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校慶參與人數衆多,除了所有在校的老師和學生,還有從外面邀請過來的人,學校的禮堂裝不下那麽多人,只好把舉辦地點挪到了操場。從學校門口到操場有一段距離,走過去要五六分鐘,期間雙兖一直默默低頭朝前帶路,聽着身後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所謂“帶路”不過是走個形式,實際上他們都對垠中很熟悉,畢竟是曾經待過的母校。

林雫指着不遠處教學樓的外牆道,“重新刷漆了啊,以前還是灰撲撲的顏色,現在這樣看着舒服多了。”

訾靜言擡頭瞥了一眼,沒說話。

林雫又道,“五樓大樓梯邊上那兒,你還記得吧?”

“怎麽可能忘。”訾靜言微微一哂。

林雫笑起來,“老張最喜歡在那裏訓人,讓一溜學生點豆子似的站好,一個個地挨着罵過去。”

她和訾靜言差了三歲,正好輪了一屆老師,班主任都是張瑤,共同記憶不可謂不多。

為了缺課的事,訾靜言也沒少被她罵。那時候少年意氣,他雖然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會不耐煩,現在再去想,卻只剩下了一層淡淡的懷念。

他回憶着道,“初二那年,你們班外牆的爬山虎裏掉出了一條竹葉青,聽說你被當場吓哭了。”

能有幾個女孩子是不怕蛇的,那個場景光是想象一下都能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雙兖聽到這裏,下意識地向教學樓那邊望了過去,樓層外牆上光禿禿的一片,早就沒了什麽爬山虎的蹤影……他們是在說着那些久遠的、她完全沒參與過的事。

“還聽說呢,這事我不是一放學就跟你說了嗎。”林雫沒好氣道。這麽丢人的事,也就只有學生時代會發生了。

“沒見到你哭。”訾靜言說。

“都過了好幾個小時了,那會兒早哭完了。”林雫嘆了口氣,“我才剛在座位上坐下,一團東西就砸到了桌上,正常人都會被吓到的吧。”

訾靜言聞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吃了個哈根達斯,不就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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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給你面子。”林雫對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畢竟是給我的慰問品。”

“大概吧。”訾靜言不置可否。

“Maybe.”林雫優雅地聳了聳肩,幾步越過他,走到了雙兖身邊,勾唇一笑道,“初次見面,自我介紹就不用說了吧?”

她一笑,紅唇映着貝齒,唇角的弧度完美,完全看不出來年紀,明媚得就像是中世紀的歐洲少女油畫。雙兖成功被晃了晃神,愣了一瞬才開口道,“我知道,你是林雫姐姐。”

“本名是瑟琳娜·坎貝爾,聽起來和林雫很像吧?”她說話很随和,語調輕松,很有感染力,雙兖輕輕點了下頭。

這樣的人,實在很難讓人生出惡感。

“言二取的名字,直接就用了諧音。”林雫笑笑,“真是懶得沒誰了。”她說着,往雙兖臉上看了看,雙兖頓時一陣緊張。

不會是因為出汗太多,妝花了吧?

林雫蹙了一下眉,伸手把她臉上的一小塊白屑刮了下來,“好了。”

學校禮儀隊的粉底質量不怎麽好。

雙兖臉上一熱,感覺怪丢人的,她張口正要道謝,林雫卻已經轉開頭去和訾靜言說話了,“我看見老張了,也不知道今年她帶的是高幾,一起過去?”

訾靜言微微颔首,目光轉向雙兖,她急忙道,“我還要回去站崗,老師會來檢查的。”

“那就晚點見。”訾靜言看着她。

林雫也笑吟吟道,“帽子可以晚點還我。”

這次雙兖終于道謝成功了,在他們離開之前匆匆往回走了。走到道路轉角處的樹蔭下,她轉身向後看,訾靜言和林雫走在下操場的階梯上,兩個人一左一右偏着頭說話,訾靜言似乎說了句什麽,林雫便拍着他的肩頭大笑了起來,過了兩秒,訾靜言也笑了。

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訾靜言和肖邺在一起的狀态明顯和現在有很大的區別,沒這麽親密,也沒這麽愛笑……而且雙兖上星期才在電話裏聽淩霂雲提起林雫,說她打了場離婚官司,現在已經恢複單身了。

訾靜言大概沒有意識到,他和林雫站在一起,有多登對。

他們的身影逐漸行遠,雙兖站在原地怔怔看了會兒,忽然調轉了方向,跑進了禮儀隊今天早上用來化妝的藝體教室裏。

五分鐘後,她抹幹淨臉上的水往外走,教室門邊靠着的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轉過臉來,身上的豬肝色校服比那張清秀白皙的臉還要顯眼。

雙兖驚訝道,“你怎麽……今天你們學校不是在上課嗎?”

談笑也很驚訝,“你把妝洗了?”

