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林易青的忌日。

雙兖愣了一下,然後回想了一下日期,的确沒錯。也就是說……今天也是訾靜言的生日。

訾靜言見她沒說話,又道,“你還沒在今天去過……”

話還沒說完,就聽雙兖笑盈盈道,“生日快樂。”

訾靜言看了她一眼,微微一哂道,“有禮物麽?”

這個問題一下子就把雙兖給難倒了,訾靜言回來得這麽突然,她怎麽可能會有禮物給他,她簡直都要後悔自己剛才多嘴那一句了。但是直接否認又不太說得出口,她心裏欲哭無淚,就在這萬分尴尬的時候,有人來給她解了圍。

肖邺回來了。

他拿着手機奇道,“妹妹也在啊?”

訾靜言道,“我帶她去掃墓。”

肖邺聞言一怔,“剛才不是還說待會兒約頓飯的嗎?”

他們兩個現在都在北京,閑來無事一起吃飯時聽到訾靜言說要回來,他興致勃勃地也跟着回來看看,沒想到一轉頭這人就要把他撇下了。

訾靜言瞥了他一眼,“改了。”

他本來是打算晚點再去掃墓的,只是沒想到會在學校遇到雙兖。

“那我呢?”肖邺狀似無奈道,“我才定好了飯店的位置。”

“你帶上肖老師去吧。”訾靜言為他提供了一個可行方案,帶着雙兖往前走了。

肖邺在他身後喊道,“以前為了那誰抛棄兄弟,現在帶着個小姑娘還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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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靜言知道他只是随口說說,兩個人都認識這麽多年了,肖邺十句話裏總有那麽兩句是在插科打诨。

他沒理會肖邺,只對雙兖道,“剛才跟你開玩笑的,我不用禮物。”

那誰……是誰?

雙兖正琢磨着肖邺的話,乍一聽到訾靜言跟她說話,下意識地就點了頭。随後看到訾靜言挑起了眉,她又急忙搖了搖頭。

訾靜言見小姑娘的臉都被自己逗得紅了起來,也不為難她了,“難得有機會帶你過去一趟。”

上一次在林易青墓前說要帶雙兖過去,結果一直也沒能成行……這麽一想,他無意識地皺了皺眉。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一想到要去掃墓,他的煙瘾就有點忍不住了。他伸手到兜裏拿煙,沒留神把和煙放在一起的打火機帶了出來,掉在了地上,正好就在雙兖腳邊。

她有點驚訝。

這居然還是她以前見過的那個打火機,黑底銀紋,一模一樣的款式,不知道這幾年裏有沒有換過新。

她彎腰把它撿起來,動作熟練地一手打燃了火,另一手護着火苗往訾靜言那邊遞了過去。

訾靜言有些詫異,但還是把煙咬在嘴裏,俯下身就着她的手點了火。

他很配合,雙兖把打火機遞還給他的時候笑了笑,“以前黃嬸認識的人都會抽煙。”

麻将館裏騰雲駕霧,點煙敬煙之類的動作,她看過很多次,沒有實際操作過也不妨礙她學起來有模有樣。

訾靜言聽了她的話,不置可否,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住香煙,仰頭吐了個煙圈。灰白色的痕跡,風一過就散了。

雙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脖子被這個動作拉出了筆直的一條直線,喉結的弧度的動了動,她不由自主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她以前是不太喜歡別人抽煙的,味道悶得不行,一張口就是一口黃牙,說不定還會順口蹦出兩個髒字。

但是訾靜言完全沒有給她這種感覺。

他拿煙和吐煙圈的動作都行雲流水,十分好看,不會讓人反感。

訾靜言抽着煙和她一起走出了林苑小學,校門外停着接他的車。因為手上有煙,他讓雙兖坐在了後座,自己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搖下了車窗。

老劉把訾靜言和雙兖送到了墓園,停車在門口等着他們。

春天了,花店裏花草的種類比訾靜言上次來豐富了很多,他聞着滿店的濃郁花香,有些無從下手,最後還是和上次一樣拿了滿天星和薰衣草。

雙兖本來還想看他買什麽花,沒想到居然只要了一束幹花,她想了想建議道,“其實送母親的話,很多花都可以的。比如報春花……”她指了指花店裏一小捧藍色的花道,“有‘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的意思……還有這個……”

