,李小阮也跟她一起。
上面的兩個男人往下走,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樓梯邊上的兩個小姑娘。
訾靜言似乎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雙兖,他在她面前停下,喚了一聲,“雙雙。”
上次見面還是在年前的北京,因此雙兖有些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揚,歡快的語氣也很快就暴露了她的內心,“你……怎麽會在這裏啊?”她沒有叫他哥哥,只用了一個“你”來替代。
李小阮則乖巧地喊了一聲,“雙兖哥哥”。
訾靜言對雙兖略顯奇怪的稱呼沒什麽反應,只對李小阮微微颔首了,解釋道,“有點事,順便過來看看。”
他的解釋,其實也談不上是解釋,具體是來做什麽的完全沒說。不過雙兖已經習慣了他這樣,只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她就借着說話的間隙佯裝是在等他解釋,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他。
訾靜言把頭發剪短了一些,和她正好相反,她已經把頭發留長了,現在垂下來都快到腰了……她這邊旁若無人地盯着他看,另一邊的肖邺狀似不甘心道,“這兒可還有一個哥哥,都沒人看得見嗎?”
雙兖這時才分出了一些注意力給他,補了一聲,“肖邺哥哥。”
肖邺笑嘆道,“這一聲叫得真不容易啊。”
“……也沒有。”雙兖臉上一熱,有些慌亂地垂下了眼,餘光掃過訾靜言的衣擺,她看見他的白色牛仔外套口袋裏露出了什麽東西的一角,像是包煙。
雖然她沒見過他抽煙的樣子,但轉念一想,他這個年紀會抽煙也沒什麽大不了,都快要二十五了。
她一直把他的年齡記得很清楚。
她的視線不自覺地就停在那包煙上,正想探究一下是什麽牌子的煙,下一瞬就被發現了。
訾靜言修長幹淨的手指搭上了衣服口袋邊緣,把那包煙推了進去。
肖邺看得樂了,“教壞小孩了吧?”
訾靜言看也沒看他,只繼續對雙兖道,“你們今天同學聚會?”
“嗯,算是吧。”雙兖道,“約好了來看老師。”
肖邺笑容可掬道,“巧了,我們也是。”
雙兖也抿唇一笑,李小阮膽大,直接就道,“這個哥哥,你是肖老師的兒子嗎?”
剛才那聲“媽”大家可是都聽見了。
規矩莊重、十年如一日穿深色套裝的肖老師居然會有這麽個潮男兒子,李小阮覺得既刺激又可疑。
“是啊,親生的無疑。”肖邺和訾靜言的沉靜寡言不同,他和小姑娘說話開朗随和,一直是笑着的,“我和他以前也是肖老師的學生,難得過來看看,正好就撞上了你們。”
李小阮還要刨根問底,比如“肖老師同意你染頭發啊”、“你是做什麽工作的”之類的話,就聽辦公室裏江生餘探了個頭喊道,“李小阮,雙兖,你們去哪兒了?就差你們倆了。”
她只好暫時放棄了追問,連聲擡頭應道,“來了,來了!”
雙兖看向訾靜言。
訾靜言淡淡道,“去吧。”
李小阮也催道,“雙兖,我們上去吧。”
雙兖跟着她爬上樓梯,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訾靜言已經走了,她連個背影都沒看到。
其實她私心裏并不想上來,她還想跟訾靜言多說兩句話,因為她不知道他這一次來會不會馬上就走。
和老師見面的過程不長,多半就是大家報報成績聊聊校園,很快他們就散了,約好了之後去吃飯唱歌。
李小阮好玩,習慣性地拿出了班長作風,風風火火地領着大家就走了,雙兖對去KTV沒有興趣,就沒跟着。她就是去了也不會唱歌,幹坐着幾個小時也很無聊。
精力充沛的學生們歡笑着來,又歡笑着去,雙兖沒跟他們一起,于是最後一個出了辦公室。
剛走到樓梯口,她又倒了回去,站在辦公室門邊道,“肖老師,以前我哥哥那個班是不是在三樓最邊上那個教室?”
隔了三年多再回小學,恰巧又見到了訾靜言,她忽然就想起了她最初到林苑小學的那一天,訾靜言曾經在那間教室旁邊站了很久。
“這個啊……”肖明悅想了想道,“對,是那間教室。”
雙兖道,“謝謝肖老師。”
肖明悅一笑,“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雙兖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道,“第一次帶我來學校的時候,他好像很在意那間教室。”
肖明悅聞言,臉上露出了一些感傷的神色,嘆氣道,“他在我的班上只讀了一年,後來就跳級走了。小學期間他的家長會都是他外婆和他爸爸來開的,他媽工作忙,只來過一次,就是我教他的那一年,在三樓的那個教室。”
因為是林易青唯一來開過家長會的教室,所以讓訾靜言一見就失了神……他一定很想她吧。
想到這裏,雙兖忽然心生難過,向肖明悅道了別,慢吞吞地踩着樓梯下了樓。
因為心情低落,她走出教學樓的時候沒發現花壇邊上還站着個人,目不斜視地就走了過去。
訾靜言見她埋着頭往前走,出聲道,“你不和同學出去玩麽?”
肖邺家住在學校後面的家屬樓,他把手機落在了家裏回去拿,訾靜言就留在原地等他。
不一會兒他就看見李小阮帶着浩浩蕩蕩的班級隊伍出來了,男生女生們嘴裏都興高采烈地說着話,氣氛十分熱鬧。
他下意識地在隊伍裏找了找,沒看見雙兖,正想着是不是再上去看看的時候,小姑娘卻下來了。
雙兖聞聲回頭,看見訾靜言沒走的驚喜暫時蓋過了她心裏的那點消極情緒,她眼睛一亮,小跑過去道,“他們去唱歌,我不擅長。”
訾靜言站在花壇後的陰影裏,目光落在了新開的月季上,“今天沒課?”三月份中學和小學應該都開學了,而且今天還是星期一。
“初三和高三月考要騰空教室,放了兩天假。”雙兖說。
“兩天假……”訾靜言沉吟道,“那你現在是打算回去了?”
雙兖艱難道,“……嗯。”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不想回去,她還想多跟他待一會兒,哪怕是随口閑聊幾句也好。
訾靜言似乎看出了她的不情願,略一思索道,“不急的話,要不要跟我去掃墓?”
雙兖一怔,“掃……墓?”
“今天是我媽的忌日。”訾靜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