好不容易雙兖沒在垠中門口站着了,他等在這兒既是想和她說說話,也是為了近距離看一眼她化妝的樣子。

遠遠看着就感覺好看,不知道近看會是什麽效果……他暗含期待地琢磨了一會兒,萬萬沒想到最後看見的還是那張素面朝天的臉。

雙兖察覺到談笑的錯愕裏還有些失望,心底忽然生出了一點煩躁的情緒,不冷不熱道,“你逃課了?”

“前幾天聽朋友說垠中校慶有節目表演,借了他一身校服來湊個熱鬧。”談笑毫不回避她的問題,只是很聰明地找了個別的借口,沒說他是特地混進來見她的。

這個說法果然讓雙兖的态度好了許多,提醒了他一句,“如果遇上了學校的老師,你就說你是高三的,今天高三有分散考試。”以免他不小心被人發現不是本校學生,垠中校規很嚴,後果會非常麻煩。

談笑心情頗好地領會了她的意思,适時把手上從家帶的一瓶礦泉水遞了過去,“你站了一早上還沒喝過水吧?”

雙兖看了看瓶口,水是滿的,應該還沒開過,但她還是搖了搖頭,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談笑就率先把水塞到了她手裏,語氣加重道,“只是一瓶水而已。”

雙兖望着他緊繃的神情,只好收下了。

談笑面上重又恢複輕松,笑了笑道,“你還要回去站崗吧?我也要走了,和你一起過去。”

只是順路一起走幾分鐘而已,雙兖拿人手短,實在找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擡腿和談笑并肩往學校門口去了。

頭一次沒再被拒于千裏之外,談笑覺得仿佛是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一邊若無其事地用眼角餘光悄悄掃着她的側臉,一邊随口找了個話題引她說話,“剛才那是你哥哥和他女朋友吧?看着不像中國人,不過挺般配的。”

他在垠中操場上就看見了雙兖,自然也看見了和她在一起的訾靜言和林雫。

聽見“女朋友”和“般配”兩個字眼,雙兖的後背微不可覺地僵了一下,生硬地回了他三個字,“……不知道。”

那兩個人看起來很像情侶,原來不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更可怕的是,她居然到了現在才發現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

青梅竹馬,相交多年,林雫又那麽明豔動人,哪一點都比她強。

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眼前的這個差距讓雙兖心口一堵,緊緊地抿起了嘴唇,明顯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

談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話裏是哪一個字踩中了她的雷區,被她的反應弄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又不甘心就此沉默下去,只得幹巴巴地轉移話題道,“你這頂帽子很好看。”

誇贊女生的外表向來是和她們聊天的利器,這次總不會出錯了吧?

他頗有些緊張地觑着雙兖的神色,這次她卻連話也沒回,一把抓下頭上的帽子卡在手裏就撇下了他,徑自往前去了。

……居然又踩中了雷。

雙兖很快歸了隊,只留下談笑張口結舌地看着她的背影遠去,這次他更是搞不懂她的心思了……

片刻後談笑一頭霧水地走出了垠中校門,他刻意放慢了腳步,也沒見雙兖多送給他一個眼神,只是冷着臉,頂着大太陽站得筆直。

他萬分無奈,猶猶豫豫地在垠中校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最後在學校對面的小吃店裏坐了下來,要了一碗冰粉,遠遠地看着她。

……算了,這樣也不錯。

他坐在陰影裏,低頭笑了笑。

為了不過多耽誤學生們的課業,垠中的校慶只辦了半天,中午時禮儀隊就散了。

接藝體老師通知,重點中學的素質要求她們下午就恢複正常課時去上課,衆人辛苦了這麽久,連半天假期也沒撈上,一時間怨聲載道,只有雙兖無動于衷,彎腰揉了揉自己早就站酸了的腿。

下一瞬,她視線裏突然多出了一個标志很眼熟的紙袋子。

匡威的黑色五芒星,算是中學生的穿鞋潮流,從校門口走到班裏指不定就能看到好幾雙撞色的經典款。雙兖沒穿過匡威的鞋,原因很簡單,她覺得貴,下手了肉疼。

她直起身,就見訾靜言從紙袋裏取出一個鞋盒,拎出一雙嶄新的黑色開口笑放在了地上,“把高跟鞋換了。”

雙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談笑給的水她刻意沒喝,這時感覺嗓子都要冒煙了,嗓音也有點幹澀,“你什麽時候……出去的?”