她見訾靜言聽得耐心,又恰好遇上自己了解一點的東西,滔滔不絕地說了個遍。把她看到的能說的都說完了之後,她擡眼瞅着訾靜言的臉,也不知道自己說了這麽多有沒有用。

訾靜言看見她那副暗含期待求表揚的神情,又向店員要了一束報春花,給了雙兖拿着。

小姑娘立刻就抿着嘴唇笑了,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爍着滿足的光。

訾靜言原本因為來掃墓而有些躁動的心情神奇地平複了下來,他輕聲道,“你對花了解得很多。”

雙兖得到了肯定,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衣角,回道,“跟阿婆學的。”

淩霂雲閑着沒事的時候就會插花,她經常跟在旁邊看,淩霂雲也會耐心地跟她講解花的品種和習性,一來二去她就有了些了解。

訾靜言“嗯”了一聲表示贊許,又道,“我不知道她喜歡什麽花,所以才沒有選。”

不僅是花,還有喜歡的顏色、衣服或者食物……這些他都不知道。

在林易青生前,母子倆相處的時間非常少,林易青總是在忙,一直到她去世的那天都還在工作。

他這話說得平淡,雙兖卻敏銳地覺察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氣息,她試圖安慰一下他,“我也不知道黃嬸喜歡什麽花。”

她絞盡腦汁地思考黃芳的喜好,最後郁悶地得出了一句結論,“我只知道她喜歡錢……”

訾靜言望着她,慢慢勾起了嘴角,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

一個母親給自己孩子留下的印象,竟然是只喜歡錢。

雙兖見他笑了,以為自己的話有了成效,美滋滋地也笑了笑,“林阿姨一定是一個很好的人吧?”

訾靜言仰頭向上看了看,給出的答案很客觀,“在工作單位,她是行業楷模。在家裏……她是受盡寵愛的人。”他說着,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沒想到有一天這樣的話能從他的嘴裏說出來。

林易青并沒有扮演好她的家庭角色,她不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和好兒媳婦,但這不影響她的家庭地位,她總是輕而易舉地就能贏得別人的喜愛。

雙兖也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後,又看了一眼,終于忍不住指出事實,“受盡寵愛的話……你不是也一樣嗎?”

她突如其來的話讓訾靜言的反應慢了半拍,思索片刻後他才道,“那是以前,現在江山已經易主了。”

這次沒反應過來的換成雙兖了,她下意識地張口就要證明自己的話,“你不在的時候,阿婆經常擔心你有沒有好好吃飯……”

訾靜言聽她說着,給花付了錢,随後便往外走了,雙兖有點急了,跟上去的同時嘴上也沒停,“訾叔叔也會經常打電話到家裏來……還有陳姨……”

她一口氣說完了自己見到的所有情狀,訾靜言卻只不經意地點了點頭,讓她覺得自己說這些很沒意思,都是一些瑣事,聽上去怪無聊的。

她心裏有了那麽一點微不足道的沮喪,終于在他們走進墓園前消了聲。

白色的大門前,訾靜言放慢了腳步,在跨進墓園的前一瞬轉過了身,雙兖本來就是跟在他身後的,只顧低着頭往前走,等她注意到訾靜言停下來的時候,已經離他很近了,只有一步之遙。

這一步,驀地變得有那麽一點點遠。

她想起了初中時看過的電影臺詞。

“如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100步,我已經走了99步,就等你走最後一步。”

電影裏用來告白的臺詞,到了她這裏變成了倒帶狀态,只是她捂在心口的一場暗戀而已。她緩緩把自己邁出的腿收了回來,像是一個慢動作,随後她擡起頭來,适時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看着訾靜言。

他居高臨下,垂着眼眸,叫人不太辨得清喜怒。

太陽有點曬,把他身前刷出了一片陰影,雙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雙手背在背後,鞋尖點在地上,挪進了那片陰影裏。

做完這個動作,她又去看他的表情,這次他輕聲嘆了口氣,“你就那麽想安慰我麽?”

雙兖點頭,“三樓的那間教室是你以前那個班吧,我去問了肖老師……”背後打聽人總不是什麽好事,她摸了摸鼻子才接着道,“她說林阿姨在那裏給你開過家長會,我就想……你會不會……其實一直很想她……”

她越說聲音越低,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鬧了個烏龍,或許他早就不在意這些了呢。

訾靜言看着她一臉的局促不安,不算特別熱的天氣裏,她鼻尖上竟然沁出了一點汗,他想也沒想就伸手給她抹掉了。他的手涼,雙兖被吓了一跳,但也沒躲開,顫着睫毛動也不敢動。

訾靜言心神一晃,大拇指從她鼻尖上輕輕擦過去,卻沒有把手收回去,只是落在了半空,對她攤開了掌心,掌心的紋絡清晰分明,一如多年之前。

在她跌倒的時候,他向她伸出手,問她傷到了沒有;在她總把鉛筆弄斷的時候,他向她伸出手,坐在鄉下的舊沙發上幫她削鉛筆……在眼下的這個時候,他又向她伸出手,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這一瞬間,空氣忽然變得粘稠起來,有種她看不分明的氣氛在蔓延,瀕臨發酵。

她攥住了自己的手心,覺得好像也出汗了。她又松開手,不着痕跡地貼着褲縫蹭了一下,才慢慢地把手搭上了他的掌心。

訾靜言立刻屈起手指,包住了她的手。

雙兖有一瞬間的恍惚,暈暈乎乎地想起來,現在已經是三月份了。

随着這個想法的出現,她猛地清醒了,心跳飙升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帶起的氣流裹攜着她的神經,微醺着醉,醉着醒來。

訾靜言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就在她以為會發生什麽的時候,他卻松開了手,面上還是他一貫的波瀾不驚,“手上也出汗了。”

雙兖呆住了。

空氣重新開始流動,幹燥溫熱,三月還是三月,但不是她的春天。

片刻後她露出了一個笑容,話卻說得有點語無倫次,“啊……嗯,我帶了紙……有點熱,擦一下就好了。”

訾靜言看着她,沉默了兩秒,是她不太看得懂的那種沉默。

她低頭估計了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能有四十厘米,或者再多一點,四十五厘米。還是一步的距離,什麽都沒變,仿佛剛才那點不同尋常的感覺只是她的錯覺,它消失得那麽快,她還沒來得及抓住一截尾巴,它就瞬間跑得無影無蹤了。

訾靜言微微皺起了眉,很自然地轉身道,“進去了。”

“……好。”她心裏半是失落半是自嘲。

十指相觸的那一刻,她居然以為他會把她拉進懷裏。

真是想得太多了……都怪這讓人靜不下心來的季節。

訾靜言和雙兖一前一後走進了墓園。

這不是雙兖第一次來這裏了,以前來的時候多少會覺得腳下發涼,但是這次不知道是因為上午的陽光隐隐發燙,還是身邊有人陪着,她并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眼前整齊幹淨的一座座白色墓碑有一些靜谧安寧的味道。

他們一一把手裏的花在林易青墓前放下,大小兩束花并列在一起,看上去可愛又溫馨。

訾靜言側身對雙兖道,“來打個招呼。”

雙兖望了望他,上前一步道,“林阿姨,我是雙兖。”

訾靜言接道,“上次跟你說的那個小姑娘。”

他的聲音本來就輕,話尾的“小姑娘”三個字更是變成了一根羽毛,壓在雙兖的心髒上,有些酥癢,更多的是它帶來的重量。

不算太重,但又不能完全忽視。他還是把她當成一個小姑娘……當成妹妹。

她不禁反駁道,“我也不小了。”

訾靜言不動聲色回道,“你才十五歲吧。”

雙兖倔強道,“我已經上高中了。”

訾靜言一時間沒有說話,站在墓碑前又點了一根煙。

雙兖不想露怯,也梗着脖子站着。

半晌後,訾靜言終于開了口,聲音帶上了一些抽煙後的低啞,“所以你不想再叫我哥哥了?”

“……不是。”雙兖否認了,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不是因為這個。”她說得有些艱難。

“知道了。”訾靜言說。

雙兖愣了愣。

他的反應不是她意料之中的任何一種,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責怪,太平靜了。平靜得就像是……早已看穿了一切。

“不想叫哥哥,那就叫名字吧。”他笑了。

雙兖頓時不敢再沖動了,悶不做聲點了點頭。她看着他拿煙的手,目光停在了他凸起的指節上,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

她進一步,他就退一步。如果不是這樣,她是不是會悶頭撞上一堵南牆?

春日上午的風缭繞過訾靜言的指尖,疏忽變得猛烈,刮進了她懷裏。她發熱的頭腦漸漸降了溫,頭一次在他面前徹底冷靜了下來。

和墓碑上林易青不茍言笑的面容對視着,她悄悄舒了一口氣。

……好險。

還好沒有被當面揭穿,還好。

她知道自己完全無法招架他的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

漫長的暧昧期。

直面死亡.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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