她一直站在校門口,沒見到他出去啊。

“從西門走的。”垠中有東西兩個校門,東門是正門,西門是側門。

訾靜言簡短解釋了一句,見她還沒動作,幹脆蹲下了身,一手握住了她的腳踝,一手貼在了她腳後跟的位置。

他輕聲道,“擡腳。”

訾靜言微涼的手指貼在雙兖裸露的皮膚上,在熱空氣中觸感尤為明顯,盡管她已經竭力控制了自己的反應,但擡腳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顫抖了一下。

随即她就感覺到他的手松開了,她低頭,只看得到他漆黑的發。她站穩了,訾靜言再次握上了她的腳踝,幫她把高跟鞋脫了下來,從紙袋子裏摸出了一只白色的襪子。

他竟然細心到連襪子也一起買了。

雙兖一怔,訾靜言用手掌輕輕托着她的腳底讓她慢慢往下踩進了新鞋裏。

他拿開手,擡眼問她,“站得穩麽?”這雙高跟鞋的鞋跟足足比平底鞋多了五六厘米。

雙兖由上至下望進他的眼裏,那種口幹舌燥的感覺愈發強烈了,她重重點了點頭,“嗯。”

訾靜言于是重又低頭,替她把另一只鞋也換了、兩只高跟鞋收進紙袋裏裝好,做完這些,他才站起身來道,“走兩步試試。”

雙兖乖乖照做,腳上的鞋鞋底很軟,而且大小也正合适,将她徹底從穿高跟鞋的痛苦裏拯救了出來。

小腿又是一陣酸痛,她緩緩舒出一口氣,不禁疑惑道,“你怎麽知道我穿多大碼?”

“打電話問了阿婆。”訾靜言說。

淩霂雲最喜歡給雙兖添行頭,雖然也不見得對方真的把它們穿上身,但她對雙兖穿衣穿鞋的尺碼還是很了解的。

“哦。”雙兖應了一聲,只見他一個人過來,頓了頓又道,“林雫姐姐呢?”

“也從西門走了,她回闌州去看阿婆。”訾靜言把裝鞋的袋子遞給她,“我去買瓶水。”燥熱的天氣裏,一兩個小時不喝水都覺得受不了。

“我去。”雙兖接過袋子,把手上還沒開過的水直接給了他,自己去買新的。

鞋都讓他換了,這點跑腿的小事她怎麽好意思還讓他去。

她打他面前一陣風似的跑走了,他左手拿着水,右手五指舒展開動了動,胸腔裏一股熱流洶湧而過。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把這種感覺壓下去,然後擰開了礦泉水的瓶蓋,多少能起到點降溫解火的作用。

一口氣喝去了大半瓶水,他晃眼一看,才發現手上這瓶水是依雲的。

不像是雙兖會買的牌子,以她的性子,不喝白開水都不錯了。

他盯着礦泉水瓶子看了一會兒,忽然若有所覺地擡起了頭。

街對面的小吃店裏站着一個穿垠中校服的男生,正面色不虞地打量着他。

訾靜言略微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确定是不認識的人。

兩個人隔着一條不寬的街無聲對視了一會兒,雙兖回來了,手上拿着一瓶農夫山泉,兩塊一瓶。

這才是她的正常消費水平。

訾靜言把視線轉移到她身上,晃了晃手上的水瓶子,狀若無意道,“這個你買了怎麽不喝?”

“不是我買的。”雙兖不覺有他,随口道,“是同學給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

訾靜言慢慢挑起了眉,面朝着對街的男生,漫不經心地拿起水又喝了一口。

談笑白着臉,在他擰緊瓶蓋的時候又看了一眼雙兖,驀地啞然失笑,轉身走了。

訾靜言見他離開,反而微微皺起了眉。

這場短暫的眼神交鋒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他很快就斂起了臉上的思慮,轉向雙兖道,“以後不要随便接別人給的東西。”

只是一瓶水而已,其實他這個要求可以說是十分奇怪了,但雙兖一想到這水是誰給的,不由先心虛了起來,連聲應道,“不會的,不會了。”

訾靜言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回宿舍去休息吧。”

活動既然已經在早上結束了,下午就不可能放假,垠中的慣例他很清楚,重點中學的升學率總要拿出點措施來保證,無可厚非。

雙兖躊躇道,“那……你呢?”

訾靜言再次洞穿她心底的小心思,輕描淡寫道,“我不走,下午放學了再來接你。”

“好。”雙兖安心了,低頭一看自己手上的東西,心情又驀地多了點不舒服。她把那頂貝雷帽拿了起來,示意訾靜言看,“這個。”

訾靜言掃了一眼,決定得很随意,“你留着吧。”

“但是……”

“東西是她買的,但是我付的錢。”訾靜言下了定論,“現在是你的了。”

被他這麽一說,雙兖頓時更不想要這頂帽子了,把它抓在手裏沒說話。

“不想要?”訾靜言看了看她的神情。

“……也不是。”雙兖答得很含糊。

她咬了一下嘴唇,牙齒陷下去的地方現出了一道白痕,隐隐暴露出了主人的浮躁心緒。訾靜言心頭一動,忽然明白了些什麽。

“不喜歡也沒事。”他伸手拿過她手裏的帽子,淡淡道,“你想要的就自己選。”

雙兖看着他,脫口而出道,“那如果別人也想要呢?”

訾靜言望着她顫動的眼睫,心裏軟成了一片,低聲笑道,“還是你的。”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他還是沒忍住說了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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